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巴蜀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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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涪江健儿

遂州城西十里许,有山状如笔架,中间一峰甚高,两侧各生二小岭,左如青狮,右似白虎。山高千仞,巍峨矗立群峰中。涪水琼水二江似练,夭夭绕山交合而流。其山间清泉飞瀑,古木参天,常有豪客侠士没入其间。

笔架山下一马平川,方圆十里的小平原上,一堡壮阔,村堡名叫铜鼓寨,环堡居有百二十户人家,大多是些樵夫渔父。

村堡东南的秦王氏,年十八就丧夫孀居,身怀遗腹子不满七月即产,心想肯定活不了,就放在木足盆里,抛于门前琼水中。谁知木足盆竟顺水而下,任江水汹汹却浮而不沉,流至石矶,木足盆终触岸而裂。盆中婴儿大声啼哭,声音急促而洪亮。秦王氏大异之,抱回家中悉心喂养。由于家贫少乳,从小便与母亲同食一锅饭菜。

此子得上天垂怜,虽然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却壮如牛犊。长到十一二岁时,言行举止便异于同龄儿童,不仅相貌雄奇,浑身肤黑如炭,而且力大无穷,壮如英男。尝掌毙邻家恶犬而称雄堡内同龄诸子中,人称“小霸王”。有不服小儿,纠众与之斗殴,小霸王纵拳四挥,群小或啼或号,无不抱头鼠窜。那些受伤小儿的家长汹汹寻来喝骂:“没老汉的猪狗崽,敢与我争锋相触乎?”小霸王从小没有父亲,尤其痛恨别人骂他没有爸爸,便满脸毅色地迎上前去,突屈双膝蹲于地上,双手擎其两脚踝,用力上举,至空中且行且停,围观者莫不惊愕,皆言此子将来定大有出息。

小霸王长到十六岁时,秦王氏偶染风寒去世。小霸王草草把母亲葬于笔架山中,又将一应家产变卖给了族叔,得了十两银子,便准备到潼川府去从军当兵。

腊月初五傍晚,小霸王沿梓遂官道来到了梓州的青狮岩驿馆,花三文钱买个烧饼,蹲在驿馆的石阶上,大口大口地吃得正香。邻座的挑夫讥笑他打霜落雪天还赤着双足,肯定是没爹没娘的流浪儿。小霸王闻听此言,一口烧饼哽在喉中,满脸憋得通红。他乘挑夫饮醉了酒没有防备,愤而将其打伤。

驿馆主人见状骂道:“胆大的小狗贼!”扭住他就要报官。

小霸王从小横行霸道惯了的,怎肯如此束手就擒?他反手一拗,就挣脱了馆主人的手,拼命地向山中奔去。众人发声喊,齐齐奔出,哪里追得上脱兔一般的小霸王?

小霸王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夜潜逃到遂州城中,遂埋姓隐名,潜伏在城东一家屠宰行里当小工。主人家见他虽然年幼却力气大得惊人,而且很能吃苦,就专门让他干捆绑牲畜之活。说实在话,这个活儿一点也不好干,非常有难度。试想,要硬生生捆住一头活蹦乱跳的大肥猪,容易么?

一般壮男尚且不易,何况他一个半大孩子!小霸王唯恐自己的行踪败露,哪里敢挑三拣四地推诿?只得终日里闷不做声地勤奋劳作,生怕丢了饭碗饿肚子。主人见他一个农家孩子,本本分分地干活,又还吃得苦,便十分器重他。

在遂州待得久了,小霸王的胆子又渐渐地大起来。梓州距遂州有二百里之遥,谁还会得知他的恶名?小霸王本来天生就有股匪气,城中的泼皮无赖小混混们慢慢地就聚到了他的身边。今天有人请他饮酒,明日有人请他听戏,身边总少不了吆五喝六的人,隐隐便有了一方魔头的雏形。

常言说得好:“跟到好人学好人,跟到端公学跳神。”在社会上混的日子久了,小霸王对所从事的工作就渐渐地不满意起来,甚至消极怠工,稍不如意,嘴里还骂骂咧咧,看谁都不顺眼。到了后来,主人家发现库存的肉食常常不翼而飞,私下里观察了许久,发现小霸王居然暗地里与市井恶少勾结,时常盗卖库存之物。

屠宰行的主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小霸王这种角色不可轻易招惹,表面上便不露声色,心里却在想如何打发这个瘟神走人。他不愿撕破脸皮,便请小霸王喝酒,酒至半酣,出银三十两相赠,说是奖赏他这么多年来对“杀行”的忠心。

小霸王当然知道主人家的言外之意,心底里依然感激当初的收留之恩,因此并不为难于他,也没有要他的赠银,乘着酒兴赤条条地走人了。

市中恶少听说这件事后,无不敬佩小霸王的豪侠之气,欢天喜地要推他为龙头大哥。于是,小霸王就成了遂州城内混混儿的头,聚在天上宫的茶园里,偷偷摸摸地歃血为盟,秘密成立了一个地下黑帮组织——天龙会。从此以后,小霸王便领着一帮泼皮无赖,白天聚赌于赌场,夜里游狎于花街。开始的时候,一帮人还只是小打小闹,偷点拿点,街坊邻居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当一回事。到了后来,这帮小混混就越闹越不像话,茶肆酒楼,赌场妓院,都得向他们交保护费,连一向强横的船帮大佬都要让他们三分。一般的小老百姓见了天龙会的人,自然就像绵羊见到了饿虎,唯恐躲之不及。全城上下,人人皆恶其虐。

遂州城周遭十里,玩来玩去,就没了新意,小霸王甚感无趣。天龙会中有不少的富家子弟,说是顺着涪江而下三百里的渝州城,乃川东第一大邑,皇皇有如帝都,不如前去游玩。

小霸王听说后心中大喜,独自带上二百余金,只身前往渝州闯荡。拿他的话说,就是要到大码头去开开眼界,增长增长见识。弟兄们设宴相送于涪水南津桥,一干人大呼小叫,豪饮狂喝,纷纷祝老大一路顺风,早日返遂以免众兄弟牵挂。

时值冬月二十四,天大雪,小霸王无故地又多了几分豪情,学着戏台上的英雄模样,顶风冒雪而行。傍晚时分,来到了渝州潼南县的双江镇,风雪中孤独一人,心中落寞,便独自饮于道旁酒馆中,顺手将裹金褡裢置于案头,所携之金显露无遗。

店家是一忠厚老实之人,见小霸王大大咧咧地不谙江湖险恶,好言告诉他说:“涪水多豪客,客官所携之物切记好好保藏,万万不可外露。”

小霸王肚里正空空荡荡,听了店家之言,心中好不了然!乘了酒兴,掷杯拍案大声叫道:“吾恨未生于秦汉之时,不能与楚霸王一较举鼎之雄,实为憾事!”

店家见是一酒疯子,不便与他理会,苦笑着退去。

小霸王见店家有轻视自己之意,心中越发有气,将壶中余酒一倾而尽,红着双眼环顾左右,恨恨地吼叫道:“吾纵横遂州十余年,从未遇到过敌手。今日来到贵地,如有能取我腰间钱物者,吾自当叩首以降!”

时有诸少年饮于左席,闻听小霸王疯子一般大声嚷嚷,尽皆惊讶错愕。居首一位面容俊朗的白衣长衫少年,轻言细语地问小霸王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小霸王见有人搭话,一下子来了兴趣,不知天高地厚地说道:“江湖不传吾名,吾家即是江湖!尔等莫不是要投靠于我?”

众少年一阵哄笑,讪讪地问道:“兄台能力敌几人?”

小霸王朗声答曰:“千人敌,万人亦敌!”

众少年表情越发惊愕。

小霸王见众少年年龄不过十四五岁,但人人淡定从容,虽有一搭没一搭与自己对话,却似拿自己寻开心,表情甚是轻慢,心中不免愤恨。小霸王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饮食完毕,复掷银一锭在桌上,束装上马离店欲行。

店家见了,一边找补食费差价,一边阻止道:“如此风雪天气,客官怎可夜行?”

小霸王推开店家找补的散碎银子,示意算作“小费”。扫了一眼诸位少年,豪气干云地对店家说道:“你不是说道上有豪客吗?吾正想与他会会面哩。”

小霸王不听店家劝阻,任由马蹄踏踏而去。行去二三里地,雪止。月色皎然,道旁林木疏影晃荡。

突有一骑快速从后面追来。

小霸王暗自揣度:“这是店家所言豪客么?”当下凝神戒备,以防不测。

待骑所至,乃是座中白衣少年。

小霸王暗自好笑:“如此豪客么?”遂不再介意。

白衣少年兜缰并行,问小霸王为何冒雪夜行。

小霸王声言渝州亲戚家有急事,因此夜行,并说准备到潼南县城投宿。

白衣少年便说自己是潼南人,也有急事需赶回家中,但夜黑不辨路径,请与同行。

小霸王见白衣少年彬彬有礼,就答应与他同往。于是,小霸王骑马前驱,白衣少年紧随其后。

小霸王见白衣少年身佩弓弦,随口问道:“公子善射乎?”

白衣少年浅笑道:“曾经习过,但未见精也。”

小霸王请求将他的佩弓一试。

白衣少年遂解下佩弓。

小霸王接弓在手,欲显其力,谁知倾尽全力开弓,但弓弦并未如愿张开,心中暗自惊骇,嘴上却说道:“此物毫无用处,佩之何益?”随手将弓递还给少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时有夜枭唳空,白衣少年引弓一发中的,夜枭扑棱棱坠于马前。

小霸王心中惊异,无言以对,良久乃言道:“此弓原来还可以射鸟?”

白衣少年并不作答,反问道:“君佩腰刀,必善击刺?”

小霸王昂然答道:“果如公子所言,善击刺。”遂解佩刀递给白衣少年,“公子可仔细观看,好一把钢刀。”

白衣少年接刀在手,轻拈其背,鼻中发出轻蔑的嗤笑:“此乃杀鸡宰鸭之物,佩之有何用?”复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再以两手伸之,刀直如故。

小霸王大惊失色,两股战栗,几坠于马下,再不敢乱说乱动,乖乖地跟在白衣少年后面亦步亦趋。

复前行数里地,雪下得更紧,四下里白茫茫一片。

白衣少年忽然大喝一声,声如夏日霹雳。

小霸王不意白衣少年猛然断喝,吃了一惊,仓皇坠于马下。

白衣少年提刀在手,径直放马过来,手起刀落,斩小霸王所乘坐骑,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少年手中钢刀不停挥动,嘴上却淡然说道:“今夜之事,如尔不从,定当如此马。”

小霸王伏地不敢起,战战兢兢地问少年意欲何为。

白衣少年停了动作,将手中的钢刀甩在旁边,拍拍双手说道:“无他,尽解腰间之物来献。”

小霸王一生之中,哪里受过如此的窝囊气?但他思之再三,战又不能战,逃也无法逃,只好倾其囊中二百余金,双手捧了,乖乖地奉送给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得了银两,自顾欢天喜地地言道:“吾得此一囊金,足可醉十日矣!”调转马头,往来路飞奔而去。

待白衣少年驰马远去后,小霸王才放下心来,唉,性命算是保住了。

他站起身来靠在树上,心还在怦怦地乱跳。他实在不知道,这几个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如此了得!小霸王自个儿心里纳闷: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谋夺我的银两?

唉,没想到我小霸王,竟然败在一个不知姓名的白衣少年之手。罢了罢了,自己哪里还有颜面回遂州去见诸位兄弟?遂乘着风雪,自个儿径直往山间而去。

鸡鸣三更,小霸王来到一座巍峨的大舍外,见四周寂静无人,便翻过高高的院墙,入内窃得十金,又急行数十里,来到更加遥远的四面山中。

寅时天明,小霸王到了一个村落,在一户农人家里买了些许饭菜食用。

主人见他行色匆匆,满脸倦色,就问他一个外乡人,为何来到如此深山老林中。

小霸王怕暴露行踪,诡称其乃川南叙府的皮货商人,因家中遭遇变故,亲人全部遇难,心灰意冷,故来山中了此残生。

主人见他满脸疲惫,孤苦可怜,便留他暂住在家中。后又集全村之力,为他在叙渝官道的凤凰垭搭建了一个落脚之处。

小霸王感念山民恩德,亲自到每家每户道谢;又用所窃之金置办些家什,开了个小酒店卖酒聊生。酒馆开业之日,小霸王遍请村落里的人,以答谢他们的相助之恩。

村民们并不知道小霸王以前的事,以山民的淳朴接纳了他。小霸王经过潼南事故后,性情大变,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暴戾之气,他一心一意经营着自己的小酒馆,绝口不提从前之事,仿佛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一般。

村里的学究为他写了一面“清风明月”的酒招子,挂在酒馆外面高大的柏树上,从叙渝官道路过的商旅客人,远远就能望见蓝白相间的酒旗迎风招展。

小霸王小本经营,不图赢利,只图个心安理得,所售酒食,饭菜丰腴,价格公道,前来饮食者甚众。一时间内,清风明月的声誉,随着来来往往川人滇客黔商的赞誉,远播西南诸省。

来年春上,正值柳絮杨花时节,春风荡漾,山花灿烂。

凤凰垭下的官道上,十数骑快马绝尘而至。高头大马上乘坐的皆是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风流倜傥,似五陵公子;意气豪纵,又似巴蜀健儿。众少年入得店来,择席而坐,击案狂歌,旁若无人。

小霸王早已没有了先前的豪气,他视众人皆年少,唯居首者容貌白皙静若处子,等闲不发一言,一出言众人必静心倾听,酒必先饮,菜必先尝。小霸王不知其中缘由。居末位的是一位身穿白衣长衫的翩翩少年,似曾相识。正疑虑间,那少年望而笑道:“酒家不识故人了么?”

小霸王终于想起了白衣少年乃是潼南道上的劫金者,但他诺诺不敢应。

白衣少年见他不愿相识,自顾自地说道:“那日傍晚,听你酒后大言骇世,故来与你争雄,哪知你竟无真本事,顺便就收了你的腰间之物,今日完璧归赵。”遂从随身锦囊中拿出二百金,一边置放在案上,一边说道,“此乃本金,攫金已半年,当有利息。”又出二十金共与之。

小霸王立于柜台后,惶惶然不敢收受。

为首的白面少年嗤之以鼻,不屑地讥笑道:“银两被人抢劫而无力夺回,今连本带息奉还又不敢取。如此懦夫,留此世上又有何用?”声如黄鹂,婉转动听。

小霸王闻听之下,却似晴天霹雳,唯恐其痛下杀手,慌忙将白衣少年所还之金纳入怀中,战栗如丧家之犬。

众少年哄然大笑,齐齐上鞍,飞马扬鞭而去。

光绪中,四川红灯教起,旬日之内遍及两川。秋九月,朝廷重兵剿杀,祸及无辜百姓甚众。及平,擒教主廖观音,年十七,其夫白衣公子,年十八,双双斩于渝州朝天门。夜半有人潜往收尸,其人力大无比,举二尸行若无物,至四面山清风明月酒肆,合葬于山凹向阳处。

黎明火起,清风明月酒肆化为灰烬,店家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