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飞扬:第十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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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故事:彼岸传奇(3)    

伊莱恩·科尔曼的失踪

◎文/邱天

你现在正在寻找一个人。一个女孩,名字是伊莱恩·科尔曼。她的房东在一个普通的清晨冲到你的房间,告诉你说这个女孩消失在了一间密室里。你披上外衣,关上房门,穿过睡眼蒙眬的街道,跟她来到了伊莱恩的房间。

于是你发现自己正环视着这个狭小的房间,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出口。你戴上白色手套的手指拨弄着反锁的窗户。你蹲下身察看这个房间唯一的缝隙∶一个直径二十厘米的孔洞,是移除空调造成的痕迹。你的脑海里飘过一缕对话的碎片,是房东带着你穿过灰色的水泥马路时急促而断续的叙述。

“门死死地反锁着……找了人才把门撞开……我真不敢相信……还有窗子也……”

可是这是真的。你低下头沉思。这个女孩真的从密室里消失了。你盯着那个直径二十厘米的孔,仿佛她是变成一缕空气飘出去的。你自嘲地苦笑了。面前镜子里的影像波动了一下,你抬起头,看见镜子里那张脸:俊美,精致,多少女孩不肯让恋慕的目光离去。但此时,或许是因为房间的光线,你看不清自己的脸。

无论如何,这个女孩从密室里消失了。你觉得自己应该向女房东求证一下:她真的亲眼看见伊莱恩走进了房间,并关上门吗?是的,她确实亲眼看见了。她还记得女孩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幅度很小地一挥手。接着门关上了,接着传来反锁门的声音。

你略带失望,无功而返。

你又一次站在了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你知道你正在寻找一个从密室失踪的人,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伊莱恩·科尔曼。除此之外你一无所知。

于是你决定,先从这个房间入手。

第一眼看到这房间,你就想,它太过普通、平凡,就像你刚刚踏过的灰色水泥马路。可是你错了,你很快就被吓了一跳∶那一瞬间你简直以为,女孩就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正要用苍白细长的手指解开西装上的领结。

—但那只是一件衣服罢了。你平息住狂跳的心,慢慢地端详着它古怪的布置方式:西装上衣斜倚在椅背上,裙子则端端正正地平铺在坐垫上,椅子下方是一双没有脚的鞋;一串歪脖子的木偶正把全白的双眼瞪向虚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布置?寒冷从你的脚底涌起。你后退了一步,决定先去寻找其他线索。

你在房间里踱步,刻意不去看那件衣服。台灯开着。床上整洁的铺盖,是打算睡觉的布置。你把目光转向她的书桌。木质的书桌,因年老体衰而痛苦出吱吱声。一堆凌乱堆叠、面目模糊的书籍。一本日历。一只翻倒而洒出的笔筒。一本暗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一支因开盖而干涸的钢笔。一张涂画着你看不懂字母的白纸。你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拈起白纸,旋转,翻转,却读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词句。你苦苦思索,但最终放弃。

你正想拉开抽屉,却发现了脚下翻倒的废纸篓。你蹲下身想把它扶起,却惊讶地发现纸篓里躺着一本黑色的书:是新出的小说。可是,你疑惑地发现,小说的塑料封套只被拆掉了一半,而已经撕下的一半,正平静地躺在废纸篓里。你回忆着刚才书的位置,难道把废纸篓砸倒的是这本书吗?但伊莱恩怎么会想扔掉新买的书?

没有经过任何推理,一种场景在你脑海里浮现:没有面容、影影绰绰的伊莱恩·科尔曼,用苍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书,在废纸篓前蹲下,开始仔细地剥除新买小说的塑料封皮……突然书从她的手中滑下,砸倒了废纸篓,纸团、食品包装袋、用过的餐巾纸涌了出来……

这场景让你的胃莫名痉挛。你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决定暂时离开这房间。你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去她工作的场所,是你从梳妆台上的一张工作牌上读到的。你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大街上,并且正在招手,并且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多尔芬宾馆。”你对司机低声耳语。

“我找伊莱恩·科尔曼。”你一字一顿地对总台的小姐说。

“是客人吗?”

“不,是你们的员工。”你预感不妙,为什么她竟不知道伊莱恩是这里的员工?这是一间小宾馆,你估计,员工不会超过四十个。你加重了语气:“伊莱恩·科尔曼,你们的员工。”

“对不起,请去档案室查询员工资料。”你呆住了。这机械化的回答,你知道,是死的遗忘。是连墨尔基阿德斯的药水和布恩地亚的百科全书也无法挽救的遗忘。这死的遗忘使你第一次怀疑伊莱恩的存在,并且你不知道这疑问将贯穿你整个的寻找之旅。你一步步蹭过宾馆十米的走廊,抱着一点希望,看到人就问:“看到伊莱恩·科尔曼了吗?”

“那是谁啊?”“不认识。”“从没听说过。”“是下个月《时代》的封面人物吗?”(你莫名地为这个人自以为是的幽默感而愤怒)……最后,一个老头以专家的权威下了判决:“这宾馆的事我一清二楚,年轻人,没有伊莱恩·科尔曼这个人,绝对没有。”

可是你最终在员工名单中看到了伊莱恩·科尔曼的名字,她就在档案室工作。她从不出房间,同在档案室工作的时髦女孩说—这个女孩连伊莱恩的名字都没有记清。说完她就转头开始补妆,看也不看你一眼。你突然一阵恐慌:从她的镜子里,你看到一张平庸而不复英俊的脸。我这是怎么了?你问自己。

你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伊莱恩的椅子上。档案室门上的毛玻璃上,只有无数一晃而过的黑影。你想着伊莱恩就是这样在影子的包围下生活。你看着另一个女孩,突然感到愤怒。你听见自己冷冷地开口:“我想,你总有伊莱恩的照片吧?”

你冷冷地看着她费了很大劲,才想起伊莱恩参加过宾馆的圣诞舞会。“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人请她跳舞。”她边摸索着照片,边毫不在意地补充着。你假装没有听见,而是专心地看着她的手指在照片上的人群中寻找。

“没有她。”最后女孩抬起头说,“照片上的每个人我都能叫出名字。她不在。”

“可是你说她参加过了。”你死死地看着她。

“她就是不在。也许摄影师把她忘了。”女孩坚持。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伊莱恩的房间的。你感到腿被衣服绊住,脖子上的领结也显得沉重。鞋底在地板上钉出橐橐的声响。一声,又一声。

不要灰心。你告诉自己。伊莱恩肯定是存在的,只是失踪了。于是你振作起精神,对房间开始了第二轮搜寻。你故意不去看那椅子上的衣服。你打开抽屉,发现里面堆放着大号的牛皮纸信封、一周前新出的邮票和一瓶刚开封的胶水。你重新搜寻了废纸篓,不厌其烦地将纸团一个个拆开,却只在一张碎片上找到“……格诺街13……”的模糊文字。你把碎片放进口袋。有一个声音对你说:为什么不看看日历,还有笔记本?那是绝好的备忘录和日记。这个想法像一阵音乐灌满了你。你冲到了书桌前。可是这太令你失望了:空白的日历;空白的笔记本;空白的书签;空白的电话录。空白,都是空白。你呆呆地捧着它们,清晰地明白这就是她的存在,伊莱恩的存在。

你放弃了书桌,把目光转向墙角。你发现了新的痕迹∶墙角的小箱子上散落着一大串钥匙,但有一把细小的钥匙,被孤零零地放在远离钥匙群的地方。你用细长的手指拈起钥匙,不假思索地把它塞进了箱子的锁孔里。你听到细微的“啪”声,箱子开了。

然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一张合影,角落里的题字表明这是伊莱恩的高中毕业纪念照。你感到一阵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过度的狂喜:你终于又把握住了她的一点什么。你可以去她的学校寻找她的简历,访问她的老师,她的昔日同学,你相信这样你就可以找到失踪的她。

你这么做了。你的面前坐着她的高中老师,她正礼貌地对你微笑着。从她的瞳人中,你看到自己的脸—?一张似乎已失去五官的脸。

“伊莱恩·科尔曼吗?”她竭力不露出思索的样子,“是的,是的……”

“您想起什么了吗?”你的身体微微前倾。

“她……很有礼貌,成绩嘛,也挺好的……”听着她的斟酌,你洞明了。她根本没有记起伊莱恩。她这样回答,不过是出于尴尬和礼貌。你带着沉底的心,注视她尴尬而竭力掩饰的笑容,想起你在档案室里找到的她的简历。

“伊莱恩·科尔曼,女性。有五个兄弟姐妹。并没有受到父母合理的养育。”

当时你注视着她全是D的成绩单,看着老师们短而不耐烦的评语。“笨”、“不合作”、“太沉默”、“学得太慢”……你看见老师冷漠地在讲台上说:“科尔曼,你是个笨蛋。”你看见她举起手,那只手在半空停留许久,最终颓然落下。你看见伊莱恩低声地要求加入游戏,却没有人看她一眼。你看见伊莱恩伏在课桌上哭泣,每一个人都抬着头从她身旁飘过,直到她泪水干枯,直到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直到黑夜如海水,直到她从她的密室里悄然消失。

你看着眼前尴尬的她的老师。你看着眼前尴尬的她的同学。你看着眼前和她做了五年邻居、每天一起上下学的女孩,却不记得你曾有的只言片语。你看着眼前和她共读一所高中和大学的男孩苦思冥想,却无法形容她的模样,更无法挖取关于她的任何记忆。你看着他们,他们甚至问:“伊莱恩·科尔曼—她是谁?”

你也迷惑了,伊莱恩·科尔曼—她是谁?如果她存在过,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果她从不存在,那么这个寻找她的你,寻找一个不存在者的你,又是谁?

你感到头痛欲裂。但你仍决定,作一些最后的努力。你从简历里抄来她父母家的地址∶伊格诺街,131号。你感到一种模糊的印象,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把地址默记在心,拿起从伊莱恩箱子里找来的毕业照,准备离开。

“你能在这张照片上找一找伊莱恩吗?”离开之前,你最后问。

“我想我可以用排除法试试。”面前的人抱歉地微笑,又仿佛解脱。

最后手指停留在了一个淡色的影子上:“就是这个。”

“为什么这么淡—简直像影子?”你心中怀疑是对方的敷衍了事。

“不,就是这个。为什么像影子我也不明白,她站在边上,或许是照相机的问题。”你咀嚼着这个回答,走出大门,刺目的阳光在你苍白的皮肤上泛起尖锐的芒。这芒让你隐隐不安,一直到你站在伊莱恩父母家门前,这不安也没有停止。

“伊莱恩很久没来了。我们最近没联系。”她的母亲,双手在围裙上机械地来回擦拭。

“她失踪了。”你努力平静地说。

“是吗?”她的母亲只说了这两个字。你一动不动,你看着她的脸,你找不到震惊以外的表情。突然你又无法克制,一股热流涌上,有浓酸在腐蚀你的眼睛:“她一周前刚给你写过信,难道你忘记了吗?”你深呼吸,“你真的忘记了?”

那碎片上的“……格诺街13……”,是这里的地址。抽屉中的邮票是一星期前刚出的。

你看见伊莱恩的母亲,她的脸结起一层没有感情的硬壳。你听到空气里传来迟钝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好像……”你的手接过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感到它的重量,闻到它的气味,听到耳边的声音无所谓地说如果你要就可以带走。你感到颤抖,却不知道是因为悲伤、恐惧还是愤怒。阳光照到你的脸上、手上,你看到这些裸露的皮肤一片片板结剥落。

慢慢地,你终于感到自己正走在回伊莱恩房间的路上。你的手里,沉甸甸如同不能承受之重。远处有一群孩子尖声嬉戏,而你机械的脚步突然间被一只足球挡住。你突然间笑了,拾起足球,用力地扔给了向你跑过来的孩子之一。

“谢谢你,姐姐。”他快乐地喊。

你理所当然地向他微笑着。

你就这样保持着微笑,回到了伊莱恩的房间。你觉得欣慰,因为终于抓住她了,抓住了伊莱恩,因为你手里正拿着她的日记和相册。然后你就可以找到她。你满怀着悲伤和喜悦,开始阅读她的日记。

她是丰富的。她记得生命中所有让她觉得美好的瞬间,母亲的微笑,父亲出的小小的丑,姐姐在饭桌上的小动作,弟弟收到情书的面红耳赤。还有教室装饰的细微变化,老师裙子上巨大的花朵,对女孩们窃窃私语的凝视与向往。你就这样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她的过去,只是有些话你看不懂:

“没有人来找我。可是,如果我可以要求,我希望那是一个英俊的男孩。”

“请他来找到我,牵起我的手。”

“可是我的声音这样轻,这样弱。我是一个慢慢扩大的破洞,空气在流走。”

在最后一页她这样写:“我的衣服越来越重了。”

然而你没有在意,又翻开相册,带着喜悦的微笑看那些稀稀落落的照片。可是你的微笑终于渐渐凝固了。你看不见她。你看不见照片里的她。越往后翻,照片中的她就越像一条细长而沉默的阴影,被孤独地投射于角落的墙壁上。你的目光停驻在同一页的两张照片上。上面的照片中只有她一个人,在燃起蜡烛的生日蛋糕前,艰难地扯着嘴角,微笑。而下面的照片中,唯独少了她一个人,只有墙上多了一条莫名的淡影。

像是被雷击中,你跌坐在椅子上。场景像黑夜一样向你涌来:音乐美好,全班的同学都在翩翩起舞,而她静静地坐在墙边,羡慕生日聚会的女主角光彩照人。她花了一个晚上才鼓足的勇气。五十六张像发到另一个时空而杳无音讯的邀请卡。一个空旷的房间,五十六个装着糖果的碟,还有精心准备却只能为一人播放的音乐。借来的照相机,最终留存在底片上的干涩的笑。你的眼泪滴在蛋糕上,直到钟敲八点,直到你明白你的邀请再也不会有回应,直到你明白这个来寻找你的英俊男孩,不过是你的渴念化为的幻影……你就是伊莱恩·科尔曼。你就是伊莱恩·科尔曼。你坐在法庭中间,你坐在被告席上。“没有人在寻找你,伊莱恩·科尔曼。没有人。”你听到判决,你听到判决的回声。

你看见陪审团的人们,平静地穿过你,走出法庭。他们穿过了你,走出法庭。

“没有人在寻找你,伊莱恩·科尔曼。没有人。”

天突然黑了下来:你知道,这是夜晚了。你看见自己站在半敞的门前,手扶着门,对你的房东轻轻地笑了一下,幅度很小地一挥手。接着你关上了门,接着你听到自己把门反锁的声音。你取出新买的小说,用苍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书,在废纸篓前蹲下,开始仔细地剥除新买小说的塑料封皮……突然书从你的手中穿过,砸倒了废纸篓,纸团、食品包装袋、用过的餐巾纸涌了出来。

你明白,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忙乱地抽出一支笔并且带翻了笔筒。你想写些什么,然而写出来的文字连自己也看不明白。笔从你手掌中穿过,你再也无法握起它。

可是就这样消失吗?就这样消失,如同你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的手指触到梳妆台上的钥匙串。你感到你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衣服的重量。当你明白这个时刻终将到来的时候,你也想过挽救;所以你把最珍贵的日记和相册寄给了母亲,想让她阅读你,想让她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你,然后你就不会消失。

但她把它们随意丢弃。但她把你最后的呼喊随意丢弃。

你一直都站在荒野里,任凭你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你的声音。

你知道箱子里还有一张毕业照。于是你用最后的实体,解下箱子的钥匙,突兀地放在箱子上。这样如果有人想要寻找你(你仍然抱着希望),箱子里的毕业照是最好的线索。

天完全黑了下来:钥匙也从你手掌里穿过。你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镜子前,坐了下来,一边开始动手卸妆,一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点点变淡、消失,看着上衣从肩膀里穿过,感到自己从影子变成空气。只是这一次,你平静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来寻找自己。

旅人未古

◎文/张晓

我在沼泽与沙漠交替出现的荒原中跋涉。

冒着妖冶气泡的幽深泥潭和野兽干枯的尸骨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我无法躲闪,无法回避。这是宿命画下的巨大轮盘,上面有谶语般无法抹去的浮绘。

这是生命中黑色的剪影,挥之不去。

我看到一座座废弃的村落和杂草丛生的坟茔,还有倒坍的纪念碑和被风雪磨去铭迹的祭塔,不变的是那些阴郁的风,一遍遍地环绕着荒原流浪,从日出到日落。

夜晚我便靠在某个角落作短暂的憩息,我把身子靠在枯叶落尽的白杨或风化的墙壁上,荒原的夜风总能从某个缝隙里闯进来吹起我灌满尘沙的风衣,直到我埋下头,避开那丛诡异的夜色,沉沉睡去。

一个落寞的霜晨我踏入了一条河干涸的河床,疯长的蒿草将那一连串的卵石封盖,延伸的荒芜如舒展的白绡。

然后我看到河畔破败不堪的残垣断壁和朦胧中升起的炊烟。

荒草河畔的陌生村落。

村口是一面残破的墙。灰浆从上面一层层地剥落,不断露出新鲜的泥坯,凹凸不平的墙面上写满了斑驳。

这是一面在泥土中站立起来的土墙,那些泥土被从原本平缓坦荡的洼地里掘出来,堆积在一起,然后一遍遍地被风雨冲刷,由方整变为圆滑,直到坍塌。经年之后,那丛曾经与众不同高出大地的土泥终于再次摔进了烂泥里,与那些平凡的尘灰混为一片荒芜。

可是,它们毕竟经历了岁月,挺立了几十乃至上百年。虽然存在的痕迹被岁月的风雨彻底消磨完净,但沦落的墙与遗失的记忆一样,它们都曾真实地存在,它们可以给人以触感。灰飞烟灭之后,泥土与泥土在阳光下重逢。

这个世间存在和存在过的一切,其实也是如此。

绕过村口的残垣和几座麦草堆成的柴垛,我看到村子里有一片广阔的打谷场。地面坚实平整,中央有青石的碾盘。那碾盘石质光滑,因为天幕的阴沉而泛起潮湿,上面零星的斑点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被放倒的纪念碑。

事实上,那碾盘本来就是一座被拦腰砸断的石质纪念碑。

我倚在碾盘的基座上,看太阳挣脱阴云后散射出的光晕,那些绚烂的光让我昏厥。于是我垂下头,看自己映在地上的剪影。

光影变幻产生的迷离感令我不堪,我感到有东西不断从我的身体里流失,然后不动声色地渗入地下,了然无痕。

不远处有一群羞怯的孩子正紧张地望着我。他们不敢向前。我能感受他们的恐惧。这是他们平静的村落,某天一个落拓的男子流落到这里,侵占了他们用来嬉戏的碾盘。男子沾满尘沙的风衣垂在光滑的石质上,留下了令他们排斥的痕迹。

孩子们不会原谅一个陌生男子的冒昧,因为他们只是孩子。世间万物的繁华与没落,永远与孩子的世界无关。

长久的对峙之后我看到了不远处身体羸弱的女子,她羞赧而又紧张地看着我,然后将木桶中灵动的水倾洒到打谷场外鲜绿的麦茎上。

女子面容精致却又麻木,她找不到焦点的瞳人上写满了茫然。目光交织的一瞬我的心底忽然不再平静。

或许前世的梦境中我们曾经有过一次擦肩而过的邂逅。

很快开始有人不断地从村落中低矮的房屋中走出来,零落,然后熙攘。贫薄的村落,质朴的居民。

最后走出来的是隶藤,村落中的祭司,每个月圆的深夜,他都会站在祭塔的顶端占星,为村落里的人们祈福。

隶藤说,他们愿意用他们劳作而来的鸡黍,招待一个来自远方的陌生人,他们愿意分出一杯茶羹,听漂泊至此的异乡人讲一讲村落外的故事。

他们曾经以为村落外的世界只是传说,他们说没有人可以走出那个村子,那是祖先的诫命。

我为他们讲述一切,远方城市闪烁的霓虹,街道旁常绿的香樟,山峰一侧孑立的铁塔和尘世的种种纷争。所有人都目光虔诚地聆听,多少年来我所经历的一切,俨然成了一个个神话。

后来我又看到了那位羸弱女子精致的面容,她让我感到熟悉,如同重温刻骨铭心的旧事。

有人告诉我,她是一个被宿命缚住了手脚的孩子,因为不愿意屈从,所以她总是为自己招来痛苦,她更像是一只一出世便失去了翅翼的雨蝶。

芙蕊,她有一个美好的名字,却包藏了一颗注定招致灾难的祸心。

芙蕊出生在漫天星辰的夏夜,可是,她是一个被宿命玩弄了的孩子,她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弥漫着黑色的忧伤。

隶藤在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夜告诉初为人父的男子,他的女儿拥有一个被莫名晕环牵引的星象,她注定会因为执著于漂泊而死。这便是宿命,翻云覆雨,无以抵抗。

所以芙蕊一出生便被关入了幽深的巷院之中,她只能一直蹲坐在青石板上,用纤细的手托起童稚的脸,透过高大院墙的四角看那丛蔚蓝的天空。没有自由,找不到快乐。

后来我寄宿到一户村民的家里,靠着低矮的土墙,枕着异乡的夜风入睡。

那一夜我连续不断地走入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境中,我看到有一只蓝色的纸鸢挣脱了身下牵缚它的丝线,然后被灰色的风撕碎,一片一片落入黑色的泥塘。

梦醒时分那轮红日已经远远地脱离了那条朦胧的地平线,我推开古朴的纸窗看到了窗外随风飘摇的紫色蒲公英,那些展开翅膀的种子正驭风起飞,一离一离,为了寻觅一片可以植根的土地而漂泊。

房屋的主人是质朴而又干练的男子,那件对襟的短衫总也遮不住他上臂隆起的肌肉。边远而又荒僻的村落里,这样的身体可以养活一大家人。他们要靠日日年年永不停息的劳作获得生存的资本。

屋外有纤弱的身影缓缓而来,然后是芙蕊精致的面容映入房间,一盆反射着灿烂日光的井水被她摆置到了角落里的木几上,茅草勾搭而成的屋顶上出现了跃动的光斑。芙蕊善良地微笑,看着我把手伸入水中,洗去脸上因积年的漂泊而沾染的层层浮尘。

芙蕊现在是一个会因为小小的幸福而满足的年轻妻子,她并非像谶语中一样疯狂地执迷于远方,或许所谓宿命,只是一种永远也不会实现的荒唐预言。

房屋外是一座土地潮湿但坚实的院落,正对门庭的田圃里栽满了花颜明媚的向日葵,它们的仰望,永远只受太阳的牵引。

转身绕过墙面干燥斑驳的茅屋,我看到了爬满紫藤的后院,那些藤条上只有零落的叶子,后来有人告诉我,紫藤的花总是开在远方。

然后我看到了井和它里面恬谧的水面,我认为这只是幻觉,但它是这样真实。青石围成的井沿,延伸到墙外的小径,四下蔓延的紫藤,这一切清晰得毫发毕现。

我俯身靠近水面,那片暗淡的镜面距井口不足一尺,最下面是黑暗甚至无法判断它是否真实存在的井底。我的手压碎了井边凝结的土块,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惧,我害怕会有一只黑色的手打破水面的平静,从井底伸出来抓住我的头发,然后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拖到黑暗之中。我害怕它会用死亡禁锢我的灵魂,把我变成匿身于黑暗的井底之蛙,只能用苍绿的眼睛穿过死寂的井水,呆滞地坐看太阳每日东升西落。我相信安命于这样一个荒凉冷寂的葬身之所比在放逐的行程中日渐消瘦以致灰飞烟灭更令人绝望。我回头,便又看到芙蕊精致麻木的面容与空洞茫然的眼睛。

芙蕊用做工精致但脱落了漆层的木桶从那口每次回想都令我心惊胆战的井里汲水,然后一桶桶地浇到那一丛丛叶片零落的紫藤下。她便是如此不倦地滋养着那些开在远方的花朵。

一场午后的新雨冲刷而过,我在村落的边缘裹紧风衣,一遍又一遍地游荡。

我只是想看一下远方迷雾中的景致。

我用手掌抹去碾盘上最后一洼未干的雨水,抱紧自己的膝盖,用自己习惯了漂泊的眼睛一遍遍摩挲那块有着尖锐棱角的巨大青石。

这是一座曾经挺立过的纪念碑,它在基座的上方被强大的力摧折,带着尖锐的棱角卧在这里成为再也不会被人仰视的碾盘。它的支撑和滚石的转动,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

我无法看清碾盘上的铭迹,但它们确实存在,那些刻画的线条昭然地浮在石面上,一靠近却又变得迷离,仿佛开在水中的紫藤一样,如此真实,却又无法触及。它们给人带来的只有撕心裂肺的怅然。

夕阳西下的时候天际那丛血色的烟霞映红了我的风衣,碾盘上光影闪动,我看到上面的铭迹如浮在水面上的莲花。

牢。

这座纪念碑被竖立起来,是为了纪念一座叫做“牢”的村落,千百年,祖先们建立的纪念碑被砸断,但这村落仍然存在,纵然往昔的繁华早已没落。

后裔们不再拥有祖先们开天辟地的荣耀,但祖先的诫命永远流传。没有人可以走出这座村子。

于是便有了芙蕊的悲剧,可是,在我看来,芙蕊是一个已经足够幸福且容易的庄户女人,除了眼神中那难以解释的迷茫,她的一切都透着安然。

我的猜测并非完全合乎事实,我低估了那个预言,因为芙蕊的确曾经出走。

那一年,十二岁的芙蕊磨破了女孩纤细的手指翻出了高大的围墙,她离开村子,向东一直走了上百里。

走出村子便再也找不到水,她看到天空变得昏黄,然后如失去了顶天柱一样压向自己。万籁俱寂。

出走之后的第二天中午芙蕊昏死在村落之外的沙丘上,后来她被人发现,搬回村子用那口井里凉洌的水灌醒,关进了祭塔下的祠堂里。

芙蕊在空荡无人的祠堂里守着那些早已开始朽烂的牌位度过了七天七夜,七日之后,她被人拖回了那座幽深的巷院。

这便是芙蕊昨天的故事,今天的芙蕊已经嫁为人妇,成为村里众多安分守己的女子中的一个。她的丈夫有强壮健康的体魄,他会从田地里搬回一筐又一筐的包谷,足够芙蕊温饱一辈子。

许多人都以为那出宿命的闹剧已经终结,芙蕊度过了劫波,可以平静地生活一辈子,然后像上一代、上上代人一样没有忧扰地入土为安。

一个烈日中天的中午芙蕊忽然跑来找我,她身上白色的衣裙被汩汩滴落的汗滴打湿,再也无法遮掩那妩媚的曲线。

她抬头看我,精致的面容上写满了紧张,尽管我们早已熟识。

她捻动白色的衣角,略带迟疑地发问,真的有通向村外的路吗?

我无法回答,虽然行程已经至此,但那一瞬间我倏然开始迷惑,我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归途。事实上,自从出发后,我便从未后退一步,起点早已被我遗忘,我已经不再清楚自己来自何方,只有那座时而隐匿时而浮现的路标,一路指引我的行程。

芙蕊最终带着失望的眼神和更加麻木的面容离开,她羸弱的身形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那袭白色的衣裙却烙在了我的眼睛里,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是什么勾起了她对远方的又一次渴望,或许,一切本来便都是无端的。

或许这便是宿命难以逆转的轮盘。

又一个月圆之夜,村落里的人们在祭塔下燃起了炫目的红色火焰,舞动的火舌和月光交织,夜色中我看到了塔顶隶藤佝偻的身形。

隶藤用他苍老的声音念起古老的祭语,人群开始欢沸。

一阵夜风疾驰而过,我看到祭塔底层木质的窗棂开始泛起火光。

火势蔓延,红色的幕障很快沿着木质的塔梯覆盖了整座祭塔。

所有人都无力挽救,只能等待翌日的清晨,用悲悯的目光注视那丛坍塌的冒着白烟的焦黑废墟。

一切重归平静,那些关于宿命的谶语已经被所有人遗忘,连同这座村落的名字。

我绕过祭塔的残迹回到寄居的茅屋,那里气氛沉闷如黄昏的墓地,仿佛一夜间,墙壁上便写满了无可奈何的悲怆。

我看到茅屋的主人正蹲坐在木质的雕花门槛上,呆滞的瞳人如一汪死水。

芙蕊终于还是离开了这座村落。

那一瞬间我感到释然,仿佛被人抽去了扣在心底的锁。

人们从村落的各个角落拥出来,他们在沙丘的边缘徘徊,声音喑哑的鸟破空而啼,所有人四下张望,芙蕊的影子却再也找不见。

宿命的轮盘终于开始无法阻滞地转动,所有的抵抗都被它绞碎,发出断折般的声响。万劫不复。

芙蕊逃亡的那个夜里,那袭白色的衣裙像高山之巅的雪莲一样,开满了梦境的角落。

像是重温前世的邂逅。

阳光初泻的时候我避开茅屋主人没有焦点的眼神踱步到后院,那些紫藤仍在骄纵地四下扩张,只是那些娇翠欲滴的叶,更显零落。

我不知道那些开在远方的紫藤花是否安好。

然后我看到了那口井,青石堆砌而成的井壁上覆盖着一层苍翠的苔藓,四周是不断被木桶压折又不断将自己伸展平的蒿草。

井底的黑暗再次让我感到恐惧,那只幻想中的手仍旧在井下的岩缝中挥舞,内心的怯弱甚至能让我听到它的骨节咔嚓作响。

但是,井下仿佛又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同那座一路指引我漂泊至此的路标一样。

于是我颤抖着把眼睛贴近水面。倏然间我发现那井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曾经平静的井水正汩汩地溢出井沿,潺澈的流水一直会聚到那些紫藤虬须般的根下,一点一滴渗入泥土的罅隙中。

光线被围墙上蔓延的荒草绞碎,射入井中,我看到曾经黑暗以致令人窒息的井底,正盛开着一朵白色的莲花。

我忽然感觉一切变得明朗,暗淡无光的井底,路途无期的远方,甚至那座已经被夷平焚毁的祭塔,都只不过是一处葬身的归所。不同的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向。这一切无法排拒,因为所有人都会拥有一座由巨大轮盘操纵的路标,冥冥中便已经被丝丝入扣的宿命缠绕。

那个不可知的痛楚弥漫的季节结束的时候,芙蕊的丈夫已经离开了那座生养他的古朴村落,他打点了行李,准备到无法预知的异地去寻找他迷失在远方的妻子。

芙蕊已经成了另一座指引他人行程的路标,如同令她执迷的漂泊一样,令另一个人倾注全部。

所有人都在寻觅一处归所。

我不知道他们的去处,没有人知道。

许多年过去之后,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些谶语,人们忙于奔波,忽视了一切。祖先的诫命被人遗忘,没有人再甘于宿命的束缚,但那些巨大的轮盘仍在旋转,所有人在劫难逃。

在最后一个有关那座村落的梦境中我看到了在井水的屏蔽下深眠的女子和那些开在远方的紫藤花,梦境终结的时候天际已经是晨曦微露。我裹紧风衣,准备踏上另一段行程。

路标开始浮现,起程的时刻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