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
◎文/章文佳
一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叫囡囡,今年八岁,我是个爱做梦爱吃糖的小姑娘。我会唱好多小孩子的歌,还会好多古代小朋友的顺口溜,这些,都是妈妈教我的。我会念“窗前明月光”,还会念“鹅、鹅、鹅,三只鹅,曲着脖子向天歌”。可是,今天这一首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听,什么“狼骑猪马来,还要摘梅花”,多好玩,可是妈妈从前为什么不教我这个呢,一会儿得问问她去。
然而壮壮却不肯好好听,他一个劲地要拽我走。
“你不是爱吃糖吗,我们看糖去!”
五彩缤纷的糖粒热热闹闹地住在商店的大罐子里,我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我看看壮壮,又看看罐子:“我妈妈不让我吃糖,她不会给我买的。”
“我让我妈妈给我买!我现在又不爱吃这些,都给你!”
“好啊,好啊。”真是高兴,抬头看壮壮,他好像又长高了。他只不过比我大一个月,都比我高出一头了。肯定是他想吃什么阿姨便给他买的缘故。
“不过你以后只给我当新娘,不要再理二子,好不好?”壮壮的声音软软的,怪好听。
我的眼睛在糖罐里转悠着,老转不出来,听壮壮这样说,一口答应了。眼睛前放着这些糖,人的原则性大概都是比较差的。
我把手伸给他,我们一起去另一个柜台寻找我们的妈妈。
妈妈和阿姨手拉着手走过来,两人都笑吟吟的,就像电视里的那些阿姨一样,穿着又奇怪又好看的衣裳。我忽然发现阿姨的腕子上多出来个什么,跑过去抓起她的手看。
好诱人的东西。分明是那个罐子里的彩糖手牵着手围了一个圈在跳舞,亲亲热热地嘻嘻哈哈着,一颗颗轻盈的椭圆的珠子,像薄荷糖一样晶莹透亮。握住了细瞧瞧,这个里面含两片绿色芭蕉,那个里面是几粒红色樱桃,各有各的模样。用手轻轻一划拉,“铃铃铃”,它们唧唧喳喳地笑闹起来,我顽皮地凑近,问一句:“你们,是要跳舞吗?那我,给你们唱歌吧!”鼻子无意间触到了,鼻尖凉凉的,痒痒的,真想“啊呜”一口,尝尝这些糖的味道。
第二天,阿姨出去又买了一串珠链回来。先前的那一串,由壮壮做主,送给我啦。
二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我本是蒲氏园中娇憨亦灵动的女子。
矮树,疏篱,骄阳。肥绿的葡萄叶,斑驳的影,葡萄架下沁凉的石椅。躺在石椅上,手中的书朝向太阳的方向举起。这本唐宋诗词选—《花间的细诉》,已经陪伴我一个午后的时光。
他去乡下姥姥家,十多天了。他交我代管的美人蕉,已绽开好几个花骨朵了。用不了几天,都得去新的大学报到,可直到今天,还不见他回来。只有无趣地翻书,喃喃自语,“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古代女子十四岁就出嫁,可我们都十八了,还没谈过恋爱呢……隔壁班那个男孩的诗写得真好,不过还比不上壮壮……脑子里过着互不相干的念头,一边轻声地读,“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忽然间想起他的唇,棱角分明,嘴角上扬,淡然地笑着。可是,怎么就会想到他的唇呢?
书,再看不下去,落下来扣到脸上。
一觉醒来,懒懒地拿开书,却看见他在笑。就蹲在石椅旁边,若即若离的。他的眼睛,他的眉峰,他的—唇,都在笑。
他把手中的东西递过来,一篮的瓜子花生,还有—糖!我瞟一眼,不由得又去看他。
“干吗这样盯着我看?几天不见,还知道害羞了?”
“猜猜,我为什么要拿这个来?”他问。我摇摇头。
“你呀,从来都记不住我生日。”
他在笑,他的唇……
手足无措,下意识地伸手到篮子里抓把瓜子要递给他,却看见手里……
琉璃珠,中国玻璃,像饱满的糖,单粒的,混在瓜子花生糖里面,第一把就被抓到了。
拣出来低头打量,他凑过来看:“再一个月是你的生日了,那时候可能都在学校,见不到你,今天先给你礼物吧。”他身上太阳的味道一起逼过来。悄悄闭上眼睛,周身的黑暗中,我看见舞台上的光束从头顶直打下来,只照在我们身上。乳白的裳,生满绒毛的三叶草,粉红的、蓝紫的花瓣的碎片。
他滚烫的臂伸过来。紧闭的眼睛触着他慌乱的火热的唇。是一种,糖的味道。
三
太阳快进山了,风细细的,又飘起一阵黄昏雨。街边公园小径上,一摊摊一汪汪尽是淋漓的雨水。倦草含泪,一地的败红残翠。迎面一棵嫩杨,一株老柳,两树中间,系着孩子绳编的吊床。
在旁边的石椅上坐下,我看见树叶上的水珠往下落。
开尽牡丹,看到荼。三十八岁了,女人最美的年华已逝。好在,好在噩梦一般的生活终于拐上了另一条路—一个人带着孩子迁回到母亲的家。
儿时的街道、商店,少时的葡萄架、石椅,年华似水时轻盈绽放的太阳的花,一点点,一滴滴,偷偷地走近了,靠过来。
抬起头。他走来,一言未发,在身旁坐下。
安静地坐着。
我在造化的这端,而他,在那端。两颗心,分明有着很亲近的暖热,却又隔着千重烟水,万重的断山。
该诉的,该听的,都已诉过了,听过了。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纵是如儿时一般无嫌猜,可是现在,能怎么安排?
他忽然开口了,艰难地:
当夜如黑色锦缎般铺展开
而轻柔的话语从耳旁甜蜜地缠绕过来
在白昼时曾那样冷酷的心
心里,无力着,我慢慢和下去:
在白昼时曾那样冷酷的心
竟也慢慢地温暖起来
就是在这样一个
美丽的时刻里
渴望
你能
拥我
入怀
我的颈窝,躺着我们的天子之珠……亦如身旁那形状优美然而简陋的吊床。那中间,必也承载过特别的质量吧。糖粒一般的珠,一半桃红,一半蓝白,里面藏着碎掉的叶片,在月亮下,发着暗黄的光,同这雨后的空气一样,亦是微微的清凉。
这寒,这暖,这一瞬,这一辈子呵。
四
小睡起,庭上近黄昏。
桃花红,杏花红,旧燕消息和泪闻。
下午的深处,半躺在摇椅上,翻他的画册,读他的书。他的诗,已由当初的激情四射转为现在的沉稳老辣。是啊,已是五十八岁的老翁老妪,我在心里,嘲弄着给我们这样定义。“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小儿女的歌子,现在哼出来,自己亦感觉好笑。摇椅是有的,幸福也曾来扣过门的。可耳听摇椅声声,吱吱呀呀的声音中,只留下一个人。
书房的壁上,单只一幅画。
糖一般的琉璃珠,一枚明媚,一枚沧桑。小巧的樱桃颗,拙朴的紫花枣,朱艳得凝脂欲滴,忧郁得盈盈似泪。
迷蒙之间,没梦的年纪偏有了个梦,又是在乡下的姥姥家。农作物香气四溢,鸟喧虫鸣,夕阳下,我与他,一路上相跟着回家。
不能携手,不能同榻,亦可时时相对。
忽然醒来,睡眼蒙眬中,感觉有点怪怪的—窗帘子与往日有些不同。原本是一帘的落花断叶(那里定是秋风劲吹,红润的红,青翠的青,纷纷飘落)。可如今,落花变飞花,似要跃上枝头,再次开花。略想一想,忍不住笑了。
那个初进门的媳妇,小巧的嘴巴似喜鹊一样,唧唧,喳喳,为沉闷的小院添注了活泼泼的魅力。定是她,把我的窗帘倒着挂了。
妈,您这个匣子里装了这么多珠子,怎么不见您戴呢?
妈,今天早上收到的小匣子,是朋友给您的生日礼物吧,是那个写书的叔叔吗?
妈,听说那个写书的叔叔,那个阿姨,都走了三年了,您,不去看看他吗?
儿子走过来拉过问话的人,指点着让她看墙上的画。我从后面看着孩子们,却看见了葡萄架下,时光的舞台上,粉红的、蓝紫的花瓣的碎片,还有生满绒毛的三叶草。
儿子回头看一眼。我知道,他是知道的。
手中的珠子。珠中的相连的叶片,一片单薄,一片卷曲,一片是心事之铺陈,一片是心事之勾起。
湿热的琉璃珠,好似糖一样,要化了。
毁
◎文/陆晓彤
某日,在街上偶遇多啦A梦,从它的口袋里拿出紫霞仙子的月光宝盒,于是乎,我回到了那年。
就是在那种屁还不懂的年纪,我家发生了点儿事,其实是大事。那天,我在窗台旁看着窗外的小狗在撒野,看得兴奋时,爸爸冷不丁冒了出来,还好没批评我不干正事,当时这些事都属于坏孩子干的,好孩子应该去做作业的,正庆幸时,爸爸破天荒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把巧克力,还居然是给我的。我战战兢兢地吃着巧克力,还不时看一眼爸爸,想,要发飙也要等我吃完再发。我食量跟猪一样,吃完后,看着像从外星来的爸爸,一脸的不解,盯着看了一会儿后,果不其然,爸爸有事要说,他笑得很灿烂,说,你亲爱的妈妈怀孕了。我当时就愣住了,妈妈怀孕了关我什么事啊。怀孕就怀孕了喽。爸爸知道我这屁孩真的什么都不懂,就笑着解释道,就是说,你会有个小弟弟了。天啊,真的关我的事了,我第一反应是,好了,以后的巧克力要平分了。天啊。我还小,但我还是知道什么叫难受的。爸爸说,给你吃巧克力是要让你的嘴巴甜一点,等会儿妈妈回来了,你要跟你妈妈说:爸爸和我都爱美丽善良的妈妈和未来的弟弟,知道吗?爸爸的眼睛瞪得和玩具小熊的眼睛一样大。于是我答应了喽,谁叫我是小孩啊。其实我才不欢迎小弟弟呢。可是那天我还是说了,看妈妈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不知道我的脸是怎么个难看样。
还好,至少我还吃了很多巧克力,所以弟弟还是好的。心情好了些,只是我不知道,以后还可以因为弟弟吃这么多巧克力吗?好了,心情又坏回来了。
第二天,我就知道妈妈再有个小宝宝是不好的了,因为第二天,我就拉肚子了,看吧就知道弟弟不好,还没出生就让我生病了。可爸爸却不这么认为,越发地对妈妈好了,都不管我了。对着我的小金鱼,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以后找个我孩子的爸爸一定要对他的孩子好。金鱼眨巴着它的大眼睛,似乎同意我的话,然后继续吃它的食物。
我不要弟弟!
一个月后,我的话居然灵验了。怎么就让它灵验了!
事情变得很快,比老师的新衣服变得还快。不记得是哪天了,爸爸气冲冲地回来,也没有给妈妈带柠檬。看到在沙发上休息的妈妈,一把把妈妈揪了进去。我愣住了,到底是怎么了?我看着客厅里的金鱼,金鱼也大着眼睛,不告诉我。
妈妈被打了,我听到卧室里生硬的一声耳光声,接着是些含糊不清的骂声,我退到角落里,什么也不知道了。接着,陆续传来杯子破碎的声音、花瓶碎掉的声音,我怕极了。终于,我哭了出来,像用指甲在玻璃上划过般的感觉,不知道,妈妈哭了没有。金鱼陪着我难受。过了很久,很久,很久,我哭到都没力气,没眼泪了。卧室的声音终于,终于没有了。只听到妈妈小声的哭泣。让我觉得很难受。
妈妈你出来吧。
啪,房门真的开了,我看到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那个人是我妈妈,我向妈妈扑了过去,妈妈也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嘴里还含糊着说些什么。我们抱在了一起,我哭光的眼泪,又止不住地从眼睛里逃了出来。妈妈身体里面的弟弟,你在干什么?
迷糊中看到爸爸厌恶的眼神。
摔门而去。
那一晚,妈妈和我睡,那个叫爸爸的人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那一夜,我以为我睡着了,却依稀记得夜半有女人犀利的哭声,刺得我的心难受。
金鱼,你也哭了吗?不然你的身旁为什么也有那么多水?
后来的日子,理所当然地不好,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去上幼儿园,只是看到我喜欢的男生,再也不想对着他笑得没心没肺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回到家,妈妈还和以前一样地做饭,洗碗,似乎什么都没变,可是……
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入夜后,妈妈对着张纸在小声地哭。哭了很久后,又把它藏了起来。那张纸,我后来知道,是那个坏男人和我妈妈的照片。
其实我还是想回到从前的,我不止一次地对小金鱼说,似乎这样爸爸就可以知道。我还是想回到从前的!想看到爸爸开心的样子,看到妈妈幸福地吃着爸爸带来的水果,看到妈妈不干活的样子,看到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样子。即使以后会多个弟弟,那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回不去了。小金鱼,你也想爸爸回来是吗?因为那样,你就可以吃鱼食了,我知道你现在吃米粒很不好受的。爸爸,你回来吧。我还是叫你爸爸。
爸爸真的回来了。
那天,我正对着小金鱼发呆,爸爸还是和那一次一样,冲了进来,翻着箱子,我和妈妈和小金鱼都看着爸爸,什么也说不出来。爸爸似乎在找什么。“在卧室里,床边的第二个抽屉。”妈妈说道。
爸爸瞥了妈妈一眼,推开我,进了卧室,出来时,拿着两本红色的本子,手里还有妈妈每天拿的那张纸,那张纸已经不成样子了。我看到爸爸的眼神很凶,接着,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我和妈妈前面的那片天空,似乎被生硬地拉开了一个口子。为什么要这样!
爸爸又摔门走了,走得似乎很潇洒,但在我看来,他是爬出去的!妈妈在那个人身后追着,我知道妈妈是想要他回来的。我也是,虽然我不想承认了,肚子里的弟弟也是,小金鱼也是。突然,我看到妈妈倒了,很痛的样子,前面的人还是头也不回地走着。我跑到妈妈的身边,呆了,妈妈裙子下面全是红色的血,像小金鱼的尾鳍一般大地向两旁散开来。妈妈还是向前面的人看着,表情狰狞。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恨。
隔壁的伯伯把妈妈送进了医院,那天,我知道了,在不成家的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和小金鱼了,我的弟弟没了。可是,我想要多个人陪,都怪我当初的想法!
后来的那几天,金鱼死了,我和妈妈的心也不见了,小金鱼最终还是没有陪我们走到最后,它还是吃惯了爸爸买的鱼食。这个家也是习惯了。都没了。
多啦A梦从我手里抢过月光宝盒,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现实,我还活着,我还要走下去!带着我的痛,带着不可思议的经历。我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这个家,没了?
多啦A梦说:过去了。
二四八六二
◎文/马岩龙
小越哥哥小越哥哥我亲爱的小越哥哥,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吗?
小越哥哥你想起来了吗?我是蝴蝶,你最疼爱的蝴蝶啊!你的小妹妹蝴蝶,那个整天无忧无虑地跟在你后面跑的蝴蝶,只知道坐在金黄色的麦垛上冲着夕阳冲着你傻笑的蝴蝶。
想起来了吗?我亲爱的小越哥哥。
小越哥哥我好想你呀!你瞧你都走这么久了也不回来看看我,你就不怕我再去三皮家偷石榴啊?哈哈,我开玩笑的。
对了,小越哥哥,那只小鸡怎么办呀?你还记得那只小鸡吗?就是你送我的那只呀!
那年春天,你捏着我的脸颊说:“蝴蝶啊,你看这只小鸡多像你呀!矮矮的,笨笨的,毛茸茸的一团,走起路来一摇一晃。”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冲着你傻笑。你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傻孩子,笑什么。喏,送给你好了,等它长大了你再给我。你可要给我好好对它啊,如果你把它养死了,小心我打你屁股!”你笑着挥舞着拳头的样子像一只可爱的小狮子。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吧?
现在那只小鸡已经长大了啊,你知道吗小越哥哥?怎么办啊,怎么办小越哥哥?它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大公鸡了呢?好像昨天它还是只毛茸茸的小鸡呢,可是现在已经开始雄赳赳气昂昂地抖动彩色的羽毛向我示威了。
小越哥哥,它还能变回你送我的时候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笨笨的,像我一样吗?它长大了的样子好可怕啊,鲜红的鸡冠,犀利的眼神,尖锐的喙。它整天咯咯咯地乱跑,再也不乖再也不听我的话了。昨天它还狠狠地啄了我的右手心一下呢,好疼啊小越哥哥,好疼啊。我都哭了。
小越哥哥你快点回来呀,回来教训它,就像当年教训那些欺负我的坏孩子一样。
小越哥哥小越哥哥小越哥哥,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小越哥哥你听到了吗?小越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小越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小越哥哥难道你不要蝴蝶了吗?你已经把蝴蝶忘了吗?
昔日伊人耳边话,已和潮声向东流。
小越哥哥,我难受。
时至今日,我对童年的回忆仍仅限于和小越哥哥一起生活在乡下的那几年时光。
那时候我就是一个笨笨的、见什么都只会傻笑的小女孩。对小女孩来说,小越哥哥就是那个永远都会拉着她的手在前面走着,时不时停下来冲她回眸一笑的人。
我就这样抓着小越哥哥的手跟在他后面在一块又一块绿油油的麦田里走来走去,清晨到黄昏。我永远都不担心自己会迷路,会回不了家,好像小越哥哥的背影就是我生命中唯一正确的方向,跟着它走就一定不会迷路,就一定会找到家。或者,小越哥哥的背影就是我臆想中的家吧。
那个时候,我一伸出手就可以够到小越哥哥温暖干燥的手,让它拉着,在一片片麦田进进出出。
小越哥哥的手以及背影指引着我童年所有的小小的幸福。
我就这样被我的小越哥哥拉着手,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过了多少块绿油油的麦田,走过了多少个夏天的黄昏,走过了多少微笑、多少小幸福,走过我的童年的全部记忆。
小越哥哥有着清秀的面庞和温暖的笑容,我喜欢以一种女人的幸福的角度仰望这样的面庞、这样的笑容。小越哥哥的笑容和他拉着我的温暖的手一样,它们都让我,让一个傻孩子感到安全。好像只要小越哥哥拉着我的手,然后冲我微笑,全世界多少个世纪的幸福就立刻淹没了我。好像小越哥哥温暖的手和微笑永远都在。好像我永远都不会失去这种简单而美妙的、只有女人才体味得到的幸福。
这样的一幅画面经常在我的回忆之中温柔地淡入淡出:我和小越哥哥站在一大片麦田里面。乌鸦群呼啦啦飞过头顶的天空。小越哥哥背对着太阳面对着我露出温暖的笑容。无数阳光贴着小越哥哥的身体洒在麦田里,它们把小越哥哥的轮廓在麦田里勾勒包裹成一道瘦长的影子。我沉溺于阳光,沉溺于小麦的香味,沉溺于深深的暗影,沉溺于小越哥哥阳光破碎的笑容。
多想这样的画面不要消失啊,多想。
可是,我听任时光哗啦啦地流走没有任何办法,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同样无济于事。
为什么挽留永远都是无济于事的?
小越哥哥,你还记得那个教堂吧?记得吧?
那个夏天,你第一次带我去那个教堂。我们走了好远的路啊,一直往南走,一直走。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就看见你在前面蹲了下来,回头冲我微笑。小越哥哥,你不知道你的笑容是多么的好看啊!
你说:“傻孩子,来啊。”
小越哥哥,你知道吗?那天我趴在你瘦瘦的但让我感觉很坚强的背上,你弓着腰,扭头冲我露出明亮的笑容。微微上扬的眉角,勾起了一条优美曲线的薄薄的唇,整齐洁白的牙齿,多好看啊!当时我就在心里感慨是不是所有男孩子的笑容都是如此迷人的呢?我马上又想,即使如此,我也只喜欢小越哥哥一个人的笑容。
现在想来,这就叫情有独钟吧?我亲爱的小越哥哥。
我看着你迷人的笑容,自己又傻笑起来。你用脑袋向后碰了碰我的脸说:“傻孩子,笑什么?”我不语,微笑着把脸埋进你松松软软的黑发之中,丁香花开的香味一下子淹没了我。
你淡淡一笑,然后背负着一个女人童年时候所有关于爱情或无关于爱情的幸福,在夕阳余晖之中向着教堂小心地走去。
那真是个又大又漂亮的哥特式教堂啊!整齐地堆砌起来的黄色的巨大方砖,点缀在方砖上的彩色的琉璃窗户,攀爬纠缠于方砖与窗户之间的绿色藤蔓植物。
之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乡下还有这样漂亮的地方呢?我怪你这时候才带我来教堂玩,嘟着嘴坐在教堂外的长椅上生气。你拍拍我的脑袋说:“来呀,蝴蝶。”然后我就跟着你往教堂里面跑。我们跑过正在闭目祈祷或者唱圣歌的老人,跑过传教讲经的牧师,跑过讨饭的乞丐,一直跑到教堂的后院。
小越哥哥,我记得你找了好久才从后院角落的一间小木屋里找到了那些只有虔诚的基督教徒才可以穿的白色的圣衣。那些衣服好大啊,把我都装进去了。你为我穿好之后,一边自己穿另一件衣服一边看着我笑,说:“蝴蝶,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一只肥胖的鸭子啊!”于是我再次撅起了嘴,撩起又长又宽的袖子,提着衣服的下角转过身不理你。
小越哥哥你穿衣服真快呀。你说:“蝴蝶,看,怎么样?”我回头,看到你就像是站在一堆雪白的绸缎之中,衣服搭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多像一个天使啊!我心想,我的小越哥哥多像一个天使啊!他扑打扑打洁白丰满的翅膀,我就幸福得要死。
“才不好看呢,像一只胖乌龟。”我看着你,嘟着嘴说。你想了一会儿,说:“蝴蝶,我带你去个地方。”于是我们就再次跑了起来。
风吹起头发,吹进脖子里面,洁白的圣衣鼓胀了起来。我们奔跑在一条昏暗的窄窄的青石板小路上,感觉仿佛要飞起来。
我们终于在一面很高的暗红色的砖墙前停了下来,你指着高处的墙说:“蝴蝶,你看。”我抬头,看到墙上你手指的地方挂着一个估计有两米多高,一米多宽的巨大的金属十字架。落日的余晖照耀着它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庄严而神圣,令人肃然起敬而又感到慈祥。十字架上钉着一个赤身裸体的长发男人。我掂着脚尖用手指着那巨大的十字架问你:“小越哥哥,那个人是谁呀?他怎么在那上面啊?他怎么不穿衣服呀?”你转过头来说:“那是耶稣,他用自己的血来洗赎世人的罪恶。”
“哦—”我长长地应了一声。
“我们来许愿吧,蝴蝶。如果许的愿被上帝听到的话,就会实现的。”
“好啊好啊。”
昏黄的青石板小巷中,一面古老而慈爱的许愿墙前。两个天真懵懂的孩子穿着宽大的白色圣衣,双目微闭,一脸虔诚地伏在金黄色的巨大十字架下面,双手合十,然后交叉地握着放在胸前。
闭好眼睛之后我又偷偷地睁开眼看了一下表情无比认真的小越哥哥,然后再次闭目,低头,许愿。
“让我和我亲爱的小越哥哥永远在一起吧。”
“许完了吗?”
“嗯。”
“说‘阿门’了吗?”
“嗯?”
“说‘阿门’。”
“阿门?”
“嗯。”
“阿门。”
“阿门。”
阿门。
“蝴蝶。”
“嗯?”
“其实,你穿这衣服真好看,像穿着雪白婚纱的漂亮的小新娘,像一只安静的永不离开的蝴蝶。”
小越哥哥,我当时有多开心啊,开心到都忘记了问你你所说的“永不离开的蝴蝶”是什么意思?嗯?
小越哥哥你知道吗?那天,一个女孩子把她今生今世全部的幸福亲手交给了你。全部地。义无反顾地。义无反顾。
小越哥哥你还记得吧?后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发现了我们,我们脱下圣衣转身就跑,他吹着胡子气呼呼地在后面追赶我们。
小越哥哥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在出汗。我们一直跑一直跑。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以为小越哥哥会永远这样拉着我的手不放开。
我们跑过昏暗的青石板小巷,跑过流淌的小溪,跑过嫩嫩的草地,跑过收割的农民和安睡的猫头鹰。两个孩子究竟跑了多久啊,最后终于一起躺倒在了一片被夕阳染成了红色的麦田里。
我们手拉着手望着头上暗红涌动的天空不说话。我们大口地喘气,然后放肆地笑起来。笑声带着幸福的温度伴随着一阵阵麦浪四散开去。风一吹,就海角天涯。
海角天涯。
那个夏天啊,小越哥哥,那个夏天。
当我再次回忆起那个夏天我们的笑声伴随着一阵阵麦浪海角天涯;回忆起你说,“蝴蝶,你穿这衣服真好看,像一只安静的永不离开的蝴蝶”;回忆起我们一起伏在黄昏中的那金光闪闪的十字架下虔诚地许愿;回忆起你说,“来呀,傻孩子”;回忆起我们站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面,头顶一群乌鸦呼啦啦地一飞而过,你背对着太阳面对着我微笑;回忆起阳光在麦田里映出你深深的暗影。我抬头,看到你身后破碎的阳光,你低头,我看到你阳光破碎的笑容。
多好啊!
可是,可是我亲爱的小越哥哥你现在在哪儿啊?在哪儿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啊?小越哥哥你为什么不回来呢?你已经把蝴蝶忘了吗?你不要蝴蝶了吗?小越哥哥你去哪儿了呀?我在每一片麦田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再也找不到了你孤独的足迹。
那年夏天,君未成名我未嫁。
小越哥哥,我多想那个夏天之后还是夏天。
可是,时光不再,物是人非。
小越哥哥,我现在好难过,难过到要死。
为什么要走。
不是说好永远在一起的吗?
小越哥哥,你还记得吗?还记得你的那只安静的永不离开的蝴蝶吗?会记得吗?会记很久吗?会一直记得吗?一直吗?
小越哥哥,那只傻傻的蝴蝶傻傻地在一片片的麦田里,在华丽的教堂外,在昏暗的青石板路上,在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十字架下,在暗红色的许愿墙前,在你的温柔的笑容后,等你,等你,等你。等过了多少遍季节交替多少个夏天多少次乌鸦仓皇南飞,可还是没有等到你。
亲爱的小越哥哥,我现在要走了。你的那只永不离开的蝴蝶现在要飞走了。她曾经等了很久很久,可你都没有回来过。
那一年,你走了。头也不回,走了很远。带着一个女人童年时候所有的幸福与爱情,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越哥哥,你终于教会了那只整天只知道傻笑的蝴蝶该如何哭泣。
蝴蝶飞走了,无可奈何地。
她会在很远很远的以后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意犹未尽地想起你。因为曾经拥抱我的,是你海洋般的汹涌。
我们之间那么远,一千八百八十年。
春末的南方城市
◎文/徐筱雅
他抬起头来,一束刺眼的阳光立即照进他的眼睛里。就像是矿井里的探照灯,他想。他挑衅似的直视着太阳,但很快就屈服了。在这个甚至不到十秒的过程中,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无限杂乱的色彩,像是一种新型的电脑病毒般在他眼前扭曲着,最后成为密密麻麻的、带着各种颜色的条纹。它们从高处落下,开始时速度缓慢,紧接着便如同暴雨一般急速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疼痛感。他赶紧把眼睛闭上。眼睛里迅速上升起一片黏稠的暗红色。
夏天还没有开始,这个湿润的南方城市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炎热。这个北回归线以南的南方城市并没有明确的四季之分,春夏与秋冬之间的间隔,就如同老房子糊窗户的纸一样,轻轻一捅就破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春天和秋天。这是一座极端的城市。它所拥有的只是酷暑和严冬。这两种极端的天气让他觉得,在这个城市里一下子集中了赤道和北极。人们渐渐淡化了对春天和秋天的认识。一年到头,整个城市都是绿的。只有当新生的嫩绿冒出枝头,或者落叶乔木开始脱落叶子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春天和秋天来了。
整个春天,他都在城市里不同的街道上游走。街道上打着各种各样的招牌与标语,“坚决打击毒品犯罪”。人行道上每隔百米,就有一个安全套自动贩售机,明码标价,一块钱一个。它们接受着这个城市的风吹雨打,身上的白色油漆陆续脱落,露出生锈的里层。每当看到它们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他时常怀疑,这里面的产品会不会因为长期无人问津而最终过了使用期限。
整个春天,他都在城市里穿梭。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被他们穿过。他觉得应该下一场雨。自从结束了初春时短暂的淅沥雨期之后,这个靠近赤道的南方城市就再也没有见过一滴降雨。
这座南方城市不下雪。他的家乡离此地不远,那里是下雪的,时间到了三月,天气还很寒冷。这里的人们在三月就开始穿夏装,姑娘们早早地露出手臂和肩膀,白花花的一片,让他感觉很不适应。三月应该是下雪的。这是上一年持续的大雪即将终结的标志,接下来才是春天。三月的某一天里,他顶着风雪在她的学校外站了七个多小时。火车是凌晨到的。临走前,兄弟把自己的玉佩解下来挂在他的脖子上,神色有些凝重。他身上的钱全用了买车票,兄弟手里的钱也不够了,仅剩的一些钱只够他在车上买三餐。这是一场赌博。他不知道结果。会有结果吗?
他站在学校的门口,双手揣在怀里,背靠着大门。传达室里坐着值班的老人。老人几次探出身子来看他,眼神怪异。三月了,还是这么冷。他把手从怀里伸出来看时间。凌晨两点,时间还早。
睡意一阵一阵地袭来,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他不能睡着。中午的时候他应该睡足午觉的。他有些紧张,在床上辗转很久,依然无法入睡。他掀了被子,然后准备好了所有应该拿的画稿,到即将应聘的画室去。
他不能睡着。天气这么冷,如果睡着了,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他还在等她。她来,他等着,她不来,他也等。雪还在下,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它们积得越来越厚了。他感觉,厚厚的积雪正一步步蔓延上升,也许很快就要将他淹没在它们深处。它们从四面八方会聚过来,往他的头顶上盖。一时间,他被淹没在这片孤寂的坟墓之中了。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灯。灯在哪儿?听说爱迪生故乡的人们为了纪念他,便在他逝世的纪念日里全城停电,让人们在黑暗中感谢他的贡献。触手可及的这一片,都是黑的,让人有一种茫然的恐惧感。他看见了,有那么一丁点的亮光。不是的,那是两个耀眼的光圈。它们那么小,但是却好像能划破整片黑暗。他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那是她的眼睛。她冲他笑了笑,一闪就不见了。黑暗又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彻骨的冷让他激灵了一下,睡意立刻减了不少。他转回身去看传达室,老头正坐在传达室的椅子上打瞌睡。他穿得厚厚的,脑袋上罩着一顶暖和的帽子,不像他,只穿着一件外套和单衣就坐车出来了,他没时间思考太多。至少在走之前应该看看天气预报,他想。他直觉地认为这座城市会温暖许多。三月的天气,入春了,很少有城市还在下雪。他有好几次都想借故走进传达室里,在那里暖和一下。那里面一定有暖气。灯光是昏黄色的,勾勒出一道暖暖的光圈。传达室老头低着头微微地打着瞌睡,样子很满足。其实应该庆幸,从凌晨起他就一直一脸落拓地站在这儿,老头并没把他赶走。也许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头顶上的一盏灯间歇性地亮着,灯罩的周围氤氲出一层雾气。它的形状像个暖手瓶。
“看看路呀!眼睛长哪里了?”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横条衣服和过多的装饰品使她看起来既臃肿又烦琐,像个斑马。他没做声。她勃然大怒,竖起戴了两个耀眼戒指的手指着他,吼道:“什么人啊?踩了人家的脚也不会道一声歉的?”他这个时候才看见自己的脚还停留在妇女的高而细的皮鞋上。他忙不迭地道歉,妇女使劲白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她要是向自己吼出来倒也好了,像刚才那个妇女一样。她什么也不说,他在远方无法猜测她的表情。也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一笑,就走开了。“我尊重他的选择。”兄弟说她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他不在,兄弟裹着棉被,穿着小裤衩站在电话跟前,光着脚和她说了近一个小时。她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像是被训斥的女学生一样,只是“嗯、嗯”地回应着兄弟的话。最后,她说了一句:“我尊重他的选择。”
这句话他像是对谁说过。
四点了。空气里微微飘来热呼呼的香气,像是包子或者馒头。他想起去年春末的时候,他站在包子铺门前和朋友韩迟分手。韩迟,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艺术家。他拥有着惊人的天赋,在画室里学习的时候,所有人都为韩迟的才华倾倒。可是他不画了,他成为了包子铺的老板。春末时下了一场连绵不绝的雨,石板路每天都传来黏嗒嗒的回音。青苔长出来了,踩得鞋子沿都是。韩迟没去送他,说走不开。他看见韩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面粉团上游走,感觉心慌。韩迟的表情很严肃,他说,你先得生活,才能艺术。艺术没有包子值钱。他的心猛然沉了一下,像是被谁剜了一条巨大的口子,血液哗哗地流淌。他捂着胸口,对韩迟说:“我尊重你的选择。”韩迟笑了,眼睛眯缝到一块儿去,他看见他眼角粘着一块焦黄的眼屎。韩迟沾满面粉的双手,像是染满了白色的油彩。
他该不该给她打个电话?兄弟说,他已经给她留言,无论如何请她等着他来。自从她挂了电话之后,她的手机一直都处于语音信箱的状态。雪厚厚地盖着,天亮不起来。他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摸到了一个打火机。他把背包从背上卸下,往深处摸索,找到了几根软而破的烟卷。他的心里噌地擦出了一道火光。他捏起一支烟,把烟含上,两只手挡在嘴前,以遮挡凛冽的风。她向他伸出手,说:“把烟给我。”
他把烟递给她:“怎么着,想尝试一下?”
“抽烟对你百害而无一益,”她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说,“你何不把烟戒了?”
她管得真多。他想着,撇过头去背对着她,拇指擦动了火机的滑轮。亮起来了。即使没有灯,他也觉得这条街是被照亮了。她在火光的另一头有些责怪、哀怨地看着他。“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冲她吼。她什么也没说,勉强地笑了笑,转身走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就被黑暗覆盖住了。风呼地吹起来,呜呜地叫着,把四周的电线也吹得呜呜直响。他向前跑了两步,叫她的名字。她一闪就不见了。烟和火机都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燃烧的烟头埋在了雪里,发出嗞的一声长叫。
他不该吼叫着让她滚蛋。只有她能够静静地听他抱怨。遭到退稿时,他为了发泄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她什么也不说,安静地把一切重新收拾好。她恬静的表情能包容一切。他的房间总是杂乱无章。她走进来,轻盈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不多久房间就会焕然一新。兄弟每次看到她,都点着头对他说,找女朋友就得找像她一样的。她把长头发在脑后绾起一个髻,用夹子夹起来。那个夹子是他在地摊上买的。她高兴地戴着它,一连兴奋了好几天。他叼着烟坐在桌子前画画,嘲笑地哼了一声。屋子里溢满了挂面的味道。她不会卧荷包蛋,所以总是先把蛋放在锅里炒一炒。整个房间里飘满了蛋黄的香味。他冲她吼:“出去出去,你害得我没办法画画了!”她把面盛起来,用碗盖上,冲他笑笑,转身走了。她的鞋子把阁楼木制的楼梯踩得吱吱作响。
她走了,又来了;来了,又走了。这次她的影子在黑暗中一闪,就被吞没了。
“会幸福吗?”他挑衅似的看着她,问道。
她说:“离开你这种人就会获得幸福。”
她的表情真坚定,像秋风一样锐利。他知道,其实她在撒谎。
他抬起手来看表,觉得视线很模糊。天微微发亮了。风里夹杂着菜刀与木板碰撞发出的嘭嘭声。离开家乡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给韩迟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满是嘈杂的声音,他听见案板嘭嘭作响。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交错着传入他的耳朵,像是回声一样。店里的小工去叫了很久,韩迟才来。他感觉韩迟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韩迟说,生意做得很好,现在已有许多家分店了。他很不识趣地问:“还画画吗?”韩迟沉默了。电话那头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不断传来叫韩迟的声音。韩迟说现在正忙着,改日再给他打,于是硬生生地把电话掐断了。他看见韩迟手上的白色油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浊的油污。
“你不是苏燕的朋友吗?”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面熟的女孩。她看着他,很惊讶。她被他青紫的嘴唇吓了一跳。他想起来了,这是她的朋友。他看过她们俩照的照片。他为自己落拓的样子感觉有些羞耻。他冲眼前的女孩笑了一下,可是他觉得肌肉很僵硬。他快被冻僵了。
“你来找苏燕?她上个月就退学了,她父母把她送到国外去了。”
他想起来她临走前坚定的眼神。她说:“离开你这种人就会幸福。你不过是个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画室老板快快地翻着他画夹里的作品,一言不发。老板耸了耸肩,把画夹放到了桌子上。他拿了一支烟叼上,把烟盒递给他。软中华。他看了看,冲老板摇摇头,说:“我不抽烟。”
老板笑了笑,硕大的鼻子和眼睛挤成了一团。老板的手指短而粗,手掌厚实,和韩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区别甚远。据说这样的手指很能敛财。他数钱的时候,短粗的手指灵活得像个钢琴家。
“艺术家嘛,不都好抽点烟,喝点小酒什么的?”老板嘿嘿地笑着,他看见了他的深邃的咽喉和发黄的牙齿。“试试?”看他还是摇头,老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烟盒揣回了怀里。
他的眉眼令他想起了出版社的编辑。那个编辑前额油得发亮,仅剩的几根头发像是椰子表面散乱的绒毛。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冲他指指点点。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拿了画稿走出去。编辑在他身后一拍桌子站起来,冲他吼道:“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我告诉你,就你的画,还有你这态度,无论到哪家出版社都是碰壁!”说到这儿,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继续道,“你只要按照我的意思改一改,不该画的不画,我就能把你打造成为一流的画家……”
他回过头,冲编辑笑了笑,随手将画稿扔进了办公室里的垃圾箱。
“年轻人,说实话,你的技术很好……”画室老板夹着烟的手翻动着他的画稿,他看见烟灰纷纷扬扬地落在画稿里女主人公的脸上,像是肮脏的泪痕。老板点点头,接着说道,“你要是能把内容改改,就像日本画那样,会很有前途。”
修改。还是修改。从开始画画,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他们不能忍受如此直接地面对画中赤裸的世界,所以就必须修改。除此,他别无选择。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抄别人的风格?”
老板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依然保持着冷静:“说抄多难听,就像哪本书说的,这叫‘中国菜日本做法’。再说了,我的目的就是盈利,我考虑的是读者,不是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着。可是,读者就是上帝。如果你不能这么做,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算一算时间,有多少天没下过雨了?他不知道。走在街上,他感觉到一种泥土龟裂般的干燥,皮肤被炙烤得快要开裂了。雨总是来得太迟。就像他翻然醒悟,回过头来找她的时候,却发现时间太迟了。
艺术,艺术算什么。三个大老粗一样的男人脱光了膀子,各自举着一块砖头,都自称是行为艺术。它就和街边散发的传单一样不值钱。人们接过它们,草草看一眼,接着把它们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她还回来吗?”他问她的朋友。
朋友同情地看他一眼,摇摇头。
雪停了。该下一场雨了。
他在她所在的这座南方城市住了下来,租一间灰暗的房子,房东是个皱缩得如同核桃的老太太。老人每天帮他打扫房间,像她在时收拾得一样整齐。从早到晚他都窝在房间里画画。玻璃被窗帘遮得严实,让他分不清昼夜。只有老人把面端进来时,他才知道时间。老人每天给他煮面,默默地看着他吃。她总是给他盛满满的一碗,粗细不齐的手擀面上总卧着一个光滑的荷包蛋。
炒鸡蛋比荷包蛋好吃,他边吃边想。
萌萌的故事和完美夏天
◎文/张希希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左左在一个傍晚到新学校的教室去,做一些清扫工作。是几间平房,黑瓦灰砖,用白颜色勾出粉线,窗子倒是铝合金的,蒙着深蓝的防雨棚。教室后是一个极大的操场,设施简单,碎煤炭的跑道,中间的足球场植着不平整的一块草皮,稀疏而黯然,踢球的男生满脸汗水地奋力奔跑,球门是没有球网的两道铁栏杆,但没有人计较。
教室不大,墨绿色的黑板下齐整地排着几行桌子,都是单人式的木桌,黑漆桌面,四方凳,教室后方有一块空地,足够十来个人活动。墙角倚着清洁工具,没有后壁的黑板,后墙开着的是两扇窗,有光线斜斜地投进来,倒也透着几分窗明几净。
左左看见的中年妇人,富态的模样,眉眼却是咄咄逼人的锐气,四十开外的样子,就是班主任了。她麻利地指挥大家做扫除,右手不停地翻弄一叠学生简历表,又张罗着给大家买汽水,是最廉价的七毛钱一瓶的桔汁,充满色素和小苏打的泡沫,左左很专心地喝,脸颊有细细的汗珠,在阳光折射下晶莹剔透。左左一直的任务就是扫地,和新的同学。左左看着他们忙碌的样子,目光平坦,是要在一起三年的,看上去都是没有心思感情淡漠的人,笑容恹然而不复杂。
萌萌在某一刻推开门走进来,午后最寂静的光线,在那瞬间射伤眼睛,左左望着她,细眉的女子,温存而柔软,“嗨,萌萌。”她轻语,有浅浅的微笑。关于这个蒙太奇似的镜头,在后来左左的记忆中出现过很多次,反反复复。
左左亦笑起来,看见这个女孩子的心里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喜怒哀乐、一样的愁容和一样的欢喜。左左觉得很幸福,感觉在瞬间膨胀,彼此的呼吸,丝丝入扣,相契相吸。
萌萌和左左在很多个早晨挨着肩坐在教室后的大花坛边咬着耳朵,甜蜜蜜两个小姑娘。交换一样喜欢的杂志,花坛边的大树高高的,是冬天也不落叶的松木,很美丽的呢,青郁的,是教人心旷神怡的。
教室的右侧有一丛青竹,也是萌萌和左左留恋的去处。低矮而新鲜,流淌生命的汁液。是江南的最好风光。
经常的,左左拉了萌萌的手穿过校园的小径,穿过密密的树阴,赶到图书馆去。是一幢失去色泽的看来古旧的楼,带一些灰暗与质朴,墙根爬满青藤,萌萌和左左想要的书却都是在里面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还有旧版本的《飘》,斯佳丽的面容模糊,颜色暧昧,萌萌的眼睛总是在这些颜色泛黄的纸张面前亮起来,左左你看居然有这个!左左你看居然有那个!萌萌的声音总是欢欣的,然而实在柔弱。
不知是从哪天起,左左居然迷上了跳橡皮筋,那种小小的女孩子才玩的游戏。左左总是在课间从抽屉里拉出长长的皮筋笑嘻嘻地招呼大家来玩。而萌萌对这种游戏的热情几乎是零,实际上萌萌对差不多所有女孩子擅长的游戏都不太明白,对男孩子的,也是这样。萌萌就是那种有些钝然的孩子。
但是因为跳起来快活轻盈得像只小鹿一样的左左,萌萌还是参与了这游戏。看起来热心地一起蹦蹦跳跳。后来又是毽子,一下一下地飞在半空里,左左的笑靥如花。萌萌就永远是安静的。
结束这些平凡的琐碎的细节的故事,开始在年级的送实习教师的联欢会上,跳上台来的那个男生笑起来有明澈的颜色,高高的直挺的鼻梁,轮廓清晰。萌萌的心荡了一下,突然就紧紧拽住左左的胳臂,左左,左左,你看!那个男孩子!左左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萌萌?那个男孩子!你有没有觉得他特殊?没有啊,一点都不呢,你到底怎么了萌萌?可是……我觉得,他好特别啊!萌萌紧张地看着她。
那个男孩子,唱的是一首小虎队的老歌《叫你一声My love》,他的声音很好听,富有磁性的男孩子的漂亮的声音。萌萌一直望着他,眼神迷离,左左愣愣地看着她,萌萌!
几乎是在第二天就得到关于浩明的讯息,知道他是普通的男孩,没有惊人的成绩,亦没有耀目的外表,只是干净而简单。甚至浩明的成绩实在是不可恭维的差劲。左左无法想明白萌萌般冰雪聪慧的女孩何以对这样的男孩侧目以待。在几天之后当左左在清晨的阳光里看见萌萌手中的一盘小虎队的磁带时,左左更加惊讶地认定萌萌疯掉了。
几天后左左居然从外班同学那里听到传得沸沸扬扬的新闻:萌萌给浩明寄去了一张贺卡,言语暧昧。左左哑然地望着萌萌,眼底是说不清的困惑。“我本不该知道你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可是我都知道。”萌萌的语句一直在左左脑海挥之不去,浮浮沉沉。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萌萌一直在关注浩明,关注他的过去和现在。年级里几乎传遍这样的新闻,好学生萌萌喜欢上差学生浩明,简单说来,就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在好奇,可是没有人知道原因。
那时大家所能知道的就是浩明有自己喜欢的女孩,是可爱天真的女孩子,笑容单纯而明亮,有很漂亮的眼睛。浩明喜欢她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相形之下,有漂亮成绩的萌萌却没有那般漂亮的容貌。萌萌是看起来很平凡的女生。
再后来,萌萌得到了浩明家的电话号码。在某个周末,萌萌拨通了这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简单的几句寒暄,之后是良久的沉默和无休止的尴尬,萌萌却为如此亲近地听见他富有磁性的声音而激动不已,反复在左左面前讨论了很多次,左左却只是微笑不语。
班会活动上左左和萌萌被大家要求出一个节目。左左看着萌萌,很出人意料地说道,我们唱小虎队的《爱》好不好?萌萌迟疑了一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她们和谐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来,一个纤细,一个活泼。“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结,让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跟年轻做个伴。向天空大声地呼唤,说声我爱你,向着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想你,让那天空听得见,让那大海看得见,谁也擦不掉我们许下的诺言。”萌萌是多么想让浩明听见这样的声音,来自心底,左左是明了的。
左左经常给萌萌带来关于浩明的消息:浩明的考试又是倒数第二了,浩明又为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做值日了,浩明的妈妈生病在家休养了……所有这些琐碎的细节都被左左一点点地说道,再拼凑成完整的图像,在萌萌的心里潜滋暗长,发芽开花。
故事的最后是浩明突然在一个周末的电话里郑重地对萌萌说道,萌萌,我喜欢你。这个没有浪漫场景和气氛的细节后来在萌萌心里一直如花绽放,是感觉温暖幸福的瞬间,即使是失去爱情的心意,也是在一生里都美丽无瑕的。
这以后的情节简单而纯粹,两个人继续互通电话,偶尔在左左的掩护下传递书信,并肩在街上心慌意乱地转了一圈,隔着一人多的距离依旧紧张得手心冒汗,是干净透明的恋情,或者只是一场自以为是的游戏。
结尾来得很快,所以仓促,在某个明亮的早晨,萌萌突然叫住刚走进教室的左左,一字一顿地说道,左左,我不喜欢他了。
左左停下来,微笑,为什么?似乎是早已预知的结局。
走得近了,把缺点无限地放大,失去美感,原来还是坐在台下,看他唱歌的那一瞬最美。
后悔吗?
没有啊。
以为是爱情吗?
我想是,虽然年轻,可是我还是愿意相信那是爱情。
那是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而故事的开始,是在夏天开始。萌萌和左左,都换上了她们的细格布衬衣,碎花裙子。站在舞台上的浩明,短袖,海蓝长裤。在结局的时候穿着白色的长袖外套,发疯似的跟在萌萌身后随她走回家的路,穿过大街小巷,几乎半个城区。
他只是尾随,没有言语。
这是一个简单的缺乏情节的故事,有大片的空白,两个女生紧挨着坐在后山操场的水泥楼梯上时,空中是无数涌动的紫色晚霞,金色的光线漏进来的边框,空旷的操场,稀疏的草皮和孤零零的运动器械,在这个快要结束的夏天的傍晚,透露出萧瑟的气息。衰败的前兆。
她们分享关于刚刚发芽的爱情的私密,青涩而美好。
也许缺乏耐心与我共同分享这个单薄的故事,只是想给你看见它背后的感情,这是一个没有情节的颜色暗淡的故事,但是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叫左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