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女子
◎文/陈焕文
相邻的房间新搬进一个女子,是一家法式餐厅的经理。约定的期限是租住一年。
她刚来时拖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却不小的布艺袋,肩上还跨着一个女子常用的黄色手提小包。看起来穿的衣服应该是小店淘来的好东西,长发恣意地披着。
我听见长期安静的隔壁有了声响,便开门看一看,相见的时候,彼此微笑一下。她进门后,我也回屋关上了房门。
长久以来地一个人住,甚至连相邻的房间都是空的,空气中便缺少了人的气味。那种气味似乎是我所赖以生存的,我从不敢否认这一点。公寓并不是繁华和抢手的地段,相邻的房间便空了好久。如今终于有人为伴,当晚我便决定拜访她。
开门时,她依然身着宽松的布衣,是上午见到的那件。屋里简约却已然整洁。靠着落地窗的小写字台上亮着明亮的灯,钢笔放在信纸上,一旁的手提电脑关着。
你好,我住隔壁。
请进。她微笑一下欢迎,待我坐上沙发,她开始去冲橙汁。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清瘦而坚毅的背影,长发仍然是披散着的,便断定是一个喜欢长发飘飘的女子。她很快端上来两杯橙汁。
我没有冲得太浓,否则也许会影响睡眠。她说。
你很容易和陌生人说上话?
有时吧,倒不一定。我第一眼看见你觉得你是清静的,看样子你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很久,能够坚持下来,应该不容易,我一贯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笑着说。
我抱着她沙发上的深红色靠垫,告诉她说,你也一样,不过看起来是在散发着幸福的光泽。你的男伴呢?
他一年前出国了。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又抬起头微笑。很快就回来,随时可能到家,也许明天吧。
那晚闲谈约两个小时。淡薄而寂寞的人相遇,总是会容易寻找到话题,并彼此慰藉。而交流确实都是纯粹的闲谈,而且更接近于彼此无关的倾诉,有一种旁若无人的自私和温情。
闲谈之时,是两个女子盘腿坐在沙发上,偶尔喝一口橙汁,从生计说到爱情,仿佛很老的朋友。
闲谈之后,可以各自归宿,以坚忍而无懈可击的面貌面对周围。这本都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她并不经常待在西餐厅。但我还是极难见到一个需应付各种场面与人的女子,可以保持自知和明朗的内心。而我判断她的自知与明朗,是早在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
我出门回家的时候,她站在门口目送我进门,又说,晚安,晚安,我可能得写完这些信才睡。?
她是写信的女子。每晚写,写信的时候从不用电脑,一笔一画地用钢笔写在信纸上。
那天清晨突然刮起大风,天色骤变。本和她约好下午去百货公司看鞋子。我窝在被子里,看着二十四层窗子外变脸的天色,用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她说她也在被子里,看着窗外。我们便呵呵地笑。
我把被子裹紧,生怕一丝风钻进,说,我们下午还去吗?
去,还是不要轻易改变计划。我们打车过去,免去停车的麻烦,那家百货公司旁边还有一家不错的红茶馆。
好吧,中午来我家吧,我有些速冻饺子可以煮着吃,芹菜肉的,我很喜欢。
那十二点见,亲爱的。
挂了电话之后,反复在被窝里面寻求温暖,蜷缩在一起。
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要搬走了。
我问她一开始不是要住一年吗?她说她自己都不明白一年究竟有多久,从来不明白。我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厨房,又把做的水果沙拉端上来,有鲜红的西红柿。
看鞋子的时候仍然是以往的那样。她最终为我挑了一双藏青色的鞋,她自己两手空空,只在出门的时候买了一串枣泥冰糖葫芦,我们一人一口地吃完,并一直顶着大风走到红茶馆。长头发在有大风的时候,是好处明显坏处也明显的。赶紧钻进红茶馆。
很奇怪的是,红茶馆居然是一个外国女子所开。来自英国,未婚,开这间红茶馆并且抽空做翻译赚钱。
她用中文和这家红茶馆老板交谈。作为西餐厅的经理,她能说极为流畅的英语,却从不愿意说。相比较之下,有一些出国数日,回来之后就夹杂着英文,借口是在国外习惯改不回来了的人,是何等可笑。
我们坐在藤编的秋千上,中间的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红茶。外国女子过来,怀抱着一个大的影集,是她自己拍摄的照片。都是细小平凡或者极为绚烂华丽的事物。一页页地翻动,如数家珍。
外国女子对我说,她的西餐厅很棒,我们是好朋友,她常来,你也是她的好朋友吧。
我面对这个可爱而淡泊的外国女子,微笑着说,是的。
外国女子时不时指着一些照片用还算标准的中文向我介绍。最后一张图是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男子,是典型的英俊男子,站在草场上,脸上被阳光照耀着。
他,是我爱过的男人。可是他死了。过去,他已经死了。外国女子依然平静,可是她的忧伤却没有逃得过我的感觉。他死于车祸。
我一时默然,只好对她说,死亡都是必定的,不必太过悲哀了。我也只能想起这样的话,在这个时候。我想这个外国女子大概为了这个男人,一生孤独,不禁感到敬重与相惜。外国女子倒也很快彻底平静,又略带微笑地说,我给你们尝尝我做的中国式馅饼。转身离开,相册依然摊在那里,那个男人的照片突兀地呈现。
她淡定,又喝了一口红茶。
我说,你是有谜的人,一定是。
她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眼神依然清澈而坚强。说,有些事情讲述给别人听未必有任何作用,但是你不同,你对于我来说,仿佛是一面镜子,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另一面,所以即便是倾诉,我想也是有它的价值所在。
外国女子端来中国式馅饼的时候,她仍在继续她的故事,外国女子和我一起听。我想这个异国人不止一次听过这个故事了。
她离开的时候还是拖着那个巨大旅行包,拿着精致的布艺袋,肩上却没再挎着手提包。家具和设备还是和刚来的时候一样整齐,亦已被她仔细擦净。
她要去上海,另一个深邃而繁华的城市。西餐厅早已转交给别人打理,那里承载不了她的任何东西。
我送她去机场,穿着她给我挑的藏青色鞋。一直和她坐在一起,直到快登机。她说,亲爱的,我会想你。我说,我也会想你,清晨会躲在被子里给你打电话。我们又笑,和毕业分离的高中生一样。
终究是随着人流登机了,我站在这边看着她一直到看不见为止,想起了初遇后告别她目送我回家。
哪里会是她的归宿?
她的男伴三年前于一场空难事故中死亡。那是他出国一年后,归来与她相聚的路上。她不曾忘记一年里彼此手写的纪念般珍藏的信,航班前一天晚上他的明天回家的许诺……精致的布艺袋里装的是她每晚都会写的信,有的很短,有的很长。
坚忍相信,早已模糊了一年时间的长短概念,每晚守候。有所坚信和守候,幸福而温暖的幻觉大厦就愈加趋于真实。
她未曾后悔,亦不顾幻觉的不堪一击。
一年之后的冬天,我收到她的明信片,来自南方的一座城。一贯寂寞而坚忍的笔迹。
她告诉我我要快乐。
她告诉我他明天就会回家。
一场倾诉
◎文/陈焕文
她与我见面是在电影院。人极少,便一起坐在中间的两个位子上。
她说之所以选在此时的这部电影,是因为这部电影闷人且安静,适合交谈。至今我竟然记不起那部电影里面的任何一句对白,甚至不知道它究竟要讲的故事是什么,虽然我尽量在看。但什么也记不住。
她说,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再也不敢轻易地动感情了,越老越小心翼翼,惴惴不安。自己像一个盒子,越来越封闭和警戒,无法轻易开启。再久一点,恐怕连开锁的钥匙都找不到了。
我说,我也会这样,少年时像朵绽放的红莲,对周围人好,视之为朋友,付出自己的感情。然后亲眼看着绝大多数一个一个虚伪、欺骗、从未视自己为朋友、从未付出真的感情,便毫不犹豫地将之从心里剔除,并觉得恶心与自责。剩下的少数,还会被时间冲走大半。最后,只剩下那几个了。终究也只是会消失,不留痕迹。
她说,给别人的钥匙被一个个地丢弃,自己发觉时手里已经所剩无几,仔细地藏着,不敢再交给别人。慢慢地自己都忘了那剩下的钥匙被藏在了哪里。感情一定是脆弱的,经不起欺骗。渐渐地,一部分人会清醒,对自己的感情把持得牢固而有分寸。那么他们,同时也丧失了信心与热情。这是避免遭受痛苦的代价。世上没有完满的感情和内心。
我说,你是否还爱你的朋友?
她说,爱。为什么不爱?宿命关于朋友的造化,太过珍贵,他们应当是感情的接纳者与付出者。有人在后半生甚至大半生,甚至一生没有朋友,一生不做别人的朋友。这简直难以置信,他们的感情世界中什么也没有。生本来就什么也不是,他们的虚空都还没有颜色,想想那是何等的可怕。
她打开一听在门口超市买的可乐,问我要不要喝,我说不要。她仰头自己喝了起来。这个坚硬却棱角分明的女子,我第一眼相见便知道她不可避免地要受许多挫折与痛苦。头发已经留了很长,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眼神透明而深邃,常常换戴各种廉价的玉石项链。喝饮料的时候,样子仍然像个小学生。每次丢手机,都急忙上网把我的号码再问一遍。
她停下,喘了几口气,说,这片子我每次看都要睡着,除非与人说话,说许多的话。
我说,你如何分辨朋友?
她说,原来靠的是时间。现在渐渐有了某种感觉,能够识别与发现朋友才会具有的默契与气息,很快便可断定出来,透过假象,一针见血。不需要每天的维持与支撑,彼此从来不会真正忘记。一旦有怎样的事情出现,马上联想起那个人的面孔、气息、话语、动作。只凭感觉与默契便可以想起,没有企图,没有目的,仿佛是自然的事情。她说完又问我,你害怕他们最终的消失吗?
我说,原来怕,现在一点都不怕。原来不懂,怕他们死亡、离开,自己承担悲伤与痛苦。后来知道,人人都会那样,如果惧怕这些,干脆坐地等死断绝一切行动,没有付出与回报,自身完满,岂不很好?实际上那却是绝不可能的。人会随着不断清醒而对感情把持得有分寸,同时丧失信心与热情,但是如果因为害怕消失而停止一切,那么感情、分寸、信心与热情便全部一起消失,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样的消失,更为可怕且令人苍白。
她说,你也在慢慢关闭自己,害怕受到伤害。
我说,我不会不动感情,却也是再也不敢轻易动感情了。
之后一起看了会儿电影,终于还是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她还在睡着,片子看样子是快完了。我摇醒她。银幕开始放一串串英文名单,响起片尾曲。
我问她是否要我送她回家。
她说好,然后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16∶33。说她还要我陪她去音像店取订购的碟。
我说没问题。
电影院的灯光突然亮起,漆黑瞬间变白。我们什么也没看进去。
灯亮了,散场了。
仅仅完成了一场倾诉。
水样的貘杀了年华
◎文/曹兮
传说有一种叫貘的动物,以梦为食。
我常常想,梦不过是大脑兴奋过度的遗物,怎么能用来吃呢?但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梦是被什么给吃了,因为我总是会记住噩梦,而那些美梦怎么也记不起。
或许在我的身体里真的有个貘。
三岁的时候,家里人不问我,我就搬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天,偶尔会和貘说上话,但每次都不超过三句,而且都是同一话题。
第一句,他说:“要忘记我。”
第二句,我说:“为什么?”
第三句,他说:“不知道。”
然后,我就继续仰望院里的一方蓝蓝的天空。
十二岁仲夏,夜。我急切渴望着空调的催眠,却只能可怜地贴着电扇入睡,其实根本就睡不着,只能说是貘的肚子饿极了,无奈,我只好给他准备食物。
我看见貘站在黑漆漆的的世界里,空洞地看着我……
柔和的,似乎充满许多诱惑的光斑在我身边闪烁,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处闹市。
我停留在灯火里,从身边经过的人都变作熟悉的面孔,但他们却当我是陌路人般,擦肩而过,我没有难过,反倒很欣慰,好像感谢他们将我遗忘,上扬的嘴角,轻蔑地一笑,走向那人……远离了那片光与暗融合的地方……
接着,渗有月光的天花板微笑着欢迎我,它提醒刚刚那一切,不过是场梦。
窗外,仍是深夜,灯红酒绿遗忘了时空的规律,有些昏暗的天空依旧记不住明月的光辉,混乱的脑海中依稀想起某个人的话,“被人遗忘是很痛苦的”。我倒很想那样。
懒散地拧开水龙头,涌动着的流水映射着窗外花花绿绿的光影,刚一抓住,摊开手却又是黑暗,直到清水从盆中溢出,我将头深深地埋进去,“难道说记住的就一定是快乐吗”,水的冰凉使我想起那句话后的疑问。或许正因为遗忘才会完美,记住的却往往是自己不愿想起的……
“夜色很美,不是吗?”望向窗外,擦拭着浸湿的头发,自言自语着。纵使一切都被遗忘或记住,浮华依旧,美梦依旧……
噩梦就更不会少……因为我没有忘记一个叫做貘的家伙。
初一开学,报到后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蔷薇花开,花朵原来是雪白色的,接着蔷薇干枯瘦弱的藤蔓渐渐伸向我,长刺穿透我的肌肤,抽我的血,蔷薇渐渐变红,当它红透时,我已被藤蔓紧紧地缠住,像是蚕一样,有了一个绿色的茧。
梦醒后,我就开始怨恨貘,他没有把这个梦吃掉,害得我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我突然想起,报到后的那天中午,我看了圣斗士,阿瞬正好在闯双鱼座那一关,到最后,一朵雪白的玫瑰插在瞬的胸前,随着那朵玫瑰变红,瞬的血液也被它吸干……这么说来那朵玫瑰是比我梦里的蔷薇厉害,前者不过是一朵,后者则是一群。
“你再让我做这样的梦,我就天天喝咖啡,玩失眠。”对着镜子,我自言自语起来,这是和貘对话的途径之一。
“别忘了,你是个床奴,不睡觉比登天还难。”我能感受到他扬扬得意的奸诈样。
他是我作的孽,对于我从小封闭自己的报应。
“喂,说正经的,你想不想有个美梦?”
“不要,你那么变态。”
“你不也很变态吗,想当男孩。”
“那叫永不可实现的愿望。”我一边擦脸一边搪塞,他不再多说什么。
若说我这一生有什么后悔的事,那恐怕就是后悔自己不是个男孩。
初中,正值青春叛逆期,貘开始捣鬼,他似乎让我以为自己是女孩的事实不过是个梦,借用还没发育完全的身体,外表看来,我就是个男孩。但我仍疑惑,他真的会让我有个好梦吗?
开学那天,为了表明我不是人格分裂,在学籍表的性别一栏我慎重地填下一个“女”字,当时,班主任对着我上下看了看,过了半个小时才放过我。
回到班里,我的座位已被一个有着鸡蛋壳头型的女生给占了。我忽然想我是投错胎的,应该是个男孩而不是个女孩,这样我就会对这种行为漠视掉而不是冷冷地叫她让位。
“你占我的位子了。”
她笑了笑,白白的脸上有两个小酒窝,淡红色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她对我说了句:“你好,我叫蔚,蔚蓝的蔚。”
“很高兴认识你,但,你占我的位子了。”
“是吗?那,你叫什么……”
“去死……”
“‘去死’?你的名字好有趣,你姓‘去’吗?”她那双眼睛闪着疑惑,在我看来却像是恶搞胜利的象征。
瞬间,教室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后来……后来我和她成了年糕。
至于怎么和她成的年糕我也忘了,可能是因为那年她和我一样喜欢吃香草冰淇淋,虽然暑假时我还很喜欢吃薄荷味道的冰淇淋。
我们天天黏在一块站在厕所附近的花坛里说一些天马行空的话,弄得过往的学生觉得我们是偷窥狂。过了一年,我们又改上课传纸条,至于写些什么,连自己都不太清楚,反正也是不着南北的,可能有时我还会显摆显摆自己的画技,蔚总会给予一定的评价,有时传纸条的频数超过一个练习本的容量,帮忙传的同僚们会极不耐烦,我和她对这种情况是不以为然,但是最后居然搞得他们精神崩溃掉,写纸条咒我们将来一定是同性恋。
“同性恋就同性恋,管得着吗?”消息一转到蔚的耳朵里,她就撅起小嘴,愤愤地说着……那个年纪,连恋爱都不知道,更别说是什么同性恋了。
不过纸条计划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班主任不知道怎么注意起我和蔚了,上课老喜欢叫我和她。课后,和我关系稍好些的男同学跟我打小报告,讲班里貌似有几个看我不顺眼的家伙要告我性格变态,和班里的某某搞不纯洁关系,班主任正在查这个事,因为她一直相信她的直觉—我是个怪胎。
我喜欢怪胎这个词,因为那时,我在做“梦”。“梦”里,我是个处于青春叛逆期的男孩,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和老师打交道,说一些周遭人听不懂的奇怪话语,和一个我不是很讨厌的女孩尝尝初恋的感觉。
我“梦”里的身份就是怪胎。
“兮,你喜欢谁的歌?”
“你猜。”
这种对话已经算是最正常的了,当然,只在我“醒着”的时候,才会这么跟她说。
我有时会恢复原来的身份,做老老实实的小女孩,不过时间很短,一般都是在学校有活动的时候,我会穿上校服,一本正经坐在台下,偶尔和身旁的男同学开开玩笑,用个稍微学术性的词语,这种状况就叫做人格分裂。
当时,我只觉得是梦而已。
“我要是能在三十几岁死该有多好。”在初中寒假一个极冷的冬日里,我和蔚边闲逛边谈论死这个很正式的问题。
“放心,你死了我会给你订一个超豪华的骨灰盒。”
“我喜欢钻石的。”
“死!”我以这样一个字驳回她的请求,她仍旧笑了笑,继续闲逛,然后在一个卖冰糕的摊点,我们同时停住,奇怪为何这样冷的天还会有卖冰糕的。
“我想吃。”
“我也有点。”
此时,卖冰糕的大姐正在不住地打哈欠。
过了一会儿,彼此手里拿着一根奶油冰糕,一点一点地舔着,双唇都冻麻了,她把自己的硬塞给我吃,她不停地哈气,接着,她傻笑起来。
“喂,傻笑什么呢?”我举着两根冰糕,感觉像个傻子一样。
“你说,我们像不像情侣?”
“瞎说什么,咱们走吧,我肚子疼。”
“废话!谁让你提议吃什么破冰糕!”
捂着疼的肚子,我们逃似的离开夜市,没能回首一望,看看身后会有些什么……
一路上,貘告诉我,我们两个就是在谈恋爱。
虽然我一再否认。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每逢阴雨连绵日,班里的“情圣”总要哼这首歌,说是纪念他可悲可叹的恋爱史,接着摆出一副极其受伤的表情,可真正受伤的人会是他吗?那些揣着自己的情书,脸红得像苹果一样的女生才真正受伤了。
“到底是‘情圣’,歌声一流的好。”作为同学,偶尔我会称赞一下,他都会很兴奋,露出招牌式的笑容,不过因为是同班的关系,对于他的攻势早就免疫了。
“别摆架势了,你知道没有用的。”蔚补充道,然后不屑地吸着包装盒里仅存不多的酸奶,“情圣”只好不服地收回笑容,略带些稚嫩的脸上只留下悲伤,夹在中间的我感觉很尴尬。
“小蔚是吃醋了,但兮永远是属于集体的。”同位推了推眼镜帮忙打圆场。
蔚拽了拽我的衣袖示意我出去,但我比较懒,只想在位上发愣。
“你呀,知不知道盛夏的果子都是很苦的?”同位开始教育起卸下伪装的“情圣”。
“知道呀,剩下的当然就是不好吃的了。”他很无奈地点一下“情圣”的头,接着互开起玩笑。
蔚还是硬拉着我到了走廊,递给我一个蔷薇花的挂件,她告诉我学校墙角栽的蔷薇花明年就要开了,然后她便不高兴地进了教室。
其实我一直都讨厌蔷薇花,我不喜欢它的红,红得让人心生厌恶。
挂件下面有个小坠子,上面刻着“永恒的爱”。
我知道自己的脸和天气一样阴得恐怖……对于我们来讲这种誓言都很清楚,在这个时候男女之间产生的微妙感觉有时可能只是错觉,更何况是同性之间。
我不想再做梦了,因为这不是个美梦,我好害怕,害怕会受伤,害怕疼痛……我没有责怪貘,因为我从内心里是想做个男孩的。
初三期末考完试,学校里,我们两个人举着冰淇淋贪婪地舔着。
“明天,你准备干什么?”
“你说,伍佰的歌好听吗?”
“是吗?我要去哈尔滨,那里有雪。”
“今天我吃的冰淇淋是薄荷味的。”
我们已经习惯这种东一句西一句的对话,看似没什么关联,但那时我们居然就能了解对方想说些什么。
“今天的冰淇淋老板给少了,一会记得找他算账。”
“我喜欢你……”
那天,很热,只有我们两个疯子在操场上不要命地舔着不算便宜的冰淇淋。
“啥?你脑子进水了?”
她摇了摇头,原来的鸡蛋壳成了披肩的长发,略带有汗水的味道,还有浓浓的梧桐气味。
“你不懂。”
“对,我本来就不懂呀。”
我的确不懂,因为立刻我就尝到了她口中的薄荷气味。
我还记得那个吻,略带有薄荷的刺鼻,和紧张的喘息:“我喜欢你……”蔚身后的蔷薇一团一团地绽放。但我知道这不是爱情,真的不是。
“喂喂,别开那么没营养的玩笑,我们不是死党吗?”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处理的,反正我看见了她的笑,笑得就像墙上的蔷薇,美丽、妖异,却开始枯萎。
“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我却觉得那不过是一种错觉……”她撩开耳边的发丝,正式地握住我的手,“最后一次了……”
我不懂她的最后一次指的什么,但她的手心满是汗水,冰淇淋早已化掉粘在衣服上,我也没了心情,本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掉,我不曾奢望她的告白,我知道貘安排的梦都会是噩梦,这一场也不例外,最后的结果也一定是分开。
“是呀,因为我是女的。”从口袋里掏出用那个挂件做成的发卡,红色的蔷薇,和她很配。
“对不起……”蔚不停地道歉,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懂却妄想有一场以自己为中心的恋爱。
泪痕在她的脸上过于明显,满口的甜蜜与冰凉还没有完全融合,我将颤抖的双唇轻轻地落在她的脸颊上,我知道她所想的,她希望自己的初吻是给一个自己不讨厌的人,给一个可以永远记住这个吻的人,她选择了我。
我哭了,我们都哭了,因为都知道这并不是爱情。
“记得明年还来这里看蔷薇。”
告别时也不知道是谁送的谁,谁拥抱了谁,谁记住了谁身上特有的气息,谁留恋谁眼眸中残存的夕阳,但她拒绝了我的回复,而我拒绝了微笑,我明白这一生或许只能听见这一次错位的告白,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突然后悔选择做梦,若一切都不曾发生,是不是就不需要忍受不知名的感情。说来说去,都是那个貘惹的祸。
晚上,“情圣”一伙人请酒喝,我跟去了,酒吧因为他们变得吵闹,我不喜欢这种气氛,自己点了杯伏特加,坐在角落里喝闷酒。
嗡嗡的,划拳叫嚷声活像是一群苍蝇在我身边绕啊绕,貘或许是看不下去了,奇怪的语调跟着那群嗡嗡不停地重复:“你为什么喝酒?”
“很好喝。”我一边灌一边皱眉,酒为什么好喝?因为它难喝。
“你骗人……”
对,我承认我在说谎,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的谎,但我必须喝下它,那是药,治愈我幼稚的烈性苦药。
“你醉了……”
“哈,我醉了……醉了……”
我想我是喝不醉的,杯中盛的不过是感觉变态的伏特加,只不过现在我所尝到的已不再是伏特加,而是这个时代特有的虚假与做作,苦得要死,可我非喝不行,因为我到了该堕落的年纪,这便是洗礼的圣血。
“貘,帮个忙。”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弹着同样空旷的酒瓶,他只有沉默,“让我觉得这只是个梦……”
“办不到。”他很干脆地拒绝了我,每当我继续问他,神经的麻木接踵而至,呵呵,我终是尝到了酒精的厉害。身体已被酒精控制,理性已被吃得差不多了,能剩下的就是还记得跟他“说话”,说白了就是自言自语。
那天喝醉后醒来,我居然没有头疼。
初三毕业那年,我开始留头发,留到和她分别时差不多长。
貘不再出现,因为我已好久都没有自言自语。
高一的寒假,我邀蔚出来,给她买了一束玫瑰花和一盒金帝的巧克力,但送给她时她却说她喜欢吃德芙的。
“我喜欢吃金帝的巧克力。”递给她时我对她讲。
情人节那天,为了一盒巧克力我们似乎又回到初一抢位子的那天,我和她都是那么的强硬。
忽然想起她说过一句话:“我们都是疯子,所以即使每个人的世界都相交,但疯子的世界却永远都不会相交,因为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收下了巧克力,仍像当初那样对我笑了笑:“你留头发了。”
“这样暖和。”
“你想回到远古时代吗?”
“真的很暖和,而且不冻耳朵。”
“别忘了今年暑假有同学会,记得一起去看蔷薇。”
她径直走回了家,而她讲的最后一句我是到暑假过后才想起来,但也是一句“不好意思,我忘了”,草草了事。
高二的情人节,我也懒得再去抚慰她的心灵。晚上,十一点十一分,她发短信过来说她有男友了,我说很好,半天她都没回短信。
“你觉得同性之间可以相爱吗?”十一点二十三分,她发来短信。
“爱是不分性别的,只要你爱。”由于自恋,这句话被我自己奉为了名言。
“那时,我们只是依恋而不是相恋。”
“我听说学校的蔷薇被拆了。”
“是吗?”
如今,我没再接到一个她发过来的短信,无论怎么打电话都是她喜欢的那首《泪桥》,和中年妇女粗暴的“喂”。虽然讨厌那个粗暴的问话,但我却喜欢上了那首《泪桥》,不过我只会一句,“寂寞的人,总是喜欢寂寞的安稳,至少,我们之间曾经交叉过……”
那一晚,貘来找过我,他说他把蔚记忆中的我当成梦给吃掉了,我问他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帮我去掉关于她的记忆,他却说我命中注定只能是别人的梦,我学着蔚的笑容对他说了一句尘封在记忆里已久的话。
“去死!”
十五日下午,蔚居然邀我出来玩。
坐在广场的游乐园里,看着手机里的MV。也许是心血来潮,我想起下载伍佰的《挪威的森林》。
“怎么喜欢看这首歌的MV?《泪桥》的不错。”
“不,我在看里面的天空。”听见有人插嘴,我就知道是她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里面的天空颜色都是假的。”
“是呀,是很假,但至少是美丽的,是我们所想要的蓝……”她无言以对,也不知该谈些什么,或许吧,相聚就是个错误,因为这是分离的唯一方式。
天黑得很快,不知不觉呆坐着荒废了一个下午。
“和你作个了结,以后……我们都很忙了吧……”考虑了很久,我猜她是想说这一句的。
她笑着点点头。
“我都还不知道你喜欢谁的歌。”她起身拍了拍大衣,准备离开。
“Karen Mok。”
我想我应该比她先离开,至少让我觉得是我甩的她。
“别忘了我!听见没,死人?”
我满足地笑了,因为曾拥有过,即使很短暂,即使没有浪漫。
我向身后挥挥手,告别了那段青涩的过去。
塞上耳机,是莫文蔚的那首《盛夏的果实》。
她的声音很好听,淡淡的,柔柔的。
寻找Iki
◎文/邱天
“我是沈含,希望能与大家成为好朋友。”讲台上的女孩笑脸如花。
教室里的空气一瞬间碎裂一半。
一
周银。略带迟疑的叫声,还未出口便有退缩感。她回头。
什么事?看清楚眼前的人,她的声音下沉到海底。他的目光好像畏缩地闪烁了一下。不,只是想借这本书……他报出书名。好像只有你有,我真的有急用。谢谢了……未等对方回答,他便忙不迭地道谢。
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打开抽屉,沉默地递出书本。我看见他的不安就像海边翻腾不已的白沫。他像逃走一样匆匆地离开。
你为什么老看他?同桌的女孩讪笑。
周银,为什么总是对他一副仇人的声气?她对谁都没有这么冷淡的。而且,夏仲他好像也觉得自己应该受她的气,不奇怪?我答非所问。然而意料之外的,是长时间的沉默。一向伶牙俐齿不说倒人不罢休的同桌,突然沉默了下来。又来了。我又感到了那种东西的存在,像一纸默契的协议,一个不用领会的暗示,横贯在我们某些人中间。
不,并不是你想的因为周银喜欢他。她决不会喜欢夏仲。但是某种程度上……
寂静。又是天空裂缝一样的沉默。聪明的人,知道我在想什么。但,你又“但是”什么?好像给一条不安的缝隙的出现,写下了预兆。
这是沈含出现之前的事。沈含出现以后,天空就真的像有了裂缝一样。
二
不停的雨。天气预报说,梅雨到了。墙角湿湿地霉,我在洞里湿湿地腐烂。生活是斑驳的旧木船,烂得乌黑,连水都肆无忌惮地侵蚀它。
她好像该在这个时刻出现。事实上,她是出现了。柔软而明亮的声浪激起一教室的冰裂。空气碎裂的时刻,我在他们的脸上看见惊愕的表情,仿佛一座座冰雕被一下砸碎在地,表情的碎片无法收拾。他们都紧紧地盯着讲台上的她,一瞬间我竟有一种空虚感,仿佛碎裂的不是空气,而是我自己。与此同时,我终于看见,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绳索如此清晰可辨,在沈含从梅雨季节出现之际,这张网变得像黑色的鳝鱼一样柔韧而清晰。
Iki。耳间飘来压抑着惊愕的低语,左下角的杨岸像一只突然苏醒的昆虫,在我回头一瞥的时刻,他表情的水潭被投入一颗石子,眼神里的惊讶晃荡开来。然而石子毕竟是太小了,他低下头去,回复了原来的冷漠。
这颗石子却也投入了我的水潭中。Iki,短促而尖利的词语,让我不安,像是在白色的窗帘上划出的黑色伤口。那是什么,这个词典里并不存在的词—一个代号?天空裂开一道缝,有一双眼睛从这个词语里注视着我,但我不能看见隐藏在苍白后面的眼神。
玖,你在做什么?左边的女孩碰了我一下。你发很长时间的呆了。
像从梦里醒来,刚才的一切早不复存在。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在作业间游走;讲台上的老师悠闲地看着报纸。而让我如坠梦中的沈含,正在角落里,低低地与同桌攀谈。笑容美好。我看看杨岸,瞥一眼夏仲和周银—正是刚才他们的空气碎裂—侧脸上看不见表情。嘴唇紧抿。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发呆。
或许,真是我太多疑了吧。然而Iki这个词语却早已像幽灵在我脑海中扎根了。
三
沈含出现的那一刻,我难以辨清真假。外面的雨立刻下到了教室里,下到了心里来。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记着她。遗忘对我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生活。离群索居,在人群的边缘之外。我不在乎。除了自己以外,身边的一切都应该遗忘。从小学到初中,不停地有人批评我冷漠。我并不在意。如果你有一个世界需要耗费精力去打理,我又何必去在意别的世界?
但我却记得她。记得那些日子里同样黏腻的阴雨,记得在那些阴雨里生长出来的沉默和压抑,记得时间的潜流在不经意中带走的泥沙。可是,我并不熟悉她啊!我这样自言自语着,我熟悉她吗?曾经也许可以称为“朋友”的人的脸和语言,早就像泥沙一样流掉了。而她,我根本就没有和她说过什么话。但我却记得她的脸—虽然,仅此而已。
我对她,并没有像周银对她那样有刻骨铭心的思念。给予我们所有人惊愕的她的出现,并没有让我怎么在意。但就是这个突然出现的沈含,像把一粒粒细小的泥沙精确地注入了严丝合缝的钢壳中,我冷漠的机器突然发出呻吟,我猛然醒悟—对我来说,她简直就像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像从没有离开过……我低声喃喃着这句话—如此似曾相识。右上角的秦玖惊异地回转过头。杨岸,你不知道,她像从没有离开过。在泛着电波的话筒中,那个声音透着尖锐的疲惫。它刺穿我的记忆:我一下子明白了那是谁。
林清,她是对的。
四
雨很大。正像那个时刻。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刚才夏仲来还书时,那又如逃跑似的神气和动作,令她不自觉冷冷地一笑。不,她并不喜欢他,这不是女孩们常耍的小把戏。她确实恨他。这一点谁都知道。她可以对任何人微笑,但绝不能,也绝不会对着夏仲他露出笑容。她恨他,她有绝对的理由,无论是她自身,还是……
明天考试。突如其来的通知激起一教室的哄闹。她像突然被推入冰水中一样浑身一激灵。清醒过来的时刻,突然感到一道目光的注视。四目相对,秦玖的目光令她不安。目光里有清晰的焦虑。秦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那个形状让周银忽然一阵心悸:她都知道些什么?
周银烦躁地回过头,却又瞥见沈含在角落里绽开天空一样宽的笑容。她又一次不能自已。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她额头朝下扑到了桌子上,在胳膊拢出的黑暗中用嘴唇抚摩着手腕上的镯子。镯子温润的触感像她的笑容—那个把手镯留给了她的,周银最好的朋友……她觉得有眼泪要落下来了。窗外的雨没心没肺地下着。那个日子就快要到来了呀。你看我这一年做的一切—你会夸我做得好吗?亲爱的Iki……
五
我看见她发了小小的呆,又扑倒在桌子上。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无缘无故地觉得她正在接近崩溃。仿佛隐藏着罪孽的人,固执地把自己逼近悬崖边缘。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的嘴唇不自觉地漏出了Iki的声音,又像细雨滴一样被空气吸收。她不可能听见了,可她迅速地回转过头去,像夏仲逃跑似的离开时的身影。
于是我又看见那张网;我总感觉有一个人影在我们所有人之间晃动。在早晨眯眼看着的空气中,在杨岸的沉默的身影里,在周银寝室中纷乱堆积的布娃娃间,在他们的课桌椅间,在所有无声或有声的对话上,在我看得见看不见的人影间,那个身影时而漂浮时而沉没,像怀念的香味一样存在而又不存在,却始终在那里潜伏。仿佛一条溪流时睡时醒地游动。
Iki,这是我听见的唯一的名字。读时几乎不用动嘴唇与舌,却又有一种坚硬的质地。Iki。嘴唇间蹦出的弹子球,在阳光下闪闪滚动,清脆的声音像那天空气碎裂时一般不绝于耳。
Iki,如此短促的声音,仿佛预示着什么的结束。很快就将结束。我用铅笔反复在桌上画出这个名字,灰色的痕迹突然咧嘴一笑,短促一笑,我一恍惚,结尾的灰迹拖得很长。
我要找她。而这个诡异的名字是唯一的线索。
六
雨从天空里不绝地垂挂,如同毛毛虫从树枝上倒挂。教室弥漫着潮湿,昏昏欲睡的因子侵略着大脑。还有五分钟上课。我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墙上的钟。那分针像瞌睡一般动得如此迟缓。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瞥向沈含的角落。没有人。
今天……同桌的女孩突然像醒悟过来一般喃喃,眼睛忧郁地盯向窗外的雨。
今天?见她迟迟没有接下去,我问。
不……她像一台突然刹住的车。对啊,今天,是夏仲的生日。她又恢复了讪笑,左胳膊撞撞我,斜瞥着夏仲的方向。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我沉默。不。半天吐出一个字。
不想去注视,那个阴天的回忆像天空的裂缝。
—夏仲,你真的不能接受我吗?你,不喜欢我?我抬起眼睛,尖锐地注视着他。
—玖,不是因为这个。但是,我还是不能。出乎意料,他并没有躲闪。然而眼睛里有歉疚,也有……道不明的忧伤。我没有出声,但他一定明白我想问的是什么。
—我,有一份还不清的债。在这之前……
省略号被掩埋在突然低下来的厚厚的云层里。等云层重新回到天空,语言和身影一起消失。无论我如何等待,也等不到他还清债的那一天。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暗示,火苗从掌心熄灭,影子漂浮过来阴翳住我走向他的路。
他没有告诉我,那份债是什么,从何而来。他一直躲避这个话题。我回转过头,却只看见他乌黑的后脑勺,在喧闹的人群中,他的后脑勺突然孤独得像茫茫大海里的小岛。我并不想上去对他说生日快乐。他的孤独透过潮湿的空气渗透而来,使我恍然。
今天是五月十三号,今天是他的生日。今天下雨。今天船只依然无法靠岸。上课铃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响起。老师的身影和雨的味道一起浮进教室。她放下课本,拿起粉笔。我突然闻见空气里焦躁而可怕的味道,像传染病破空而来使我发抖。黑板已经写满四分之一了。那焦躁转化成了恐惧,和粉笔灰纷纷飘落。
椅子的巨响。
周银猛地站起,像锋利的刀子猛地刺穿谁的身体。椅子倒下。她像一把锥子一样划破空气,在空气中撕裂出巨大的疼痛声响。我愣愣地看着她抓不住的身影从拐角消失,愣愣地看着教室里突兀的空位—周银的。以及,沈含的。
七
她在雨里停住了。剧烈地喘息。四周的一切才开始重新聚焦。
刚才急速的奔跑让她顾不得一切。不要。不要。这两个字像爆米花一样膨胀在她的脑海。不要啊。她失控地站起来,椅子的声音尖锐。不要。她飞过走廊,擦过拐角。不要。她跑进绵密的雨中,在她急速的奔跑中,温柔的雨丝变成了灼人的子弹。
她停下了。最初的激烈渐渐平息。
我要去哪里?
—我要找谁?
—沈含……这两个字像锥子一样刺醒了她的混乱。沈含呢?她在哪里?她又开始迷乱地四处搜寻。不要。看着她空旷的座位,她的心像一点点膨胀的气球,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一样在下雨啊。她没有来学校。所有的雨一下子聚成坚硬的水球,像整个世界翻转过来砸在了她心上。我就是她,她是沈含。于是我就是她。她—她就在这里。没有人夺走她。没有。
她在这里吗?周银的头发早已耷拉了下来。
她果真在这里吗?雨水像泪水温柔地拭过脸颊。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又重新得到了……但是,请不要把仅存的希望也重新夺走……再也不想再失去了啊……Iki,你知道,我有多累吗?尽管你的存在是如此令我安慰……你,这不就是你吗?坐在角落里,笑容像天空一样宽,兴奋时脸上泛起的红晕,爽快地答应为别人帮忙时愉快眯起的双眼,声音是恰到好处的温水,没有冰的冷,也没有沸水的轻浮。这就是你啊。像以前一样,对我微笑,你的笑容像我疲累时的沙发……
雨水打湿了含糊的话语,词语沉重而无声地跌落在地。站在一楼的走廊里,我看见两个身影在那儿重叠;再看,却只有呆呆站在雨里,再一次让我感到崩溃气息的她。Iki,我莫名地想起这个名字。那两个重叠的身影,Iki,你是否就在其中?
你是不是,就是这张莫名的网的源头……
八
她奔出去的那一刻,脚步好像踩在了我的身上。
我手中的笔悬在半空。教室像时间停止般阒静了一秒,被秦玖追出去的身影打破。我才清醒过来,笔重新开始在书本上游动。我不想做什么,尽管我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但她的脚步就像踩在了我的身上,一扇门无声而戏剧地倒下。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真正地醒悟过来,为这个在自己身上的真相而颤抖。不是吗?今天又下雨了……
我回忆起自己的笔在早上的试卷上游动。在舒口气放下笔的一刹那,我惊呆了,我又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存在的力量:这力量总从冥冥中破空而来,以前,我从未能够将它捕捉。但现在我明白了,这力量—作为雨,以她为依托而存在……存在于我的身体里面。不是吗?如果重要的考试时,窗外没有雨,我便总是考得不怎么理想,仿佛一种对雨的病态依恋。而如今我终于明白,不是对雨的依恋,是从那天起,因为她,我已经将这种也许是再巧合不过的巧合当做了一种依托,这股力量的潜流,悄悄地让我将自己的希望赌在一场场莫测的雨中。
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沈含的到来,注入我冷漠机器中微小的沙砾,机器在艰难的咯吱声中为我揭示了真相。周银的脚步好像踏在了我身上。突然感到自己也许是幸运的:想起林清,想起她电话中将我刺穿的尖锐的疲惫,她是第一个看透这真相的人;想起周银,她那突然古怪而变幻莫测的性格,她对夏仲贯彻的冷漠,是否同样将她折磨得有彻骨的痛;想起夏仲,他沉重的背负让他像一个孤独的岛屿……我明白了那些是从何而来,我为这道可怕的力量而战栗,为这张看不见的网而沉默无语。
九
我却依然不知道如何寻找Iki。每当我这样靠近,我总会感觉到那纸默契的协议心照不宣地存在。周银的眼神让我不敢靠近,杨岸的沉默像摇撼不动的城堡,夏仲的孤独把他埋入深海,右边的女孩插科打诨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叹了一口气,那尖锐的名字如鲠在喉。
只有直接去问沈含了。我走向那个角落。仿佛感觉到了警觉的目光。
沈含。
哦,你是……秦玖吧。她的笑像清凉的井水。有事?
你知不知道,Iki是谁?我单刀直入。
世界仿佛沉默了两秒。她漆黑的眼中出现疑惑的神色。我紧紧地盯着它们,却看不出破绽。她仿佛在咀嚼这个奇怪的名字。
Iki……好奇怪的名字。代号?什么意思?最后,她这样回答。
我也不知道。觉得你可能知道,所以来问你……
对不起我不知道啊。她的眼睛流溢着无奈和诚实,没有破绽,我不得不相信她。那些目光仿佛放松似的消散去了。可是,Iki,与她无关?最后的线索也断了。沈含不知道Iki的存在。我灰心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事实摆在眼前,我无奈地想放掉手中最后一根线。
右边的女孩却正以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看着我。她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
却被一阵骚动打断。
美女啊。我听见有人低低地惊呼。快看,后门有个美女。是谁的桃花运?
我回过头,后门口,一个高瘦的身影静静地立着。眼神尖锐。影子在窗户上投下不安的痕迹。然后,她的眼神转过,与一个人对视。
沈含漆黑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她看着这个美丽而又显得高傲的女孩,把她尖锐的目光投向自己;然而目光却又颤抖了,仿佛她的力气正以极快的速度耗尽。沈含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女孩却把目光迅速地转向,仿佛再也支持不住。整个教室注视着这一场对视,像蹩脚的电视剧。
林清。直到杨岸带着痛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突然看见夏仲趴在桌子上,背对着那个女孩。杨岸站起来走向她。夏仲一动不动。而周银,她灼热的目光仿佛要把整个梅雨季节都给蒸发。
十
我从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尽管,是我把沈含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了她。
你为什么来这里?阴暗的走廊角落里,我问。
林清的表情并没有变化。良久。
岸,你真的认为,那是她?
我不会这样傻。我镇定自若。但是,她有一种力量,那是肯定的。
否则你也不会明白真相,是吧。她的声音突然恢复了原来尖锐的讽刺味道。我已经背负了很久的真相,你真轻松,现在才明白。
我了解。我轻轻地说。可怕的真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战胜它。我必须这样,因为你知道……
你只为自己而活。显然的,我也一样。她打断了我,高傲的脸像黑暗中的面具。
否则我们也不会走在一起。我短促一笑。
但是你错了。她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些痛苦,然而,却是坦然的。我惊异地看着她。
我错了?
我们都错了,对这件事。早明白也好晚明白也好,我们会采取的态度,都是错误的。所以我这次来,除了想看看她,也想告诉你—不要试图去驱逐它。她吐了一口气。这算是,一个前辈对后来人的教导吧。
这不像是林清说出来的话。我笑了。
然而确实是的。试图对抗它,就是试图对抗你自己。
那么,你说我应该如何做?难道任由它……
接受它。
短短的三个字被扔在空气里,她高傲的身影转身离去,留下我在角落里把玩黑暗。
—试图对抗它,就是试图对抗你自己……
十一
周银,你就告诉我吧,Iki究竟是谁??
想知道真相的心情让我不能安睡。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去问周银。她是最激烈、最失控的一个,也许,是她了解更多的真相。
她灼热的眼神让我置身于火焰之上。我们互相注视。她终于低下头,叹了口气。
有你这样眼神的人,目的不达到是不会放弃的。告诉你也没关系。
我屏住呼吸。
Iki,就是沈含。仅此而已。
呆了一秒。不对,我问过她了,她说,她根本就不知道Iki是谁……我急促地反驳。
你自己去想吧。然后,周银就再也没有说过什么。
躺在床上,左翻,右转,却还是不愿意相信周银的话语。Iki,就是沈含。那沈含自己如何能不知道?但是,却又由不得我不信:他们讲起沈含时的闪烁其词,他们总是不经意地飘向沈含的目光,周银在沈含睡午觉迟到那天失控的巨响,一切,仿佛真的与她有关。但沈含自己却为什么茫然无所知,像玻璃罩里的娃娃?
她真的是她?一道灵光突然划过我的脑海。沈含,她究竟是谁……
他们都不愿意由谁去撕开他们的记忆,因此回避Iki,回避谈及沈含,用一纸心照不宣的协议捆绑住了内心的秘密。然而我却想去揭开它。我犹豫着拿起话筒,拨了一半的号码在嘟嘟声中消失。也许那已经是一个伤口了,我会是那个撒盐的人吗?但是,我是如此不安,仿佛我不是突然闯进这个秘密。
终于拿起了话筒,拨号。长长的音从左耳游向右耳。
喂。像一条鱼终于浮出水面呼吸。我屏息。是女孩的声音,而我拨的,是夏仲的号码。
你是……我终于发出了声音。
仿佛有笑声传来。我是……沈含,也是Iki。
但是,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承认?而且,声音也不像……我终于迟疑着说。
亲爱的,还不明白吗?我是另一个沈含。对,一个存在于他们记忆中的、不在现实中的沈含……他们避开了伤口,这样叫我,Iki。你知道Iki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过了多久,我如从梦中醒来。手中握着话筒,急促地翻着去电记录,却根本就没有任何痕迹。我宁可相信,自己是在做梦了,却在梦中知晓了真相。
—你知道Iki究竟是什么意思吗?那是日文,“生きてく”—Ikiteku……活下去。
十二
一年前五月十三日。梅雨。一个身影从三十米高的十楼坠落,在三秒钟内,沉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他们的心像那片水泥地流满了鲜血。从那以后,他们的世界里便多了一个叫Iki的名字。没有人想触及伤口,那份无言的默契,像一份心照不宣的协议。
学业失利,还有,她本来已经与喜欢的男孩在一起,却被另外一个人无情地夺走。并且,那个人,那个高傲而清瘦的女孩,并不是喜欢他,而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力量要比她强大。她并不恨那个女孩,然而,他却轻轻易易地离开了她,像抛下一根羽毛……
—五月十三号,是他的生日,那时,我要送给他一件特别的生日礼物。
她的好友周银听到了这句话。一个月后,这份特别的礼物砸向他猝不及防的世界。从她的日记中知道这一份原委,周银知道,沈含是恨他的。所以,她要替她继续恨下去,绝不能让夏仲有安生的机会。亲爱的含,你知道,我会替你活下去的,你的全部就是我的全部。她的心中,这样默念。
—然而,我知道,其实是我害了她,害了他们。所以,能替我告诉他们吗?应该怎样对待这一切……我,早已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方式。所有的人都可以,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Ikiteku。我恍惚着握着话筒,终于明白了一切的由来。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十三
雨还没停。周银的身影斜靠在走廊的柱子上,无言地看着天空的阴霾。这么说,你都知道了。在沉默中她回转过头,眼睛里是荒凉的寂静。我没有说话。良久她突然抬起头。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我那天举动的……原因了吧。
那天沈含只是睡过了头,迟到了而已。而周银,她在沈含的名字被吐出的一刹那,就觉得那是她的沈含回来了,在那个命运的日子之前,她以这种形式回来陪伴她。虽然她心中清楚,那不是已经离开的沈含,或许,只是一个再巧合不过的巧合,她却回避了这个现实,抓住了这根稻草。也许,她是真的快要崩溃了吧。
因此在又一个命运之日,沈含迟到了。而一年前,正是他们以为沈含只是迟到了的时候,那个沾满了血的噩耗劈开了整季的雨。她的生活从此一片狼藉。因此当她看见沈含空空的座位,心中的不安疯狂地蔓延生长,仿佛看见那根稻草无言地断去,只剩下她一个人沉向无声的海底。不要。她猛地站起来,想去追回她的含,却又不知应该去哪里。
而含选择离去的地方在几十公里之外,她,跑不过去。
银,我觉得,你根本不必这么做。我终于迟疑地说了出来。电话里女孩的声音犹在耳边。你知道,她不喜欢这样。
她猛地转过身。她不喜欢这样吗?她不喜欢?她选择离去,难道不是想让我们替她活下去?她的声音激动了。替她爱,替她恨,承担她所有未竟的情感……而且,这也是我该做的:我没有察觉到她要离去的预兆,这也是我的赎罪。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沈含她不喜欢因为自己而让你痛苦。那是没必要的。
没必要?只有用这个方式,我才能继续感受到她的存在,才能让她在我们中间继续存在下去。她平静了下来,语气坚定。
不用你这样做,她也一直都在。杨岸,他也是当初你们班的人吧。
是的。她疑惑。但是,他跟含根本没有什么交往。
他给我讲了个关于下雨的故事。我把故事告诉了她。一个只为自己而活的人,在含离去的一年以后终于明白,她已经默默地成为了自己世界的一部分,就像自己如果考试时不像那天一样下雨就考不好一样。那是一种她给予的,然而存在于自己内心的力量。
林清告诉杨岸,一直认为沈含才是极度自私的人,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强迫着给别人的世界留下自己的烙印。她是第一个感受到这个普遍存在的烙印的人。她曾经对沈含留在自己身体内的世界恨极,许多次试图除掉她。但经历了长久的疲惫却未能如愿后,现在,她感到自己仿佛也能接受这个世界了。她发现对抗它,就是在对抗自己的一部分。
这个世界,也同样会像烙印一样存在于你身上。死去的人,会成为生者世界的一部分。
所以,不必刻意。像自己一样活着,就像她一样得到了延续。
十四
夏仲拿起电话又放下,握了握话筒,手心黏腻的汗水让他烦躁。他又攥了一下拳头。
周银……是我。他等待着冷漠像海水一样涌出话筒。电话那头,是沉默。
她,还是不能原谅我吗?这个问题,夏仲已经问了无数遍。问自己,问周银,问天空。然而那些回答如同他肩上还不清的债,沉重地压下。
不。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声音。我想她不会。
果然……
但是,我原谅你了。
他在那句话的回音中呆住。
你我都一样,太辛苦了,这一年。声音如沙子剧烈地摩擦着他的神经。我问你,你有多少次感觉到她的存在?从她走以后。
多少次……镜子里的脸沉重而清晰,他苍白得就像她死去后宁静的脸。仿佛音容笑貌还在耳际回荡。她一直存在。而且,不是吗,你一直在提醒我。他用沙哑而干涩的声音回答。像一把锥子。
对不起。她的声音突然温柔了下来。我知道了,那没有必要。我得相信,即使我不用这样每时每刻提醒你,她也会一直在你心里。我不知道让你受了多少次伤,也许你最辛苦,而我最残忍—无论对谁。对不起。
周银,你……他不知道说什么。脑海里纷乱如大雪。半天他终于憋出一句。你不是一直说,她就是你,你就是她吗?那么,你原谅了我,为什么她不原谅我?
这个,我不知道。夏仲,我就是我。她是我的一部分,也是你的一部分。所以,问你自己心里的她去吧。周银笑了,笑声明朗轻快,就像那个命运之日以前,沈含常常抛洒的会跳舞的笑声。夏仲觉得冰块一下子融成了水,云层开始明亮地上升。他有想哭的感觉。
当那个沈含出现的时候,他以为,是她回来了。多么熟悉的音容笑貌。但现在他知道了,一切把沈含们重叠起来的,只是他自己的世界,是他的世界在第二个沈含身上的映射。
含,你会原谅我的,是吗?如果你也是我的一部分,就和我一起活下去吧……
好好活下去。周银的声音沉静,像洁白的银块一样散发着柔软的光泽。因为,她是你的一部分。或许,她不需要你我为她赎罪。她已经走了。我们需要救赎的,只是自己。
十五
于是你会在镜中看见死者的脸,感觉到她死去的一瞬间,感觉到生命流失的刹那,并感到她就是你的一部分,你的世界中的一部分,你生活之网中穿梭的一条线。
十六
路上的水洼像镜面一样明亮。
现在呢,夏仲?你的债可以还清了吗?
他的笑容像梅雨后的阳光一样明亮。那条道路又一次打开了,他站在那头,而我静静而欢喜地向他走去。他在那里微笑。我能够看见从未谋面的Iki在路旁的笑脸。
卡尔维诺说:生活在继续,死亡无可避免。
我看到了这一切,我说,死亡无可避免,而生活在继续。
好好活着。Iki,也是沈含,轻轻地对我们说。
卑劣祈望里的死亡
◎文/杨晓梦
听。
那是现实与意念相互缠绕时的决裂。
那是血液逆流撞击心脏时的破碎。
那是从褊狭光线中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潮汐淹没世界时的万劫不复。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那只是一场喧哗曼延的浮光聚会。如果。那只是一场记忆拼凑的残缺盛宴。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用尘埃堆砌而成的昏暗高塔。在一瞬间轰然倒塌,所有曾经闪耀甚至光亮到熠熠生辉的印记被漫天谎言撕扯成支离破碎。
文鸟暴走狂沙,梦想放逐天际。
如果。小时候花几小时在沙滩边堆起的扭曲长城被同龄孩子用脚践踏成一座废墟。掩藏在干净脸庞下的黑暗仇恨剧烈膨胀。
时间停止流转,誓言悖逆而行。
如果。我们穿越稠密的交集停驻于世界尽头。那么,生命会演变成什么剧情。是荒凉的宇宙洪荒,还是灼热的耀斑扩张。
如果。我是说如果。
晦涩变为生活的背景。幻想变为凹凸的土地遭人践踏。
如果。我是说如果。
没有世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生命。
如果没有如果。
当时间的指针停止匀速旋转,在生与死的斑驳墙上烙出深深浅浅的印记。那么,我们起初那些浮泛于暗灰之上的信念还会存在吗。当掩藏在浅生空白后的回忆疯狂滋长,埋没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繁华街道。那么,你说的那些亘古,还会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欢快跳动吗?
还会存在吗?曾经熠熠生辉的温暖。
还会存在吗?曾经停驻于心脏不愿舍弃的意念。
有时候觉得世界就像一汪池水。生活就像肆意的杂草将整个水面覆盖。让沉在水底的我们透不过气。就像被压了千斤的重担,在凹凸起伏的道路上艰难行走却不能卸下它。
[听不到的声音。]
喂,我这样说话你们听得到吗?
我只是想说。可不可以让我也变得勇敢。
可不可以让我也和他们一样可以肆无忌惮地笑。
可不可以让我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都可以看见温暖阳光。
可不可以让我不再那么爱哭。可不可以让时间停止。可不可以让他们都不要离开。可不可以让天空始终那么湛蓝。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让我也飞翔一次,哪怕生命会因此停止步伐。
那些碎言飘浮在空气中耀武扬威。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一切都是我。
当时间逐渐步入冗长的黑暗隧道。眼球的颜色也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的明亮转为压抑的浑浊。所有曾经闪耀甚至光亮铺天盖地的流年像瞬间脱轨的悬浮列车,沉闷地摔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上。接踵而来,是响彻整个城市上空的支离破碎。最后,是可以穿越巨大人群直达视网膜的空白。
如果所有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并且你不能喘气也不能发泄。那么。你会变成什么模样。是彻底地自闭还是激烈地疯狂。
[匍匐的暗流。]
你要一直往前走,哪怕万物毁灭、生命干涸也不停止脚步。
寒流在头顶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网线。“轰”的一声笔直下落,然后笼罩大地。
每天都生活在白色大雾中,从早到晚甚至寂静的凌晨,雾都以一种悬浮的姿态将整个城市淹没。
也许会有微小的惭愧。但这种惭愧之心产生的前提是我可以不用在家庭状况一栏里留下卑劣的扎心空白。
有时候真的很想对自己讨厌的人恶语回报。
讨厌的人=只会在背后议论别人。
讨厌的人=破坏一个完整的家庭,硬生生挤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位置。
讨厌的人=自己。
照镜子的时候会用手猛烈拍打镜面。或者操起水池边的水杯泼向镜中的自己。透明的细小水珠被迫停止前进,受到阻力集体向后运动。然后利落地撞击身体。
在听到那些自己讨厌的人说“哎,我好想你”,“哎,如果你在我面前就马上拥抱你”等诸如此类的虚假言语后,原本想冷言答复的我还是重蹈覆辙地步入和他们同一路线的轨道。
嗯。我也很想你。
嗯。我也会紧紧拥抱你。
短暂地窒息,来不及恶心就突兀地挂掉电话。自言自语。你真他妈令人作呕。
[时光消磨。]
用时间排列而成的巨大幻影将哀艳氤氲。
尽头,在哪里?
渐渐习惯大堆信封中不再有自己的名字。渐渐习惯荷包里的手机不再频繁震动。渐渐习惯四周安谧得如同与世界隔离一样。渐渐习惯身边改变的一切。
那些我曾经视如生命般宠爱的一切。
其实先前那些所谓的“一百年不变”、“直到永远”只是众多傻子一起排演的荒诞剧而已。还有那些“会一直记得你”、“会一直想念你”也会被人当做垃圾丢掉的废品一样。
就是这样的。规律保质期过后。所有都会沉浮不见。不管你曾经是怎样地将它怀揣在心中,不管你曾经是怎样地害怕失去它。
我们都穿着鲜艳的小丑服装,带着滑稽的大鼻子。在偌大的舞台上来回蹦跳。希望自己的表演能取悦别人获得一丝回报。哪怕只是一个微笑那么渺小。但就是这样渺小到尘埃般不起眼的索求却始终被人遗忘。最后,终于停下疲惫的身体,抬头望向观众席。
空场。
[生路。死路。]
生活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至多也只能用词来代替。
比如扎心。比如卑劣。比如逐渐消亡。
为什么在静谧的课堂上才敢捂着脸轻声抽泣。
为什么在厚重的刘海下才敢抿着嘴显露悲伤。
强迫自己融入现在的生活。
从起初的第一排辗转到教室的通入口—第一组第一排第一个。令人头疼的方位。就算只是想撑着下巴睡会儿觉都会觉得困难。老师站在讲台上只要稍微偏头就会看见你。总是在一组和二组间的空隙处来回走动。偶尔还会在满脑只有床的你身边停下看你的作业。以至于你必须随时保持清醒,整整四十五分钟握着笔在Note book上复制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字。
这样的位子。如果安排一个单纯只想学习的孩子。那也许是一种赐予。
但对于我这样偶尔熬通宵需要睡觉或者写会儿文字的人来说,应是一种束缚。就像被时光机器约束着,它时刻在你耳边嘀咕。这个不能干。那个不能干。如果稍有差错就会减少你仅存的记忆。坐在那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中午阳光会透过头顶上方的玻璃照射进来,跌落在课桌上,将整个上午的晦涩全部洗净。
全班一起看电影。是钟欣桐的《第十九层空间》。标志性的惊悚片名。不出所料,开头便让全班尖叫。
是一部很明显的意念剧,没有过多的恐怖场面,反倒是思维间的转换更多。大概是这样一个意思。只有将心中的恐怖消除了才能幸福生活。落俗的剧情,但其中的几句台词却也值得回味。
当春雨问文雅为什么不停止玩地狱游戏时,文雅说,因为在那里面,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没有人来强迫你。
还有一句,其实每个人都在走一条自以为是生路的死路。
[浅生的空白。]
秒与分。分与时。时与天。天与季。季与年。
那些互相缠绕的光阴。编织成紧密的线网做好随时掠取回忆的准备。
持续几天的阴雨天气。几朵铅色的云像是雕刻在天空中的印记。久久不肯退去。撑着蓝色的伞在街上行走。低头看脚与地面触碰时溅起的水花。有时会不小心踏进水坑将鞋子浸湿,于是步伐变得沉重起来。
有没有想象过这样的情形。第一次自己洗帆布鞋。坐在卫生间里使劲刷鞋子,拿起漂白液却想起她。站起身看布满整个池边的东西,发现所有一切都是由她打理。包括挂在墙壁上的卷纸也是她买回来的。于是胸口开始像气球一样膨胀。然后“啪”的一声炸裂。
一只手捅在鞋子里面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拿着还沾有白色泡沫的刷子。来不及关的水龙头涓涓地流着。眼泪也汩汩地流着。是这样滑稽的场面。急促的呼吸和喘气声。
突然就出现的回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你在厨房里做我最喜欢的鸡蛋西红柿汤。
我和你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条被子。我悄悄地对你说学校的事。你也悄悄地听我说那些无聊。
一起看娱乐节目。说着某个明星最近又怎么怎么样。
下雨的时候去学校接我。带着我最讨厌的棉袄说,很冷快穿上。
其实我只是很单纯地想起而已。没有过分地想回到过去也没有痛苦到撕心裂肺。只是想起那些画面。那些你把嘴巴咧得大大的或者皱紧眉头的画面。
[冗长年光。]
说了几万次。问了几万遍。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为什么是我。
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一定是我。
好吧。我承认我只是不想让曾经属于你的位子被别人抢走。我只是不想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替我收拾衣服。我只是不想那张我们一起睡过的床出现别人的味道。我只是不想在门前看不见你的拖鞋。我只是不想再也吃不到你做的饭菜。我只是不想没有人在我迟到的时候给老师打电话说我感冒。我只是不想没有人来偏袒我。我只是不想没有人站在门口等我回家。我只是不想你拖着巨大的行李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如果有一天。死亡不会再有疼痛并且不会对身边的人造成伤害。
那么我会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