要她别来,她还真的就不来了!
当日历翻过第七张,凤遥清晨对着餐桌上空无一人的位子,分不清是在生谁的闷气。
孙旖旎没再来找他一起用餐了。
连着七天,他都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吃饭。
那天不让她跟来,只是不希望自己在情绪恶劣时,措词不当伤害了她,才要她别跟上来,独自冷静一会儿。
他承认,心里是有些不太愉快的感觉,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在她心里有人比他更重要,她甚至为了保护那个人,拍开他的手,与他对峙。
原来,他心胸并没有自己以为的开阔,能够淡然笑看一切,他也会斤斤计较、会想独占她全部的目光……
他苦笑。
既然等不到她来,他只好自行出门觅食。
大门一开,未曾预料会有一道娇荏身影抱膝蜷缩在他家门边,小小吓了他一跳。
“妳——”他定神一看,认出她是住在孙旖旎隔壁的邻居,他搬家那天,她也有来帮忙,是个笑容甜甜的,单纯又善良的女孩子。
“晓意,妳找我?”
恍惚失焦的眼眸抬起,好半晌终于定在他脸上,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去找旖旎,但是她最近心情很不好,临江说……或许找你也可以。
凤遥看不懂手语,但也约略猜得出她有事找他。
“先进来再说。”她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
也不晓得在他门口蹲了多久,起身时一阵颠晃,他连忙伸手扶住她。
他让她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转身倒来热茶。刚刚触及她的手掌,冰凉得缺乏温度。
“好,现在可以说说妳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的性情一向无法与人太过熟络,和绮情街的邻居们交情虽称不上淡漠,但也没好到有事第一个会想到要来找他,必然是遇到得由他解决的事情。
水杯的热度煨暖了她,空洞的眼眸稍稍回温,她搁下水杯,掏出口袋里的手机,输入几个字。你是旖旎的主子吗?
他看了一眼。“或许吧。这很重要?”
她点头。那你应该也听说过,我会读人的心语。
“是曾经听君雅稍稍提过。”其实是樊君雅告诫他,绮情街怪人一堆,尤其是周晓意,千万别与她有任何肢体接触,否则连小时候干过什么蠢事都会被挖出来,一点个人隐私都没有……
旖旎说,我读心的能力是她主子的,等有一天我心灰意冷,打心底排斥这个能力时,她才有办法收回。
凤遥读完那串文字,反问:“所以妳现在是心灰意冷?”
周晓意指节僵硬了下,才继续在手机按键上移动。
有这样的能力,其实很痛苦。人有的时候无知一点,是一种幸福。
什么都能看透的时候,发现世界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那种对人性失望的打击,真的很难受。
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挂着面具活着?在不同的场合说不同的话,也许应酬了些,却有其必要性,太过真实地呈现,反而赤裸裸得伤人。
那么,她又何必与别人不同?有些事情,她宁愿永远不要知道。
凤遥看完,沈吟了下。“我以为妳并不排斥这样的能力。”
她一直很乐观开朗,在看透人性之后,依然保持纯善的一颗心,真诚待人。
如果这样的能力真的是他给的,那么他当初赋予她这能力时,必然是基于某种考量,或者机缘如此,至少,于她人生历程中,能够有所成长。
我也一直以为我习惯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有一些真相,丑陋到我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种事情,永远不会习惯……
他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字,好半晌,她都没有再按下一个键。
一颗水珠滴落停放在按键上的拇指,她颤了颤,才缓缓移动。请你——收回读心的能力,我不要它、不要它了!
她一直重复打着“不要它”,泪水也一颗颗接连不断地坠落。
凤遥按住她的手背,于心不忍。
如果真是他造成她如此煎熬,他该怎么帮她?
泪水悬在眼眶,她瞪大眼,抬眸望他。
就在他贴上她的手之后,一种不同于人类体温的莫名热度传导而来,她讶异极了。
“抱歉。”误解她诧异的来由,凤遥连忙收回叠在她手背上,被她死死瞪着的右掌。
不。我只是意外——我读不出你的心。
“是吗?”
也许你真的是它的主人,请你帮帮我……
“我不确定该怎么做……”但如果真如她所说,这能力原就是来自于他,那么,它应该能感应到主人的召唤,回归原处才是。
他再一次靠近她的手,试图找回方才那股莫名的骚动。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一个礼拜前在大卖场、在临江的身上也感受过,象是有些什么指引着他。他顺从本能,移近她掌心处,蠢蠢欲动的热源呼应着他——
他停在离她掌心三寸处,便不再动。
周晓意张大眼,看着自己的掌心缓缓涌现晕黄微光,一点、一点,慢慢凝聚成一颗光球,落入他掌间。
光球透出的光芒晶灿而耀眼,其间包裹着一个中文字,她还来不及看清,便没入他掌心之内,消失无踪。
这样,就行了吗?
“我不确定,但妳可以试看看,有问题再来找我。”
周晓意道了谢,没多待便起身告辞。临走前,象是想到什么,拿起桌上的笔,写了几行字。
凤遥送了客,站在客厅中央,反覆读着她留下的字句,凝目沈思。
旖旎找了你很久。从我认识她以来,她始终都执着于这件事。
她看起来很聪明,好像无所不能的样子,收容我们这些被世人歧视的“怪胎”。虽然我们口不留情,心里其实很感激她让我们有一个可以自在生活的空间。
但是再聪明的人也会做糊涂事,尤其她太在意你,就容易失去明智的判断能力。无论她做了什么,能不能请你看在她一心一意爱你的分上,给她多一点点的宽容?
爱吗?
他们谁都不曾说过这句话,彼此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只有纯粹的男女****,掺杂了太多,真要去分析,成分最重的也难说定是爱情,那种相互依恃、同生共存的意义,早已远胜于爱情。
也因此,当他面对她竟会为了临江而反抗他,那太过陌生的愤怒以及复杂又酸楚的情绪,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调适,才会在那当下转身走开。
方才收入掌心的光球,彷彿在体内躁动着,微光熨得他胸口发烫,隐隐约约似有什么欲破柙而出。太多画面由脑海飞掠而过,关于他与她,那段她极力隐藏的秘密——
“奇怪,门怎么没关……凤遥你在吗?”来人一路循声进到客厅,见他蹲跪在客厅中央,眉宇深蹙,连忙上前去扶他。
“凤遥、凤遥?怎么了?”
焦虑的嗓音,拉回他些许神智,一半仍停留在脑海中径自出现的画面里,一时难以区分现实与幻境。
“你——”她瞪大了眼,由他不设防的思绪中完整拷贝他脑海中的画面。
他们之间,一向存在着这样的灵犀相通。
他想起来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松了手,惊慌失措地退开,脸上血色褪尽。
凤遥撑着额头,试图压下混乱飞掠的场景,力持清明思绪,待看清眼前那张属于向唯欢的脸容后,眉心蹙起。
她怎么又施起仿容术了?
她那张脸,明明比任何人都还要美——至少在他眼中是这样,她为什么老是要顶着别人的身分?
他其实不太爱她施行仿容术,在他看来象是蒙上一层面具一样,极不自然。
“妳——”
未及开口,她匆匆打断。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她急急忙忙转身就要逃开。
“妳给我站住!”他对她这副见了鬼的表情非常有意见。一个礼拜躲得不见人影,好不容易来了还不用自己的身分,这些也都罢了,一见面就走人什么意思?他有这么碍眼吗?
“多留一刻都不愿吗?既是如此,那又何必来。”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用这副嘲讽的口吻说话,但她就是有那个本事扰得他情绪一团糟。
“我……”她低垂着头,完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心慌意乱之下,她惊怯得没有办法思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就是来谈分手的……”
话一出口,凤遥不可思议地瞪住她。“妳说什么?!”
“我、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个性不适合,所以没有办法……”
凤遥还是瞪她,没有任何动作。
客厅内一片悄寂,空气凝滞。
很好、好极了!她避了一个礼拜,就是为了丢给他这几句话。
一个人到底能被抛弃几次?如果不是她太奇葩,就是他够愚蠢,居然又一次让她狠狠甩开。
凤遥闭了下眼,再开口时,没有怒火翻腾,也不厉声质问,而是冷冷的、令她头皮发麻的极致冷淡。“我们曾经交往过吗?如果我没有记错,一厢情愿要试的人是妳,我从来没有许诺过妳什么。”
她一愣,错愕地仰首。
眼前这个冷漠的男人不是她熟悉的那一个,她从来不知道,他也能有如此冰冷无情的一面。
“如果妳想说的就是这个,真抱歉还劳烦妳走这一趟,向小姐请回,我还有其他事要忙。”
“凤遥——”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她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他。
只是,背身而去的他,已经不打算搭理她。
这样真的有比较好吗?她懊恼地咬唇,无法不觉得自己很猪头。
靠近,怕他想起那些她曾背叛过他的事实;退开,又必须面对他的冷漠与不谅解……怎么做都错,怎么做都会失去他。
孙旖旎痛苦地蹲下身,无助垂泪。
她到底该怎么办?
这一次,她真的把他给惹毛了!
他这一辈子从来不曾如此生气过……这个浑蛋女人,居然说要跟他分手!
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情侣交往吗?他们之间是一句分手就能交代的吗?他们之间……他们之间该死的真有办法一句分手就切割得干干净净吗?
浑蛋!她真的——浑蛋得很彻底!
本尊都已经避着他了还不够,连分身都专程来谈一次分手。很好,他现在知道,她想与他彻底切割的意愿有多坚决了!
满腹气闷地站在阳台上吹风,凤遥试图让躁怒的心情平息下来。
微风徐徐送来凉意,似在安抚他。
和小丫头吵架了?
谁的声音夹带在薰风之间拂掠过耳畔,他一时无法辨明来处。
这小丫头也真厉害,能让沈静无欲的灵山神君一次次失了自持。千年前错过这齣好戏,这回我可得睁大眼看清楚。
“你是谁?”他没有办法和不明对象交谈。
“日游神呀。连我都认不出来,凤遥,你变得好弱,让人怪不习惯的。”
面对这些高来高去的神字辈人物,他当然弱。
凤遥不理会对方的嘲弄。“有何指教?”
“你难道不想知道,丫头为何避着你吗?那是因为她心虚。”
她心虚。只有做错事的人,才会心虚。
面对他时,许多次不经意浮现的愧悔,他耳聪目明,怎可能一次都没瞧见?只是她不想说,他也就不提。
迎着风向,他移向位于街尾、她所居住的方向,一双并肩而立的身影不期然映入眼帘。
似乎感应到他的注视,孙旖旎仰首望来,却在瞧见他时,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惊吓地躲到临江身后。
她的闪避举止再度挑起他一腔怒火。
他是会吃了她吗?需要她这样戒慎恐惧地逃离他!
“呵呵,看来她和那头狼感情很好喔。凤遥,你被比下去了。”
不用说,他有眼睛看。
从他搬进来那天起,就听附近居民耳语过不少八卦,知道临江与孙旖旎感情好得不得了。
最夸张的那几则,还谣传临江与朱宁夜、孙旖旎大玩三人行,并且大小老婆从不争风吃醋,很懂得分配时间。
传言太夸张,他从未放在心上过。
但——谣传真的只是谣传吗?
孙旖旎是宠临江宠得不可思议,这点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全绮情街里,独独临江获此殊荣厚爱,凡是临江开的口,她几乎是有求必应,不舍得让对方失望。
临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确实与众不同。
不肯承认自己是在介意,胸口翻腾的酸楚痛意令他无措,他绷着脸,冷冷移开视线。
不去看,便能不想。
可是,怎么也找不回最初无欲无求的淡然自持,脑中净是想着她平日赖在他身上撒娇的模样,那柔软带媚的身段,或许也会依偎在临江身上。
“啧,这丫头也够狠了,夺你元灵丹便罢了,还拿去孝敬情郎,万般阻挠你取回失物……这在人界,不就是那戏曲演的,挖亲夫的心来救奸夫,扇坟地以求坟土快干,好与奸夫逍遥快活的蛇蝎女子吗?啧啧啧,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女人心若是要变,十辆牛车也拉不回——”
砰!
凤遥只觉怒不可遏,耳边那叨叨絮絮的声音教人无法忍受,伸掌一挥,便出现疑似物体撞击后产生的点点光芒。
他无心探究发生何事,冷着脸转身进屋,附带将落地窗帘紧紧拉上。
咦?
孙旖旎一脸错愕,望着被打飞到脚边的“物体”。
“日游神好闲,在练习吐血吗?”
这妮子的嘴……她一定得这样打招呼吗?
对于刚刚陷害她,祂一点都不会愧疚!
日游神哼了哼。
祂也有神格啊,怎么能承认当神的刚刚被一个人类打飞吐血?
祂错了,就算凤遥沦为人类,潜藏的能力还是惊人,刚刚真的不该惹怒他的,他一点都不弱……
“还有心情跟我耍嘴皮,妳家主子现在大概恨得想一把掐死妳了!”
花颜僵了僵,笑意顿失。
一旁的临江看了不忍心,出声道:“她已经很难过了,你不要这样吓她啦!”
“是吓她吗?她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她主子的事,都没跟你说过吗?”敢做就不要怕人讲,被凤遥恨到死也是刚好而已。
临江怕祂再说出更多刺激孙旖旎的话,赶紧拉了她进屋去。
“宁夜烤了小饼干喔!”她以前很喜欢,常常跟他抢着吃,希望她吃了心情会好一点。
“你知道我曾经做了多可恶的事吗?”
“咦?”正要进厨房去端饼干的脚步停住,又绕了回来,蹲在她脚边。“那妳想要说吗?”
就怕说了,连他都会觉得她很讨人厌,理都不想理她了吧——
她盯着自己光秃秃的指尖,自言自语般径自说道:“你曾经说过,我家主子会放心让我为他奔波,寻找他留给我的那些讯息,是在指引我去找他,因为有太深的感情,所以相信我就算找上千万年也会愿意……
“其实,你错了,那不是感情和信心,是惩罚……就算、就算原先有那么一点感情,也全都毁在我手中了……”
那时的她太贪玩,心性不定,无法如祂终年守在灵山,修行在她来讲,简直是枯燥又乏味的人间酷刑。
有时,夜游神来访,听祂说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和人间绝美景致,对那鲜活而生动的体验总会心生向往,想自个儿去见证一番。
于是,在主子打坐修行时,有那么几次,她悄悄溜往人间,去看那传说中的人间繁华。
她不曾在人界生存过,无论最初的瑶池或后来的灵山,都只有真诚与美好,不存在欺骗。那时太纯真的她,学不会防人,识不得谎言。
在人间,也遇到过不少精怪,她认识了白狐,她和一名书生在一起。
书生不知白狐身分,她也小心地不让他察觉。
白狐说,因为书生救了她,就是她的主人,若非有他,自己早已丧命,因此她以身相许报这救命大恩。
她听得似懂非懂,夜里窥看白狐与书生欢好。
她想,她家主子于她也是有再生之恩的。
来到人间一趟,她才知晓,原来自己是如何幸运,许多异类修行,往往一念之差便坠入魔道;而她,明明是最不认真的,却比睡莲姊姊还早修得人身,甚至具有仙质。
主子对她的再生之恩,又岂下于书生与白狐。
她学着,回到灵山,将那些女子媚态尽数用在主子身上。祂初始是诧异的,就在她学着白狐将手伸向祂襟口,祂总算有了回应,将手探向她——
书生都是怜爱地将白狐纳入怀中好生亲吻,然后再将她压往床铺——
啪、啪、啪!
她是被压往床铺了没错,白嫩嫩的小屁股也顺便挨了几掌。
“谁教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不知是疼痛或惊吓,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晚,她被赶往书斋,罚抄一整本文曲星君送祂的古册净化心灵。
那一日,她备感委屈,红着眼眶边抄边哭,完全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后,始终待在门外瞧她的主子叹了口气,还是推门进来了。
要读她的心绪对祂来说是何其容易,她心里头对祂明明是多有埋怨,暗骂祂是坏主子,可没料到她一碰到祂冰凉的指尖,还是好习惯地握起来搓暖。
垂眸凝睇她专注关怀的举动,祂心房暖融。
“哭成这样,觉得很委屈?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摇头。
祂耐心地抬袖将她哭了满脸的泪水、墨渍一一拭去,还原白净绝美的秀容。
“谁要妳学那些烟花女子的媚态?好人家的女孩不该如此。”
“烟花女子的媚态不好吗?只对你而已也不好吗?不好为什么人间好多女子都在做?她们说那是心爱的人……我很心爱、很心爱的主子,也不能做吗?那谁才可以?”
她常有许多疑问,过去,祂也都会一一回答,可这回,祂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我很心爱、很心爱的主子。
只对你,也不行吗?
柔柔的,带着纯真的魅惑,水眸含情。
祂听见自己挫败的叹息,压上犹有许多疑惑想发问的水嫩唇儿,将她带往床帐,实地历练那些她好奇得半死的男女情事。
她不懂女子娇羞,对一切都是新鲜而有趣的,不避讳地探索、迎合,无心勾挑,燃起赤裸裸的****欢缠……
床幔遮掩羞人春光,火热喘息间,祂无声地懊恼低吟——
再让妳去人间,终有一日会学坏……
她还是常去人间。
白狐与她成了无话不谈的姊妹淘。
凤遥知白狐本性纯善,未造恶业,只是一心一意想报恩,陪伴在书生身旁,并无邪念,也就没阻止她与白狐往来。
她常常回来,告诉祂白狐妹妹的事。
她想助书生进京赶考,但是没有盘缠。
老道士说,她若要与书生一起,就得抛下所有,以凡人方式生存,不得使用妖术扰乱人间。他们很穷,她进大户人家当婢女仍是攒不够钱,眼看科期将近,她无奈地进了媚香楼。
说到这儿,她瘪了瘪嘴。“我现在知道,为何你会说烟花女子不好了。”
送往迎来、陪酒卖笑,对所有的男人使媚,真的很不好。
凤遥拍拍她,一如以往,将她搂进怀中安慰。
她将脸埋在主子怀里,吸了吸鼻子,还是觉得好难过。
白狐是为了书生,明知不好还是愿意去做。后来她问白狐,这是为什么?
白狐道:“因为我爱他。”
爱?因为爱,做什么都可以吗?可是书生发现了,误会她贪慕荣华,与她大吵了一架,还骂她烟视媚行、恬不知耻。
直到她哭着将攒足的银两给他,书生才顿悟她的心意,好懊恼地抱着她流泪,直说:“今生定不负妳……”
后来,书生上京了,白狐便日日倚门而盼。
她常去找白狐,发现她一日比一日憔悴,白狐告诉她,人间的老道长不允她靠近书生,但她保证自己是为报恩,绝无危害书生之意,老道长被她的诚心感动,以符纸镇住她的妖气,以免伤及书生。然而,这会损她道行,她心口时时如火焚般痛着,时日一久甚至会伤了元神,终至灰飞烟灭。
她觉得白狐好傻,为了短短时日的相处,拿自己五百年的道行去赌。
“值得的。能与他恋上一段,就是一年、一月、一日,甚至一刻,都值。”白狐凄伤而不悔的笑容,至今她仍忘不了。
后来,书生真的高中了,衣锦还乡,捧着凤冠霞帔回来寻她,要她风风光光过门,成为他的妻。
但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着她。
乡人说,她耐不住寂寞,与大官走了,去过风光的奢华日子。
他怎么也不信,守在过去两人相守的竹屋里等着,夜里,眼神空洞而悲伤,一遍遍地自问:她真是那种虚华女子吗?
他得不到答案,也从来不曾见过竹屋外那抹飘荡的魂,悲凉而凄伤。
为此,孙旖旎哭了好久好久。
白狐元神耗弱,临死前,她答应过她,要想办法让她与书生再结来世缘。
凤遥听了,只是摇头叹气。“白狐情孽过重,若带着如此深重的情孽转世与书生重逢,也必会灾劫重重,这是妳想见到的吗?”
或许任她就这么灰飞烟灭,对她才是仁慈的做法。
她不允,硬是要救,凤遥拗不过她,只得出手,护住她的元神不散,等待时机转世。
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书生,又溜到凡间去,发现书生已娶了妻,孩儿也将在今年秋天出世。
她气极了。白狐妹妹为了他几乎赔上一切,他一副深情男子模样,才没几年便将旧人抛诸脑后,欢欢喜喜迎新妇!
这是什么爱情!一点都不值,她真想将男人的心挖出来,看看白狐妹妹被他摆在哪儿!
那株栽在书生旧居的柳树精讽刺笑道:“男人不都是这样吗?个个薄幸寡义,早劝过白狐了,她偏听不进耳。”
“才不是!”她直觉反驳。“至少我家主子就不是!”
主子待她极好,什么都依她,身边也一直都只有她,才不像柳树精说的那样,个个寡情又三心二意。
“祂只有妳?”柳树精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别说灵山只栽妳一株雪绛草,其余花花草草祂从不入眼?”
“……”她想起了睡莲姊姊,多清灵绝美;还有桃儿姊姊,风姿俏丽……主子时时都在盘算她们几时能修得肉身……
书生一开始也只有白狐,但是人间佳丽如云,他心头又能惦着白狐多久?
“从来只有痴傻女子为情郎付出一切,妳几曾见过男人将他的一切交托予一名女子?”
是吗?所以……主子会不会也像书生一样?她要如何才能确认这一点?
“向祂要元灵丹呀,要是祂肯给,真心便无庸置疑,就像白狐愿为书生交付一切的心意。”
柳树精的话如魔咒一般,日日夜夜在脑中回绕,挥之不去。
凤遥察觉了她的不快乐,关怀探问:“怎么了?谁惹我们家旎旎心头不顺,眉儿不展?”
她偏头,避开长指逗弄,完全提不起劲。
祂这才惊觉事态非同小可,抱来她,与她眼对着眼,鼻对着鼻。“来,说说看妳又在人间瞧见什么了?”
她抬眸,低道:“我觉得不公平。”
“什么事不公平?”
“为什么死的是白狐妹妹,不是书生?”
她就为了这个看不开?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情真意切,愿为对方付出,明知赌命也是她自个儿的决定,无人勉强她。纵使最终输了一切,也当无怨。”情之一字,若事事讲求公平,那便失真了。
“那,我要看你的元灵丹。”祂愿不愿意交付?愿不愿信她?
凤遥愕笑,不懂这话题是怎么跳的,能够由白狐的死转移到祂的元灵丹。
见祂只是一迳沈默,未曾给予回覆,眼眶逐渐蓄起水气——
祂不愿意,祂不肯!她对祂没有那么重要……
“怎么这样就哭了?我又没说不。”祂摇摇头,完全拿她没辙。
也许真是太宠她了,明明不只一次告诫自己不该事事顺着她,下一回依然无法拒绝她任何要求。
凤遥缓缓吐纳,口唸心诀,引出体内的元灵丹,直到一颗赤红珠丸凝聚在自己托起的掌心,彤光灿灿。
小小一颗元灵丹,却蕴含祂万年修为,凝聚祂的生息命脉。
祂连命都敢交到她手中。
她惊奇地张大眼,望住被移往她掌间的红色珠子。
这——就是祂的元灵丹?
人间男子起誓,总说要挖了心给情人瞧瞧,凤遥挖了心也不会死,连结祂生息命脉的是这颗元灵丹,如同人间男子之心。
她左瞧、右瞧,要如何才能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她呢?
凤遥被她惹笑,她好奇心向来便重,因此也没多想其他。
“借我玩玩,晚些再还你。”她像个小恶霸,也没问人家主人愿不愿意,便捧了往外跑。
她爱玩便给她玩,玩个三、五日还不成问题,她虽纯真、孩子气了些,倒也知轻重,不会胡来的。
谁知,这一回偏就惹出了天大的风波,导致祂几乎元神散尽,千年历劫……
“睡莲姊姊……”她小心翼翼捧着元灵丹来到池畔,探头道:“我问妳、我问妳唷,主子的元灵丹是祂万年间一点一滴修持起来的,那我要怎么从里面听出他的思绪呀?”
“傻丫头,谁说元灵丹听得出思绪的?”初醒的睡莲伸伸枝叶,身姿迎风摇曳。
“咦?不行吗?”柳树精骗她!
“妳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主子不就好了?”
就是怕主子不肯实说呀!
可——祂的生息命脉在她手中。心底小小的声音反驳回来。
祂一直都极宠她,就算未来也会宠睡莲姊姊,只要不会少疼她就好,她不一定要弄懂人间在说的什么爱呀情的,对不对?
虽然这样想心里会闷闷痛痛的,她还是决定推开这恼人事儿,不要再去探究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拎着裙襬欲回竹屋,她才上了曲桥,脚下便给绊了下,差点跌落池子里与睡莲姊姊作伴,捧在胸前的元灵丹也被抛飞而去。
“啊!”她急急忙忙爬起要去捡,一道身影快了她一步夺去。
原来方才绊倒她的不是藤索,而是柳枝。
它化成人的模样,好丑,非男非女、妖魅异常,是所有柳树都生这副德行,还是它坠了魔道?
“你怎么进来的?”一般妖物不可能进得了灵山。
“妳忘了,有一段时间妳常去找小白狐。”他就是在那时悄悄吸取了她身上的仙气,才得以突破结界到此。
“臭柳树精!把元灵丹还我!”
“还妳?”柳树精把玩着掌间温热如火的光球。“我好不容易才骗到手,吞了它能增千年修为呢,如此至宝,怎么可能还妳?”
原来,他真的在骗她!
“那是我主子的!”贪心鬼!要道行不会自己去修练吗?好可恶!
她伸手去抢。
不记得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当时情况混乱,两人起了纠葛,凤遥听闻吵闹,循声而来,柳树精见了祂,又让孙旖旎纠缠着无法脱身,慌乱之下,在她伸手夺取的瞬间,元灵丹不经意被震飞而去,打落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