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文/刘梦怡
我养了一只叫做阿卡的狗,花色的皮肤和玻璃球一样的琥珀色的眼睛。他喜欢亲昵地伏在我的脚背,用鲜红的小舌头舔我的指尖,我觉得他真是个精灵,会在我微笑的时候舞蹈,在我难过的时候陪我一起沉默。他是我小小的宝贝啊,我们要在一起到天荒地老。
我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种了葵花,尽管这个干枯的北方城市没有甘甜的雨和柔和的风,只剩下漫天飞舞的尘埃。可是我依然无比深情地相信着,我的葵花会好好地生长着,她终会开出一片丰盛的花朵,在太阳下笑盈盈地站着,如同一只昂着头的高贵的天鹅。
我每天都带着阿卡去看我的葵花。我们在阳光下久久地站立着,轻声哼歌。我想那枚沉默的种子会听到的,她会把这些歌都化作沉甸甸的爱吸收进体内。而此时我的狗,正绕着那个埋藏着葵花子的小坑缓缓地走着,微微地昂着头,宛若一个骄傲的骑士。他的身后,那些松软的泥土上已经留下了一排深深浅浅的痕迹。
午后我坐在宽敞的房间里看影碟,而阿卡一如既往地陪着我。我看一些很清澈的文艺片,里面的男女纠缠地相爱着,最后别离。通常这个时候我的脸会格外的潮湿,如同江南雾气迷漫的梅雨季节。那些离别时的画面和恰到好处的煽情的台词总是一遍遍地纠痛我的心。
那个时候我正爱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叫做海海的男孩子。即使现在,我也总是在脑子里想象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样子。他的碎发在头上如一根根针刺般高傲地挺立着,他穿着映有骷髅头的松松垮垮的T-shirt。在这个寂寞横生的年代里,他奇异的发型和服饰都如同冬天掉光了枝叶的树上突兀开出的花一样新鲜和奇特,让我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莫名其妙的兴奋感。
我记得是在一个湖边,是的,湖边,已经微微结了冰。他对我说,我们相爱吧。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我那时的心情。我没有说话,只是以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他。太阳似乎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到来了,它拨开厚重的雾气,洒下几点稀疏的光泽,却是那样的温暖。
哦,我的海海,长得像王子一般好看的男孩子。他对我说,我们相爱吧。一句戏谑和玩味的话却在猝然间击倒了我。我甚至愿用整个生命去相信他的真心,相信这个看似美好的谎言。我把少女时代对爱情的所有幻想和激情都交到了他的手心。我固执地认为我们会好好地爱着。是的,爱着,还有什么能比在年少轻狂的岁月里义无反顾地爱一场更为珍贵的呢?
电影已经到了尾声,开始播放一首悲伤的情歌。我发现我的脸更加的潮湿了。
我的爱人没能一直陪我走下去。他在离别的那天俯下身亲吻我的眉尖。他对我说,小朵,我会回来,如果你愿意等我。在那一瞬间我是惊恐的,我想起网络版的《海的女儿》中,小人鱼对王子说,等待,是人间最奢侈的名词。等到我白发苍苍,等到我韶华不再,我知道我依然爱你,但是你已经忘记前盟。
可是我没有在那一刻把我的恐惧、我的痛苦都告诉他。我只是微笑地对他说,好,我愿意等你。因为他是海海,我最爱的海海,所以我只能对他笑,只能对他说,好的,我愿意等你。
然后,海海的身影消失在了火车轰响的启动声中,我的眼泪终于在那一刻彻底地崩溃。
直到现在我总是在想,如果当时我在他面前哭泣,如果当时我拉着他的衣服对他说,爱我,就请为我留下来。那么这场没有结局的爱恋会不会变得美好一点呢?至少不会是用沉默来结束所有的爱和温暖吧!
可是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做,因为海海说过他最大的梦想是去一个遥远的海滨城市,在那里办一场只属于他的画展。所以他选择离开了我,并且在分别的一刻对我说,小朵,我会回来,如果你愿意等我。
我总是给海海写信,我选择那种粉红色的信纸,在上面写下这个夏天我所有的想念,然后走很长的路去邮局把信寄掉。我每天都那么做,并且乐此不疲,好像这是我生命中一项庄严而神圣的使命。
海海会偶尔打几个电话给我,我听到他幸福而快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小朵,估计我的画展马上就可以举办了,然后我就可以回到你的身边,只要你还愿意等我。他每次都那么说,可是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兑现的那一刻。
终于有一天不再有海海的电话,而我写给他的信也都原数退了回来,看着上面熟悉的字体,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落在粉红色的信纸上,绽放出一大片一大片模糊的水花。
小人鱼到死的那一刻也没有等到她最爱的人,因为王子已经娶了高贵而富有的公主,所以她无法再兑现那些诺言。而我的海海,也永远离开了我,那个我最爱的海海,那个会俯下身亲吻我眉尖的海海,那个说“我会回来,只要你愿意等我”的海海。他就这样地走出我的世界,如同水汽般彻底地蒸发了。
年少时的爱情和那些仓促的誓言,就像孩子手中芳香而甜美的雪糕,注定会在夏日的阳光中融化成水。
阿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电视机前,非常专注地盯着那些画面。他的眼睛宛若两颗在水里浸泡过的紫葡萄般圆润有神,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彩。我当时就疑惑了,他是一只狗啊,怎么可能会被感动。难道他也曾经痛彻心扉地爱过一只母狗?随即我便开始嘲笑自己的想法,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朵开在悬崖上的罂粟,连人类都无法好好地驯服这朵饱含毒汁的花,何况动物。爱只会让我们变成傻子,变成那愚蠢的飞蛾去扑向转瞬即逝的火花,最后弄得一身伤痕累累。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并且把他抱在怀里。也许只有人和动物才能如此亲密地相守着。
我的葵花似乎是听见了我对她的召唤,她终于在某一天长出了小小的芽,宛若初生的婴儿般惊惶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这一切她曾经在黑色的泥土中无法看到的景致。而阿卡便是她降生之后第一个遇见的朋友。他那个时候已经养成了每天都去后院散步的习惯。在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他突然兴奋地跑了回来,用形状分明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裤角,他的头死命地向外伸着,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他要带我去后院。
来到那里之后,我看到了我亲爱的葵花,我每天晚上做梦的时候都会企盼着她开花的宝贝啊。终于长出了偏于苹果绿和嫩黄之间的奇异颜色的幼苗,她是这个季节赐予我的最丰盛的礼物,如同绚烂的礼花般在骤然间击中了我的神经末稍。我望着她柔弱的身躯在南方最和煦的春风里微微地摇曳着,不禁兴奋得想要亲吻我的狗。
我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神奇的力量让我的葵花以一种异常快的速度生长着。发芽,长叶,开花,似乎都是在一小段非常短促的时间里完成了。不过那个时候我太忙了,都没有时间照顾她,我总是让阿卡代替我去后院看看,每次他都会微笑着回来,在他棕黄色的毛皮上总是泛着一层红晕,宛如天边的晚霞般沉醉的色彩。我想,一定是我的葵花长得太过美丽了吧,阿卡为我们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而感到一种热烈的兴奋。
后来的几天里,我发现了一件我一直不愿意相信的事。我的狗和我的葵花相爱了。我看到阿卡站在那株明艳的葵花旁边,朝她微微笑着。花朵的清香冲到了他的鼻子里,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而葵花依然保持着在她还是一颗葵花子时的羞涩,红着脸。然后阿卡做了一件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事情,他踮起脚,把头触到花朵旁边,用嘴轻轻地碰了碰那灿黄的花瓣。我始终把那称为吻,阿卡温润的嘴唇雨点般地盖到了葵花饱满的额头上,我亲爱的花朵在阳光下突然间开始流溢出一种奇异的华彩,她一直都喜欢有密度的、实心的光,那么现在她也得到了一份有密度的、实心的爱吗?我终于知道在很久以前,在葵花还是一颗粗糙的丑陋的种子的时候,阿卡就爱上了她。他像个骑士一样地守护着她,他把她当做生命中一个高贵的女神一样来膜拜和爱慕,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事就是那么的微乎其微,那个有阳光的午后,阿卡在土地上留下了他的脚印,也留下了他的心,属于一只动物的心,卑微的,弱小的,可是异常炽热的心。
那一刻我身体里充斥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愤怒,我觉得世界就像个万花筒般唬弄了我,所有曾经的爱和美好都不过是一场五光十色的假象。就连我最亲爱的狗和葵花居然都背着我偷偷地相恋了。他们一定策划好了一场最丰盛的爱,并且也终于决定把一手把他们抚养长大的小主人给遗弃了。
天知道我当时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总之我非常地生气,就如同一头发狂的狮子般怒气冲冲而不可理喻,我在阿卡的脖子上套了一条粗壮的锁链,他立即用哀怨和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从他出生到现在,我从未给他戴过任何束缚他的东西。平时走路时,他总是跟随在我的脚边,或者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我则是抱着他前行。可是今天,我用一条冰冷的链子隐藏了所有柔和的爱,我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一丁点对他的疼惜了。
我把阿卡关进了一间暗暗的屋子,这儿没有窗户没有阳光,甚至连一盏形状尚好的电灯泡也没有。阿卡在这个屋子最隐蔽的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用他那紫葡萄般的眼睛注视着我,他的眼神依然清晰干净得没有一点点的不满和怨恨,只是透着一种深沉的失望。这样的眼神让我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我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多想,也没有及时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只是冷漠地转身,带上门离开了。
我想我一直低估了他们之间的爱。我以为只要把他们分隔几天,他们便会忘记那些瞬间的激情。可是当我在第二天早上去那间屋子的时候,发现门已经被撞开了,上面还残留着一点斑驳的血迹。我的大脑像是在突然间停止了运转般彻底地空了,我不知道我可怜的狗是如何有这样惊人的力气撞开这扇门的,以至于他的身体被门上坚硬的铁器所割伤。我甚至可以想象当时阿卡义无反顾的样子。
来到后院后,一切证实了我的猜想,他们私奔了。那片土地剩下的只是葵花残碎的根和阿卡因为太过用力而断裂的牙齿。只是他们做这一切似乎费了很大劲,所以我追出门去没多久,便看到了他们。阿卡的嘴里叼着葵花,他正以一种非常奇异的姿态奔跑着。
他依然是一只头脑简单的狗,他不知道葵花断了根,离开了土地,就无法再存活了啊,他不知道那些流进他嘴里的透明液体是她的血啊,他不知道他心爱的葵花正流着无色的血液在疼痛中逐渐死去。
而她亦是一株头脑简单的葵花,她不知道如果一只狗失去了尖利的牙齿和爪子就不能再去寻找食物。他已经非常饿了,他的肚子如同瘪掉的气球般软软地贴着。可是他还是持续地奔跑着,可怜的阿卡终有一天会饿死或者累死。
他们都是卑微的生物,可是他们就是这样头脑简单地相爱着。他们把生命当做了爱情的筹码,甘愿在彼此的呼吸里死去。我震惊了,我看到的是多么惨烈的壮举,多么盛大的私奔啊。那场不休的爱情在每时每刻都席卷着我的心,我亲爱的狗和我亲爱的葵花,他们选择了同生或者共死,再也不会分开了。如此卑微的生物,却可以这般伟大,即使在黑暗的夜里,亦能明媚地爱着。
我想起了海海,想起他好看的笑容和脖子上银色的十字架。我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绿野仙踪》里的铁皮人般,在最后一刻终于得到了心。我的身体里仿佛又重新流进了一股热忱的爱。那些曾经因为他的离开而在灵魂中刻着的徽章,那些绝艳的伤口,痊愈了,或者说它们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消失不见了。
我相信海海会回来的,是的,我应该好好地等着他,等着这场在我最单薄的岁月里演绎的爱情。
雪白的鸽子
◎文/徐筱雅
李进到这里来已经两年了。大学一毕业,他就被分配到这儿来了。
这地方究竟叫什么名字,李进总是记不住。母亲接过李进分配通知的时候,瞪着眼睛将分配地点看了许久,始终觉得那名字不吉祥。
“听那名字,就知道鸟到了那儿都拉不出屎。”母亲说。
这名字,似乎是哪个民族的语言,用汉字谐音化来的。一个村子里没有几户人。村子靠在山脚下,从来不受到黄沙的侵袭。小小的村子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幅画。村长牵上村子里最好的两匹马,套上车,在马脖上挂一个渗出斑点的銮铃,叮当叮当地站在了李进面前。他的脸黑红黑红的,更准确地说,是红透了的紫色,像是家乡的特产荸荠。村长接过他的行李,在车上小心地放好,又叮当叮当地出发了。
过了一个村,人家零零散散地分布着,炊烟升起来,在空中打几个转,不见了。高原尽头白茫茫一片,村长说那是雪山。銮铃叮当叮当的声音传出去,扩散在茫茫的土地上,很快也消失了。马蹄踏在地上,有节奏地响着,和銮铃的声音一个前一个后,,叮叮当。村长话不多,脸上的棱角很坚硬,可是一笑起来,脸上的线条就变成了一条弧线。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让李进不自觉地想到他父亲。村长挨着马车头坐着,偶尔回过头来看他,嘿嘿一笑,又把头转过去了。
又过了一个村。投进眼睛里的,是好大的一片油菜花。一眼看过去,全是金黄的。阳光照下来,那金黄明亮亮地耀人眼睛。碧绿模样的是麦苗。一垄一垄的,排得整整齐齐。李进原先没见过麦苗,师范学校里组织过下乡,母亲怕他受不了苦,托人开了假病条,把下乡的活动给推了。
村子在一片焦黄色的土地上。进村不多远就能看见小学校。这一片土地上,就这村里有一个小学校。房子矮矮的,像是受了重负抬不起身一样。一群小男孩在学校前追逐。村长立住车,喊了声“明子—”,立刻有个灰头灰脑的小男孩跑出来。村长说:“学校里来了个老师,就住你们家了。”明子点点头,像鲤鱼一样,一跃就跳了上来。
车子继续往前走了。
村长让李进住在明子家。明子家三口人,一个大妈,明子,妮子。村长说,家里没有男劳力,李进住这里,也好给他们帮个手。大妈没名字,长得很粗糙,脸上坑坑洼洼,像是小雨落在湿地上,溅起了浅浅的坑。她看人总是带笑的,什么活都能干。家里没有管事的。明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她男人就到外地去谋生活,一去再也没回来。大妈一个人把活全部担了起来。妮子、明子还小的时候,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从早到晚不得歇。后来明子、妮子长大了,能帮上手了,她比先前就轻松多了。可是忙惯了,她闲不住。田里一垄垄的麦苗子,都是她一个人操持的。院子里的一大群鸽子,也是她养的。早晨起来,天一亮,鸽子就咕咕地叫了。她起得比鸽子早,拌食、扫院子,忙完了这些就生火做早饭。妮子让她歇一歇,可她还是闲不住。妮子想了个办法,她比妈起得更早,一起床就屋里屋外忙活。等大妈起来一看,什么都做好了。就这样时间长了,大妈才习惯了。
妮子是大女儿,跟妈长得不一样。大妈说她长得像她男人。眼球圆溜溜,看人的时候眼珠子鬼灵鬼灵地转,就像鸽子的眼睛。鸽子在她身上找到一股相同的味道,于是成天跟着妮子跑。妮子跑到哪儿,鸽子跟到哪儿。她跑过去的地方,呼啦啦一片白羽毛。妮子笑起来声音脆灵脆灵的,咯咯咯咯,整个院子里都充满了。跟明子他们爬树、打仗,妮子毫不含糊。她把辫梢往嘴里一咬,袖子一挽,老高的一棵树,噌噌噌地就蹿上去了。大妈嫌她野,老大的人了没个正形,数落她:“要嫁人的人了,一天到晚还这么野!”
她斜着眼睛看看大妈,一吐舌头,跑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还是飞满了她的笑声。
妮子还没人家,大妈正在托村长给妮子说媒。当地的习俗是婚事由父母做主。
明子是小儿子,和姐姐一样鬼灵鬼灵的。他很勤快,平常里帮大妈烧火,帮姐姐抖刚洗好的衣服,叫一声就来。他最喜欢给姐姐抖洗净了的被子底。被子底的布雪白,跟鸽子毛一个颜色。姐姐拽这头,他拽另一头。两个人用力往自己的方向拽。姐姐在那边喊好了好了,停停停,他故意装作没听见,用力再一拽,姐姐就滑倒了。明子乐得嘿嘿直笑。明子是个仗义孩子,他能帮上忙的,叫一声就来;他帮不上忙的,也跟着后面想主意。他的眼睛滴溜溜一转,主意就出来了。村子里的男孩子跟着他跑,大人都放心。
明子没念过书。村里有小学校,可里头没老师。老师们嫌这地界穷,都不愿意来。村里有个中专生,凑合着教了半年。半年以后,他坐不住了,收拾收拾行李,上县里做工去了。妮子跟集子上的一个女售货员好,人家教了她几回,也算是认了字。村长为这事愁得很,接连地往镇上跑,最后终于等来了刚毕业的李进。
小学校里来了老师,大家都新鲜。小孩子们跑到明子家里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进看,眼睛一眨也不眨。明子很骄傲。人越来越多,把明子家里给塞满了,到后来,院子里也满了。院子里的鸽子惊了,哧啦啦地全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来家里的都是孩子,要不就是年轻的姑娘小伙。年长的很少来,他们觉得李进待不长。村长的脸上泛着红亮亮的光,眼睛里反射出灯光的色彩。他挡在门口,把手一挥,说:“不看了不看了。老师叫你们看坏了。”
人群里哄地爆发出一阵笑。
村长又说:“走了走了走了。老师走一天了,吵吵嚷嚷的,没法睡觉。过两天上课,小孩子都得来。”说着,就把人往屋子外头轰。等人散尽了,村长又走回来,对李进说:“李老师,过两天上课。这几天休息休息。有什么说的让明子传一声。”说罢嘿嘿一笑,背着手走出去了。
两天以后开始上课了。村里的孩子都来了,大人们也来了。两天的时间里村长带领着村子里的男人们把小学校里唯一的教室刷得崭新。原来灰黄的墙壁一下子变得雪白,明晃晃的,乍一看过去还觉得睁不开眼。李进走到讲台上站着的时候,还能闻到有些刺鼻的味道。六十多个孩子老老实实地坐着,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村长说:“李老师,你上课,你上课。”年轻的姑娘小伙都扒着窗户看,叫村长看见了,全给轰走了。人散干净了,李进才开始上课。
六十多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里闪着流动的灵光。他们的脸真好看,油光闪亮的,像是六十多颗被晒黑了的太阳。黑板上写着端正的粉笔字,李进指着念一句,讲台下的孩子就跟着念一句。他们把嘴张得尽可能的大,李进站在上面,能清楚看见他们转动的舌头。
一排白色的小脑袋在教室的窗台上咕咕地叫着。有些孩子把目光移到窗子上,窃窃地笑了。李进抬起头来,看见那群白色的脑袋当中闪着一颗黑色的脑袋。他走到临窗的桌子边,故意冲着窗外的脑袋咳嗽了几声。窗外传来了低低的窃笑声。他打开窗子,妮子蹿起来,脑袋正好撞上了窗户。她疼得一咧嘴,眼睛、鼻子都挤在了一块儿。教室里的男孩子哄的一声全笑了。妮子摸了摸脑袋,冲李进嘿嘿一笑,蹿着跑远了。那群白色的鸟儿呼地一下飞起来,窗外全是扑棱棱的声音。
教书闲的时间里李进改改作业,完了就给大妈帮忙。
这一片的主要作物是小麦。冬天里就开始平整土地,明子要学习、做功课,帮不上什么忙,在家烧水做饭。工作都落在大妈和妮子身上。两个人每人每天都挖差不多十方土,装到架子车上,妮子在前面拉,大妈在后面跟着,土都拉到要平整的田里去。春天来了要犁地、播种、施肥、锄草、浇水。李进跟着去锄草,晚上回来的时候,腰也直不起来了,眼前尽是草的影子在蹿。村里人夸大妈农活做得好,又生个好闺女,顶得上一个儿子。大妈听了,脸上的褶子都笑在了一处。
麦季的时候小学校里放十天假,孩子们都跑家里当帮手去了。大的帮个手,年纪小的不会做,端个茶,送个饭。明子能干了,早早地就下田,割得挺快。太阳热辣辣地烤着,田里的一股湿气带着热升起来,把脸给蒸热了。妮子顶着草帽子走在前面,揽起一把麦,挥着镰刀哧啦一下,就把麦割下来。她将镰刀夹在腋下,将一把麦子从中间分开,把麦穗和麦穗交在一头,轻轻一拧,做成麦腰子,踏在脚底下。割到一定数量,妮子就把麦腰子的另两端提起来,使劲挤在一起。散落的麦子被她捆起来,成了麦个子。接着再打腰子,再捆。李进学着她的样子割,手被麦子刺得火辣辣的,留下紫红的印子。妮子在前面快快地走着,李进跟不上。眼看着妮子从地北头割到南头了,李进还在离北头不远的地方。妮子直起身子,看见李进裹着白布的脑袋,咯咯咯地笑开了。笑声漾得满麦地里都是。
有时候突然下起暴雨,雨里还夹着冰雹。雨落在身上,像小石子砸在身上一样疼。在田里的人跑不出去。村里人有经验,暴雨一阵就过去,跑出去了反倒湿个干净。雨落下来的时候,李进刚直起身子,想要歇一歇。谁知道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了。李进一惊,抓起镰刀就要跑。妮子跑过来,一把拽住他:
“别跑。等等雨就停。跑出去该湿透了。”
妮子拉着李进蹲下来。麦子将两个人的身子遮住了,外面人看不着。雨落在身上,一点一点地疼。妮子满脸都是水,雨水把她的长头发浇湿了。她的白布汗褂子被雨淋得尽湿,贴着身子,隐隐约约露出小短褂的轮廓。李进的脸噌地热了。他赶紧把衣服脱下来,遮在妮子的身上。妮子拉过褂子,躲在里面,冲李进鬼灵鬼灵地笑。
李进觉得,雨声听不见了。
吃过了晚饭,村里的人都到麦场上去乘凉。雨刚下过,地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有股泥土的味道。人们坐地上,坐麦秆堆子上,有说有笑。一堆人坐在麦场的一角打扑克。村北的一个老爷子六十多了,偏要凑在小伙子里打扑克。脑子没他们快,老输。“臭牌!”他嘴里嘟嘟囔囔。抓着一张好牌,他便狠狠地甩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在给自己壮士气。姑娘们躲在一旁,指着中意的小伙子,悄悄地咬耳朵。
乘凉的时候是要唱歌的。大把大把的“花儿”,随便起个头,就有人跟上来。有人说这歌唱的时候有讲究,在长辈面前不宜唱。村子里没这个规矩。六十岁的老爷子和年轻小伙子凑在一块,唱得脖子上的筋都露出来,脸上的汗快快地淌,唱完了呼哧呼哧地喘气,很畅快。姑娘听了也不羞,眼睛盯着中意的小伙子,看他嗓子怎么样。“月亮偏西了”、“上去高山望平川”,都是大家伙熟悉的调儿。李进听着,觉得血液里有一股什么东西骨碌碌地翻腾起来,全身热烘烘的。
一伙年轻人把村长围起来,起着哄让他唱。村长连连摆手,说:“不适宜,不适宜,有姑娘家在。”
小伙子们哄地闹起来。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就唱给姑娘听!”其他人听了,全都笑开了。
姑娘们也跟着起了哄。村长却情不过,说:“好,好,唱一个。唱一个。”
妮子拽着李进从人堆里挤了又挤,挤到村长前面去。村长开始唱了:
尕妹的模样哈世全了吔,世全了呀
你的娘老子把你哈养了吗画了
呀,红花姐
哎白汗,青夹夹呀,眉毛弯弯,大身材
阿哥把你想呀着……
李进的心跟着歌声飞起来,像是一个人站到了土地上。高原的尽头是雪山,白亮亮的让人睁不开眼。远远的地方有一片油菜花,黄艳艳的。这一片黄土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喊一声,声音就荡开去,在整片土地上来回地响。
第二天人们还要割麦,不能闹太晚,挺早地就散了。明子跟小伙伴打闹着在前边跑着,妮子和李进在垄上慢慢地走。下了一场暴雨,地没有那么烫脚了,但也还带着一股潮湿的热气。月亮、星星亮闪闪照着,铺出一条银色的小路。李进看着妮子的脸,好像多了层淡淡的色彩。李进说:“村长有副好嗓子。”
妮子昂起头,样子挺不服气:“我也能唱!”
“那你唱一个我听听。”李进不知道,这样的歌姑娘也能唱。
“唱就唱!”
妮子开始唱了。声音有些细,有些软。李进在她的声音里看不到那一片广阔的土地。他看到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炊烟软软地升起来,扭了几下,不见了。一群白鸽子在地上咕咕地觅食。鸽子被什么惊了,扇着翅膀飞起来,呼啦啦的一大群。
妮子唱完,斜着眼睛看李进,脸上漾着得意的笑容。她说:“怎么样?”
李进觉得身上热烘烘的,赶紧低了头往前走。妮子被落下了。她在后面叫李进,李进没回头。
大妈做活的时候一下子把腰扭了,扭得可厉害,坐也坐不起,躺在地上,脸都扭在了一块儿,汗滴答滴答地直往下淌。妮子吓坏了,连忙拽大妈,可是拽不动。妮子想着找个人帮忙,一下子就想到了李进。她往墙上的大挂钟看了一眼,现在还在上课。她看看大妈,顾不得了,快跑着冲了出去。院子里的鸽子哗啦啦飞起了一片。
李进给孩子们做听写,一边念着,一边在桌子间的过道中走着。他抬起头来,看见远远有一个影子向学校越靠越近。他没在意,接着往下念。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孩子们握着铅笔,一笔一画地写。
“忠心耿耿……”李进念着。
“砰”的一声,教室的门被推开了。李进吓了一大跳,赶紧抬起头来看。孩子们停了手中的笔,全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来人的身上。
“你……”李进看着妮子,愣住了。
妮子跑上前来,二话不说拉着李进就往外跑。
李进说:“我上着课呢,上着课呢!”说着,把妮子的手推开了。妮子觉得一股委屈涌了上来,哇的一声就哭了,引得孩子们争相探出头来看。李进不知所措了,赶紧往口袋里掏,想找个东西让妮子擦擦,可是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着。他说话变得不利索起来,问话也问不清楚:“你……你这,怎么?”
妮子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妮子说:“我妈……”
李进似乎明白了,跑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大声说:“我出去有点事,同学们安静自习。明子,你来。”他把明子招呼来,小声说:“我跟你姐回家看看,你管一管纪律。”
明子点点头。李进一走出教室,就被妮子拽着跑了。
等回到家,李进才知道大妈是把腰扭了。这时,大妈能坐了,可站不起来。李进小心地背起大妈到房里,轻轻地托着大妈,让她坐在床上。他让妮子拿凉水,拿毛巾,前前后后,挺像个样。大妈脸上的褶子舒展开了。妮子前后跑着,看着李进的背影,觉得他的肩膀挺宽,挺结实,靠在上面一定很安全。
吃了晚饭,李进把作业抱到大妈房里改,以便大妈有个什么不方便,她在这屋叫,他在那屋听不见。妮子收拾好碗筷,走进来,在门后拿了笤帚,冲李进笑一笑,又出去了。
大妈瞅着李进,眼睛里全是笑。她看着李进,想起当年她第一次遇到她男人的时候。她跟妮子差不小,他呢,就跟李进一边大,眼睛圆圆的,看人的时候鬼灵鬼灵地转。他的样子早在她的印象里变模糊了,只留下一双鸽子一样闪亮的眼睛。
“李老师处对象了吗?”她问。
李进改着作业,听到大妈的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了惊愕,还有些慌乱。紧接着,他的嘴咧开了,嘿嘿笑起来,脸被屋子里的灯光映得更红了。
大妈说:“羞啥。你们年轻人,到了这个年纪不是都该处对象了吗?”
李进仍然只是嘿嘿笑。大妈看着他,也笑了,说:“跟大妈说说,李老师相中什么样的姑娘?”
李进想了一想,说:“嗯……妮子那样的就行。勤劳,能干。您看,家里上上下下有她操持,放心。”他想着妮子圆溜溜的眼睛和飞满院墙的笑声,心里面暖融融的,禁不住笑了。他抬起头来看看大妈,发现她脸色不太好。李进有些紧张,连忙问:“大妈,您是不是不舒服?”
大妈脸上的表情硬硬的,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大妈没事。”
李进说:“我给您倒茶。”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
门外砰的一声,把李进吓了一跳。李进三步并作两步,掀了帘子赶出去。门外歪着一把笤帚。李进把笤帚拾起来,放到门背后。他倒好茶,刚要进屋,突然想起点什么,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妮子吃完饭,洗过碗,然后把大妈扶到床上,从门背拿了笤帚,冲李进笑了一笑,走到院子里去了。李进想着,感觉脸上滚滚烫,跟烧着了似的。他挪着步子走到堂屋门前,推开门。鸽子听见门的声响,咕咕咕地叫着。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李进感觉松了一口气,把门掩上,进屋去了。
妮子躲在鸽笼后面冒出一个脑袋,看着李进进屋了,她窃窃地笑出了声。
早上起来,李进走出门,看见妮子在鸽子笼前喂鸽子。鸽子急着吃食,发出咕咕的叫声。李进想跟妮子说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想着昨天的话都被妮子听见了,心里有些麻麻的。他摸着脑袋,迟疑着没走上前。妮子起身看见了他,冲他笑一笑,说:“你在我后面做啥?”
“没有没有,”李进慌忙说,“我就是,就是出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你忙的。”
妮子挑起眼睛看看他,嘴角滑过一丝调皮的笑,说:“你能帮什么。”
“这个……”李进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能做的,只好嘿嘿地笑了。妮子弯下身子,一边拌食一边往食槽里倒。李进走上前,说:“你怎么不去上学?”
“我跟集子的售货员学了两年,够用啦。”妮子没抬头。
“知识是无止境的。”李进说。
妮子说:“天下这么大呢,学什么都学不完。”
李进一时语塞。他想了想,说:“你知道《呼啸山庄》吗?”
“呼……什么?”妮子直起身子。
“《呼啸山庄》。这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说。那你知道巴尔扎克吗?”
妮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不自觉地张开了。她感觉,好像有许多许多的东西藏在李进的脑子里。现在,它们正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像是烧开了的水往外冒蒸汽一样。妮子说:“那你给我讲讲那个八……八什么?”
“巴尔扎克。”李进说。
妮子的脸微微红了红,说:“对,巴尔扎克。给我讲讲吧。”
李进眉飞色舞地说着,有时候还手舞足蹈。妮子搬了个小板凳,怀里抱着饲料盆子,坐下来。阳光照在李进的脸上,泛着红色的光。妮子看着他,不自觉地笑了。他懂得真多,妮子想。她看着李进,感觉他说话的声音反倒听不见了。眼前李进背着大妈到床上,指挥她前后忙碌的画面不停地晃着。妮子想着李进宽大而安全的肩膀,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李进说∶“嗯……妮子那样的就行。勤劳,能干。您看,家里上上下下有她操持,放心。”
妮子想到这里,呵呵地笑出了声。
李进奇怪地看着她,问:“你笑什么。”
妮子连忙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你接着说。”说罢,转过身去,窃窃地笑了。李进看着她,愣愣地站在那里,感觉莫名其妙。
李进改着作业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妮子的声音。他揉揉眼睛坐直起来。李进看了看表,夜深了。他想听听妮子和大妈说什么,可是屋子里又变得安静了。堂屋里的大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偶尔传来几声鸽子在窗外的咕咕叫。
“那你说,李老师有啥不好?”
大妈没说话。
妮子在那边声音听起来挺激动,说:“你瞅你瞅,李老师哪里不好,你也说不出来。”
“妮子,你小点声,把李老师吵醒了。你听妈把话说完。李老师没啥不好,可有一点就不行,他在这里待不长。”
妮子听到这里,不再说话了。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夜色下的原野一样。李进在这间屋子里,把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忙坐直了身子,接着改作业。他手下按着的一本名叫王小刚的作业本,添了许多混乱的墨水印子。李进觉得胸口闷闷的,那样的感觉,就像家乡雨季来临时带来的一长串的潮湿和焦躁。他想走出去,看看妮子和大妈怎么样了。可是,不管怎样,他也迈不动向前的脚步。妮子在那边好像低低地哭了,他有些着急,可又听不清。李进坐回到桌前,拿起红钢笔。他的耳边,大妈和妮子的话交替着响着,像只蜜蜂在耳边绕着一样,嗡嗡个没完。李进的心被这样的声音吵乱了。
接下来几天,村长天天上家里来。看见李进,点个头笑笑,算是招呼了。村长一来了就找大妈。两个人坐在北屋的一角上,低低地说什么。李进抬起头来寻妮子,想起大妈让她买线去了。明子带着一群孩子上村北头玩去了。仔细想想,村长来的时候,妮子都不在家。妮子前脚刚走,村长后脚就来了。李进想听听他们究竟说些什么,一想又觉得挺不礼貌,就算了。
后来好几天,村长都没来。
批改作业的红墨水用完了,李进上村北的小商店里去买。
马脖上的銮铃叮当叮当地响,声音在整条街上回响着。李进回头去看,看见妮子坐在马车上,穿了一身新。荷叶绿,莲花粉。半长的宽袖子里伸出一截雪白的灯笼袖。领子口下来是一溜红褐色的排布扣子。妮子的脸被一排的珠串给遮住了,那珠串,有点像是母亲用来挂在门上的塑料珠门帘。妮子也看见了李进,于是拉住马。
“你上哪儿?”
“我妈让我去相亲。”妮子说。
“你几岁?”
“二十。”
李进听了,点了点头,心里沉了一沉。为什么要点头,他也说不清。
妮子从车上跳下来,用手肘捅了一下李进,说:“你跟我去。”
“那可不成样子。你对象看了要不高兴的。”
妮子挑起眉毛笑了:“我妈没得空闲,才让我找你去。我一个人去不合适。你跟我去吧。你跟我去,回来我给你唱歌。”
他跳上妮子的马车。銮铃叮当叮当地响着,车轮滚过的地方扬起了一阵尘土。
妮子的对象住在上村头里,路不太远。李进站在她对象家里的牛圈前,回头去看他俩。妮子的对象长得很普通,一看就知道是敦实的人。他肩膀宽宽的,李进透过汗褂子,好像看见了他手臂上一道道坚硬的线条。妮子靠在上面,一定会觉得很安全。劳作的时候,他走在前面,妮子走在后面,脚印交错地留在地面上,踩出一片笑声。妮子的对象憨憨地笑了。
回来的路上两人安静得有些闷。丁铃铃的銮铃声一路走着,声音一散就没了。马车的木头裂开了,在李进的屁股底下发出吱吱的声响。妮子的脸上淡淡的,好像没带什么表情。可是,仔细一看,好像又缺点什么。她的鸽子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失了神似的。不像平时,那眼睛总滴溜溜地转。这样也好,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是有个黑色的玻璃球,在他的心里滚到这头,滚到那头,骨碌碌地一直响。他想问问妮子和对象都说了什么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妮子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她从看到对象起就一直这么笑,没有变过。
妮子转过头来,说:“我给你唱个歌,怎么样?”
“唱个新鲜的吧,其他的都听熟了。”
妮子笑得鬼灵灵的,说:“好,唱个新鲜的。”
马脖上的铃声像是伴奏一样,一直响着。她唱起来了:
左边的黄河嘛噢哟
右面的崖么噢哟
雪白的鸽子么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水面上飞来嘛噢哟
阿哥连尕妹俩噢哟
一对的鸽子嘛噢哟
尾巴上连的是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响呀
惹人的哨子么噢哟……
马车快快地跑着,跟着歌的节奏。李进闭着眼睛,心腾起来,从胸膛里飞了出去。它飞出来,在高原上跑着。土地前头有几座矮矮的山,颜色灰灰的,像是平面上拱起的一个个土包。风呼呼地从耳边刺过去了,刺得脸颊子生疼。妮子的脸红扑扑的,带着淡紫的油光,像是家里特产的荸荠。
李进闭上眼睛,吸一口气,灰灰的泥土味。他说:“真好听。”
“嗯。”
“你真喜欢鸽子?”
“嗯?”
“可不是!瞧,歌里都带着鸽子。”
妮子笑了,声音扬起来,亮亮的:“对呀。”
车轮子滚滚地往前碾过去了。
村长又到家里来了,手里捏着一封信。李进一看,是从家里来的。
母亲一开始就不同意他到这里来,千方百计地给他弄调动。现在,她如愿了。工作已经调动好了。她希望李进接到信以后,立刻能够动身回家。
李进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心里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
村长问:“家里的?”
李进点点头。
“怎么啦?”
李进把信直接递给他。村长看完信,没说什么,又把信还给了李进。他点点头,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李进看看信,抬起头对村长说:“村长,我想去打个电话。”
村长领着李进到了村委办公室。全村只有这里有一台电话。电话是黑的,看起来有些旧。李进拨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手有些抖,电话很快通了,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喂。”
“……妈。”
“儿子!收到妈的信了吧?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李进听得出来,妈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里面包着满满的期待。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妈开口。李进觉得,心里有个沉沉的包袱压在上面,就好像麦收时肩上扛了一个大大的麻袋包。
“妈……”
“儿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话呀,你把妈急死了!”
“妈……我……我想留在这里工作……”
“留在那儿?不回来?为什么?”
“我……我喜欢这里的人,还有孩子。我喜欢教孩子。他们得有书念,还有……”他想跟母亲说一说这里蓝得如同洗过了一般的天空,想跟她说一说这里金黄的油菜花,想跟她说一说这里的孩子们荸荠一样颜色、时刻充满着渴望的脸。他还想跟母亲提一提妮子,说一说她透亮的眼睛,还有她飞满院墙的笑声。
“不行!”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硬邦邦的,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想什么。你的想法不现实!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帮你找到这个工作?你现在跟我说你不回来?我不同意!你是我儿子,你还得听我的话!我告诉你,你明天就去买票,然后立刻坐车回来。你要是不回来,你别认我这个妈!”
“妈,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明天去买票,马上给我回来!”母亲的声音冷冷的,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李进握着听筒,久久地没出声。村长看着李进,眼睛里沉沉的,像是堆了成吨粮食的仓,有什么快从他的眼里溢出来了。他问李进:“什么时候动身?”
“那就……明天吧。”李进说。
“明天……嗯,好,明天。”村长点了点头,背着手走了出去。
下午上课的时候李进把这个消息跟班上的孩子说了。六十多张脸一下子全都凝固住了。他看到孩子的眼睛里有一条明澈的小河开始流动。他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李进赶紧把书拿起来,转过身子在黑板上写板书。讲台底下安安静静的,李进在黑板前老是写错字。“啪”的一声,粉笔头断了。李进的心也跟着猛地往下沉了一沉。他转过身来,发现孩子们的脸都扭在了一起。不知道是谁首先爆发出了一串响亮的哭声,接着,教室就被哭声淹没了。李进再也忍不住,他蹲下来,两手抱住脑袋,也呜呜地哭了。
村长在窗外背着手站着,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
下了学,明子一个人走在前面。李进叫了他两声,他没应,反倒跑了。李进走到家的时候,明子一个人在鸽子笼前面划拉土块子。李进叫他,他不应,一溜烟进了屋。
妮子不在家。大妈说,上舅舅家了。李进点点头,心里空落落的。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妮子没回来,托人顺道带了信说,天晚了,让妗子留家里了。李进听了带信人的话,点点头。大妈给李进收拾东西,眼睛里亮闪闪的。她什么都想给李进带一点。她一边收拾着一边嘱咐李进,李进站在一旁,插不上手,像是大妈送远行的儿子。明子在门外头站着,一言不发。大妈叫他给添个手,他头一扭,跑到北屋里去了。
“这孩子。”大妈埋怨道,“他舍不得呢。”
李进点点头。
早上村长的銮铃声伴着鸽子的咕咕声把李进叫醒了。明子早起了,一个人堵在门口。李进向四下里看看,仍然没看到妮子的影子。
“你姐呢,没回来?”李进问。
明子低着头,用手指扭着白褂子的一角,小小声说:“回来了,又到上村里去了。”
原来到上村里去了。从昨天起就没有看见她,原来是又到上村去了。她的对象在上村。妮子的亲事近了。有些日子了,他看见妮子总盘腿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块长长的红布。她的手上下摆动着,图样就在红布上显现出来了。那是一对鸽子,全身雪白雪白的,眼睛像妮子的一样黑黝黝,亮闪闪。她亲事近了,所以一直在赶嫁妆。大妈要帮她做,她却红了眼把大妈推出来。李进上课出门的时候,她就开始忙活,他下课回来,她还在埋头做。红亮亮的花,绿莹莹的叶子,雪白的鸽子,黄艳艳的字,噌棱棱地从她手下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像是活的一样。做完的活计放在床角的柜上,摆得整整齐齐,很好看。
妮子的话越来越少了,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改,可看起来就缺了点什么。她是有人家的人了,不能还像小姑娘似的那么野。这是大妈说的。于是,再没人给他唱“毛毛的尕雨里抓蚂了蚱”和“艾西美尼格刀代”了。农活大妈全揽了,忙的时候李进和明子给她做下手。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妮子一个人待在里面。李进一进屋,就能听见针在布上梭梭地穿过。妮子从房里走出来拿样子,看见他,抬起头笑一笑,话没说上两句,又进屋了。枕头套、被子、家具的罩布,一件一件就这么出来了。屋子里除了明子读书的声音,只剩下妮子抖红布、绣花走针的声音。
明子低着头,拽着衣角,衣服发出的声音。李进蹲下来,从包里摸出钢笔递给明子,说:“明子,李老师走了。这钢笔送给你,你好好学习。知道吗?”
明子不说话,眼睛里的小河无声地淌着。李进把钢笔塞到他手里,明子紧紧地握住。村长走过来,拍了拍李进的肩膀。明子抬起头来,眼睛鼓鼓地瞪着村长。李进说:“明子,李老师走啦。”
明子没说话,眼睛鼓鼓的,嘴巴也鼓鼓的。李进摸了摸他的脑袋,冲他笑笑,提起旅行袋跟着村长走了出去。明子向前追着赶了两步,又停住了。
马脖子上的銮铃叮叮当地响了。村长一挥鞭子,马就腾腾地直往前走。它的速度越来越快,黄土跟着马车轮子飞起来,几乎要把整个车子都包住了。这地方真大。土赤黄赤黄的,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开裂的口子。马蹄声地响着,在空旷的土地上形成一道道回音。相隔不远,路上就有一个土包。矮矮的,灰蒙蒙。李进靠在马车的椽子上,仰着头看天。天真高真蓝,就像是一块洗过很多衣服的石头,发出干净透彻的亮光。有两只白鸽子在马车顶上飞着,慢慢地,像是有意跟着马车一样。马车呼啦啦地过去,土包向着反方向快速地跑着,看不见了。鸽子也变成了白点,不见了。
哎—
一对对鸽子么噢哟
青天里飞来么噢哟
他俩是天世着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下来的对对么噢哟……
歌声把李进的心穿透了。李进转过脑袋去看,发现土包子上站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着红色的夹夹,很是显眼。李进的心往下一沉。马车呼啦啦地向前闯着,经过的风把他的脸刺得生疼。马车的轮子轰轰地碾过去,惊起了一群鸽子。它们扇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形成一条白色的带子。很快地,它们连同穿红夹子的姑娘,连同那一串响亮的、悠长的声音,消失在了马车扬起的尘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