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这里是四川,
这里记录了两百万年前,
祖先流淌在血脉里的顽强和勇敢。
大禹导江,鳖灵治水,远古的神话与传说,
成就李冰父子,在岷江上,
筑一道摧不垮砸不烂的都江堰。
三星堆堆积如山的瑰宝,没有文字记载,
却比文字更有力量,让世界惊叹。
金沙遗址上飞起来的“太阳神鸟”,
光芒四射,洒满了万水千山。
四川,一部浩瀚的大书,
每一页都是中华文明的灿烂。
这里经历过一场旷世灾难,
废墟上凄厉、嘶哑的哭号已经停息,
猩红的血迹渐渐风干。
生与死在这里的一番较量,
超越今生和来世,超越生死界线。
比死更重要的是生,
比生更重要的是精神涅槃。
每个求生的眼神,都是黑夜的光亮。
每支救援的队伍,都是大爱的蔓延。
每次生死的牵手,都在传递血脉的温暖。
劫后余生啊,一只浴火凤凰,
该怎样飞过黑色的五月,
飞过一场大难?
10
梦断的五月,
汶川成为这次地震的中心命名,
震源沿龙门山断裂带波及十八个极重灾区。
交通、电力、通信断了,房屋脊梁断了,
所有连接人们生活的一根根链条断了。
上千万人无家可归,
九万多人遇难,
直接经济损失两万多亿元。
自救。救援。在每个梦的断处,
都有鲜明的梦醒时刻。
那是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刻,
那是擦干眼泪和血迹的时刻,
那是不屈不挠的四川人坚强站立起来,
和岷的山一样站成雕像,
屹立不倒。
那一刻梦醒了,醒了就是巍峨!
从马尔康到理县到汶川,
那是汶川以西,“地震生命第一线”。
桥梁坍塌,道路阻塞,
救援车辆俯卧几十里长龙,寸步难行。
阿坝公路局一支突击队从废墟上一跃而起,
成为开路先锋。
带着失去孙子和女儿重伤的哀痛,
装卸机驾驶员老义主动请缨,
义无反顾地踏上与死神赛跑的征途。
三天三夜,持续奋战的老义眼前,
总是浮现孙子女儿的笑脸,
孙子女儿就在前方。前方,
还有好多好多孙子和女儿在向他招手,
他驾驶铁骑拼命地掘进、清障,
直到西线打通。老义累倒了,
他倒在驾驶室里的姿势,
依然朝向前方。
成都转雅安方向救援的双手伸过来了,
甘孜方向救援的双手伸过来了,
大爱越过封锁线。
这是“汶川地震生命的第一线”,
这是震中,捡拾和救护碎梦的第一线。
青川满目疮痍,
石坝乡党委书记在崇山中,
站起另一座峰峦,他是这块土地上的脊梁。
父母受伤、去世、到最后下葬,
每个消息都带给他了,
每个消息都似霹雳,搅动他五脏六腑。
没时间回家看,没有时间悲伤,
他只能在心里哭喊“孩儿不孝啊”,
只能背过身悄悄抹去泪水,
石坝废墟上所有的乱石压在心上。
灾民转移、安置,
小麦、油菜该抢收了,
水稻该插秧了,玉米该下种了……
他穿行在层叠的废墟上、田野里,
身后一个、两个,一个个村民跟上来,
跟出五月石坝农耕的一片繁忙。
已经破碎的石坝的梦,开始缝合,
每一根针线都从他笔直的腰身穿过,
穿过乱石,穿过扭曲的道路,
老百姓心里,留下一条闪光的路标。
遍地黑木耳的耳朵,
没听见那场劫难走过青川的脚步声,
天旋地转,把这里秘制的秀美,
撕扯得遍体鳞伤。
这是群山包围的遍体鳞伤,
这是被遮蔽的遍体鳞伤。
黑木耳用自己微弱、细小的身躯,
紧紧拥抱了这块土地。
这就是青川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干”,
从灾难发生的第一天就甩开膀子,
“出自己的力,流自己的汗”。
就像这遍山的黑木耳,
与养育自己的土地血肉相连。
黄坪枣树村所有的房屋都岌岌可危,
村民没有等靠,没有依赖。
第一个站出来加固永久房的石光武,
站出一个硬朗的青川精神。
手断成杵的石光武,
面对哑巴妻子和一对儿女,
只一句话:“我不能让他们无家可归。”
仅仅几个月时间,在废墟上,
在他自家原址上建起鲜亮的新房。
梦醒了的村民尚进元,
在墙上刷出一条标语——
“有手有脚有条命,天大的困难能战胜!”
他和全家老小一起上阵,
把自己的危房翻新、加固成永久房。
灾后不到一年,枣树村百户人家,
在不断袭来的余震中,靠自己一砖一瓦,
让自己的家变了模样。加固、永久,
就像这满山遍野的黑木耳,
紧贴在大地上了。
汶川县城东街的路口,还残留那一天
地动山摇的阴影。刚过一个月,
六十五岁的李万柏带着妻子越过了这道阴影,
越过深重的灾难。
街上没有人不认识老人,
这位双腿残疾的老人靠自己的店铺,
坚强地打点自己伤残的生活。
那一天,缝纫店垮塌了,
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垮塌了。
两个老人相互安慰:一定要好好地活。
6月12日,他们搀扶着走出家门,
把家里和他们一起幸存下来的
那台老式蜜蜂牌缝纫机摆放在路口,
摆起震中第一个露天缝纫摊。
每天早上,妻子先把老汉送到路口,
再骑三轮回家把缝纫机拉来,
除了老天不给面子下雨,
老人和他的蜜蜂就在那里嗡嗡地鸣叫。
从此,在那路口,在他的身旁,
密麻麻生长出好多好多小摊。
擦鞋的一位大妈说,“看人家李大叔,
我们什么困难都说不出口了!”
汶川。城东。路口。一把把油布伞撑开,
撑开信念,撑开遍地生命的蘑菇。
11
只要羊角花开,羌就醉了。
远古的羌听得见花开的声音,
那是两情相悦、两喜交合,
流淌在这里最私密、最激越的交响。
丛林里的羊角长在花瓣上,
在杜鹃花开的时候成为爱的信物。
羌的习俗,只要一只羊的两只角,
触碰一起,手执羊角的人,
就是夫妻,即使天各一方,
即使殊途各有不幸。
这个“云朵上的民族”饱受创伤之后,
在废墟上听到花开的声音。
这是一个古老的民族,
这是远古一个最强大的民族,
那一天,这个民族三分之一的生命,
被深埋在地底,停止了呼吸。
丈夫失去了妻子。
妻子失去了丈夫。
——这是何等残酷的残缺啊?
那个叫尹华均的中年男人,
结发二十年的妻子走了,走得那么突然,
幸存的他整天靠酗酒麻痹自己。
那个叫朱云翠的妇女,那个与丈夫,
也在那一天阴阳两隔的妻子,
最懂尹华均的痛。
她伸出双手,扶他起来,
扶起来走出阴影、走出伤悲,
走出沉沦与彷徨。一起牵手走进了
吉娜羌寨举行的集体婚礼。
云朵在天空洒满吉祥,
红艳艳的羊角花,
燃烧了山冈……
北川“望乡台”上寒冷的风,
六支香火点燃,变得暖和了。
于再勇和罗兴蓉带着五个小孩聚成一个圆,
在这里祭奠另一个父亲、母亲。
这是两个家庭重新聚成的一个圆,
一个家庭的母亲走了,
一个家庭的父亲走了,
一个新的家庭在遭受劫难之后,
重新组合。一家大小七口,
选择了今天,选择他们组合的日子,
与逝去的亡灵说点儿悄悄话。
于再勇说:“老婆,我另外给孩子找了妈,
孩子不能没有妈啊,她很好,
孩子们喜欢她,放心吧!”
罗兴蓉说:“老公,孩子有新爸爸了,
家里不能没有男人啊,他很好,
他特别喜欢孩子,放心吧!”
此刻“望乡台”上的风屏住了呼吸,
孩子们也屏住了呼吸,
他们希望这些话给爸爸妈妈捎去。
在香火缭绕、青烟飘散的尽处,
孩子们看见自己的父母了,
看见他们的笑,笑得那么轻松、释然。
地震断裂带上的映秀,顷刻之间,
亲情断了,家庭撕裂了,
整个映秀几乎没留下一个完整的家。
当张云把李泽凤“娶进”家门,
在板房的大红囍字下面,
勇敢地把李泽凤搂在怀里的张云,
竟然从牙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老婆。
这个艰难不亚于再经历一次余震,
喊了二十多年的“二嫂”,
相处二十多年的亲戚,
因为这场劫难,重新组合。
二哥走了,自己的媳妇,
也跟随一副诀别的挽联驾鹤西去。
两家的孩子原本就是一家,
在一起要照料,不在一起也要照料。
但这是偏远小镇,尽管事先,
已经征得了族人的默许,尽管两个女儿,
也一致认可她们的“二娘”,
甚至鼓励父亲直接给“二娘”摊牌。
其实李泽凤也实在犯难,难在
以后街头巷尾的说长道短。
结果一切都是多余的。灾难之后,
历经生死的人们豁达了,
心胸像海一样宽广。
“小叔子”终于把“嫂子”娶进了家,
原来怎么称呼还怎么称呼,
不能为难孩子。但是张云得改口,
张云必须改口,他成为这个新家的脊梁,
需要从里到外的理直气壮。
破碎的凤凰山还残留惊悸。
北川擂鼓镇中心广场上,每夜每夜,
音乐的羌,舞蹈的羌,
聚起一群失去丈夫的青年妇女。
她是其中的一个,
以这样的方式驱赶寂寞与孤独,
走出哀思与悲痛。
夜色渐浓,还没有曲终人散,
总有个人影在一角蹲守。
那是北川电力公司的维修工,
一个敦厚得不多说一句话的男人。
妻子在地震中也没了,
他伤感,深陷伤感不能自拔。
一次偶然路过,就坐下来,
那些和他有着同样伤痛的妇女,
释放的激情,让他回家失眠了。
以后他天天过来,以后他送她回家,
几个月没有丝毫爱意的表达,
因为,那一根神经根本就不能触碰。
一提起丈夫,她脸上的笑就没了,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眼神里掩藏不住的是悲伤。
他和她就这样在黑夜里接送,
半年以后才有了牵手,也仅仅是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