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痣
◎文/吴如功
如果没有海风和来自遥远地方的船队,泉州港就是一座在海边沉睡的城。是海洋和来自内地的姣好瓷器,把黄金白银和男人的征服写在了城市的胸口上。这胸口上的刺青中有着大街小巷、无赖文人,当然还有勾栏瓦当。似乎没有了这些,这座城就没有了动力,每个人都在这座天下最大的港口城里,度过他们的时光。如果说在这样一个偏安的年代中还有一丝一缕的激情在大散关之内存在,也许这座大港就是它最好的萌生地了。在庞大的码头上,来自南洋诸国和阿拉伯的商船上的男人们肌肉发达、头脑坚毅,他们像在遥远的深海摇曳的鲨鱼,和自然斗争并取得胜利。还有那些故意把自己胸口锦缎似的刺青暴露出来炫耀的大宋水手,他们在得到了丰厚的工钱后兴奋地吆喝一声就去了城北的勾栏看色艺双绝的女孩子演话本。
我是在无数这样勾栏中的一个长大的,我想那个没有在我刚出生时把我溺死的勾栏班主应该是希望我在他手下度过十几年的时光就可以为他赚大钱,也许他从我的哭声中听到了一副好嗓子。但我并不相信这一神话,我相信是冥冥之中的命运把这一切连接在一起,是我自己命不该绝,是我自己理应离开。尽管这种离开并不幸福。
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生身母亲在哪里,似乎她的命运和其他人相比更好一些,姐妹们告诉我,我的母亲在我记事之前就被某个男人买走了。她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个半是剧场半是妓院的地方呢?她为什么不将我—她的女儿从这里带走?从小我便因此记恨母亲,可当我被这个脸上有着红痣的男人用十五贯钱买走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选择放弃她的女儿,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个地方。在这个偶尔流动终于被坊主固定在泉州港码头南方一处宅院的小团体里,有的是被卖到这里的贫苦女孩子,有的是这些贫苦女孩子生下的女孩子,她们从小被教授各种技艺:杂剧、宫调,还有取悦男人。很多姐妹因为自己的技艺而在这座城中出名,她们被大宋或阿拉伯的富商买走并在庭院里度过花草似的余生。还有些女孩子没有歌唱的天赋,于是她们就和无法继续登台的前辈们成为了后面一件件阁楼中男人的猎物。母亲是恐惧的,她恐惧自己也将成为第二种女孩中的一个,但她使我,万劫不复,或者说,柳暗花明。
他,陈五来到这里时,我正在第一次登台。在此之前我被强迫记熟了一个喜剧故事,我扮演一个眼病病人,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半月扮演靠骗钱而生的卖眼药的书生。我们在这些前来取乐的男人面前表演着卑躬屈膝的风情。班主说,今天前来的船政司的客人很重要,他本不想让我们这些小女孩上场。但前来询问的大人点名要几个小女孩表演。“你们才有这样好的机会,不准演砸。”而这个男人呢?他是一群准时来到这里消遣的官吏中的一人,和那些换下了官服与差役服的同事们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没有官吏的骄横或泉州港人的机敏。他仅仅是一个有点卑躬屈膝的男人,他问候他的同事,并不在乎他们对他恶意善意的玩笑。他在他们中虽然很平和,但是毫无特色。除了脸上的一颗硕大无比的红痣。那颗红痣就像在一片荒地上突兀的山丘,或者是过元宵节时果子上的一抹红。为什么那一刻,我看着他并不年轻的脸庞,如此好笑?
可以这样说吗?我把这场本来滑稽的演出变得更为失败了,我唱错了开场的念词,我做错了熟悉的动作,我将半月的画满眼睛的卖药衫钩破了洞,我把人们都带笑了,但是他们笑的不是戏,而是我。因为我眼光流转在这个男人脸上的红痣,就想到丘陵和果子。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挂在他带着讨好笑容的脸上如此滑稽。这使我最后甚至笑到直不起腰来。在一片尴尬中,班主冲上台将我强拖下去,在木板墙的阴影下面用竹板狠狠地打我的脸,打我的手,在他们笑声中我流下泪来,泪是透明的,在红肿的脸上犁出伤痕。
“这个小娘子对你有意思啊!”啪啪声中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无恶意地对他说。
“看这个样子,这个小娘子是没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陈五,快点把她买下来吧,你不是刚缺个填房吗?快点去英雄救美啊!”另一个声音这样喊道。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在班主的竹板被打断的时候,我就已经昏过去了,也许是在那一刻,他们完成了关于我的交易,也许,那个夜晚并不存在,因为在我清醒之后,没有人会记得前一天晚上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我已经从轿内被扶下,在海涛声后成为了良人。
我只记得昏迷中依稀的一个数字:十五贯钱。
他用十五贯钱买来了我的命,我被十五贯钱买来了灵魂。
月色秋凉,三年时光。
我并不幸福,这个男人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他并不接受来自南洋和本地商人的贿赂,他也不去勒索珍贵的货物,可为什么他要对我如此敬畏呢?我只是一个比他小了一旬的女孩子,我是她死去妻子的替代品,但是我的美貌并不值得他像呵护一件琉璃器似的不敢接近。我需要的,是一个像父亲的男人吗?还是一个像丈夫一样的男人?我在话本师父嘴里听过举案齐眉,但现在的这个男人不仅仅在外面认真并拘谨,三年来他像只刺猬,生怕刺伤我的过去,在勾栏的过去。我在他的同僚们惊讶的目光中长大成可人的女子,他们也许有人还记得那个混乱的夜晚,有些人忘记了,看到我却又忍不住再记起来。这是一场我已经习惯的宿命,我已被习惯提起。在习惯了之后我看到他的红痣再也笑不起来,那个长在额头上的拇指大小的痣让我想到被麻线串起来的十五贯钱,这就是我的价值。
对不起,我厌恶这种生活了。
后来我在刑场上看到准备为我超度的和尚,我才知道其实被我诅咒了许久的某个行脚僧,他的目的的确是纯洁的。即使没有他在坊口高台上大声地传道,我还是会谋杀陈五这个拯救我的男人,他的出现给了我一个理由。
那个和尚在码头出现的时候,市舶司的人们几乎禁止他上岸,他穿着破烂的衣裳,骨瘦如柴,而且带着里面装满了各种稀奇药物和工具的大包裹。他是搭乘从锡兰岛来的一艘帆船来到泉州的,市舶司的人在检查这艘船时,和尚走了出来,旁若无人地走上跳板准备上岸。一个市舶司的官吏厉声说道:“你是谁?”可和尚一跳,就像一阵风般不见了。
第二天,整个泉州港里传遍了一个锡兰来的和尚的传说,传说他能医治死人,传说他能点石成金,一夜间和尚成为了这座城的名人。他来到我的坊门外的高台说法,正是他旅程的最后一天。我看到他,他正被愤怒的衙门的差役带走。他对台下的人们大喊:“我的国土有一望无际的棕榈树,那里有真的佛法,有真的人们,那些奉行真佛法的人们都有红痣,他们从来不忧伤,每天悠闲自得,你们和我走吧,去那里享受真的幸福!”然后一个衙役就给了他狠狠的一掌,他的包裹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而我目睹这一幕后,一颗小红木珠已经在我的篮子里了。
每当我看到它时,我都想起那个锡兰来的苦行僧,它让我对陈五的红痣,愈加厌恶。这个男人有什么权利像那些人一样成为不忧伤的人?他每天为了自己所谓的原则活得分外的疲惫。没有时间安慰他的小妻子,周旋于每个上司和同僚中。
这个男人,其实就是个死人。
我终于在一个夜晚,用一枚铁钉,杀死了陈五。我看到血从他沉睡的眼神后流下来,我看到他额头上的红痣像一束喷泉的花倒在我怀里,我怎么知道,陈五的那颗痣在被铁钉掩盖之后,冒出了比红还要红的血。我的这个男人没有醒来,他的那颗痣哭泣着他的死亡。但是在那一刻我的眼睛对鲜血视而不见,我看到的只有遥远的锡兰海岛、温柔的海风和永远幸福的人们。但是,一切都不现实。无论是陈五的死,还是即将到来的我不知所措的逃亡,这一切似乎都只是我的一个梦。要有人来打破它,但那个人不是某个胸肌发达的水手,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也许就是我自己。假如说那就是命运,命运之神就是一个被大秦人刻在船头的天使像,仅仅是离开,离开我喧嚣的泉州港。
我将陈五的尸体埋在了家中的橘树下,我不知道这株我来到这里就存在的橘树为什么在地下会有那么多的枝杈,使我层层叠叠挖掘了一个晚上。它使我想到了以前勾栏边一株同样的树。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有阴影?白色的布内衣上面有血,有泥土,泥土就像是在血里被释放出来的。橘树在夜里绽放出幽香,它在想象着它主人的肉体被掘地三尺,而当它的根系分开来,正好有一个洞,陈五的尸体有了腐烂的地方。我把这个我根本不爱的男人放在了那处小小的洞穴里,似乎他只是一只冬眠的虫子。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我去钱柜里拿出了十五吊钱,放在他一身血泊的身体上。好了,我当年只值十五贯,今天我把它们当做殉葬。而在我恶毒的笑容背后,我在呢喃:你可以当我也陪你去了,虽然,这个日子很快……大宋的天空……什么都没剩下……
和每一个杀死丈夫的女人一样。我被抓住了,那些无聊的人们,最后还是怀疑我因和别人有奸情,杀死了我的丈夫,但事实上这个假设并不存在,我对人们说,我说我只是厌恶了他。他们不信,他们为我上刑,促使我说出真相。但直到最后一刻,我还是坚持我的说法:我只是厌恶了他,虽然他是我的恩人。
锣鼓响了,在勾栏前台的好戏就要上场以前,我却要死了。在泰然接受了人们对我的唾骂和游街时的殴打,我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我自己的血溅在那面监斩官的旗帜上,那一个个鲜红的印记,就像一颗颗透彻的红痣。
曦葩城殇
◎文/陈怡然
[伤。]
曦池的中央溢出一缕光。刺破了浓重的漆黑,那是圣棠花开。花瓣的微隙间渗出明亮的、纯白色的光芒,随着圣棠的绽放愈加耀眼。棠璃的解咒念到最后一个字时,游光已从浮泛于池面的浅淡变成了照亮整个曦葩城的光源,纯白铺天盖地般地噬掉了夜。
守池的棠魄第一个跪了下来。
随后在池外第一朵凡棠开放的时间内,九百九十九人都伏跪在了曦池边。那朵棠花完全展开温柔笑靥之后,紫洄才到达。他看到完整的棠花,浅灰色的瞳人中涌出了绝望的荒茫。而棠璃在同时已念下无解的咒言穿透了他的生命。紫洄的身体变得透明,体内只有一朵紫罗兰。曦葩城的人们看着他死亡,没有声息。只有棠魄的眼睛中却闪过一丝哀伤,让我一瞬间在他的瞳人中会晤了善良。目光交会之间,那朵紫罗兰瞬移到曦池中化作一滴水。棠璃的嘴角饮下了紫洄的灵。眼神毫无波澜。因为她是王。
紫栖的紫罗兰长袍微显一丝褶皱。我知道她轻微地抖动,从背脊至心都是恨。而我在她右边,一样显得卑微地伏跪着。我们的紫罗兰家族再庞大也只能面对族人的死沉默无声。因为曦池里面只能住着一个女人,曦葩城只能有一个王,她的命令就是生死。她的灵就是整个曦葩的光。
曦池的水清透却望不见底。里面的那个叫做棠璃的女人,有高傲而绝艳的面容。瞳人如同着火的透明琉璃,肌体却跟圣棠一样纯白色。那朵棠花不是她的灵,而是一朵幻象。曦葩城的人都知道,她成了王之后,灵就被分置在两个同族人体内,只有她自己知道是谁在守护着她的棠花。除非谁能杀死守灵人,否则她的统治不会有尽头。
而那么做就是紫罗兰族人心中存在的唯一希望。紫栖是紫罗兰族的木字辈长者。她见证了当年的动乱,包括从前每日曦池中的圣紫罗兰泛出紫光的时代,还有棠璃的白色灵咒是怎样穿透我的母亲,紫森的圣紫罗兰。
棠璃在巨大的圣棠中央,银色的头发如水藻般游散。她说,不要过了那朵花开的时间,否则就得死。那句话透过冰冷的曦池水漾出来,是冰冷的无情。九百九十九人伏跪着说,是。可是紫洄的身体化作雾霭弥散在我们之间,凄凉的悲伤逼着我们的眼睛,就快要控制不住流泪。我们是没落的族,是棠璃没有寻到理由根除的后患。我从曦池中看见反射出的苍穹,有一只瑰鸟匆忙而过,划下无力的紫红色,一瞬间又被纯白覆盖。
就像紫罗兰族粲然的一次昌盛,被毁灭。我们现在跪着,看着紫洄的死。
[承。]
紫魂墙上的紫罗兰藤勾勒出世间最繁复的纹案,无数分支交错,间杂着暗紫色的紫罗兰。每一朵紫罗兰中央有一个赤色的名字。他们生前都曾是紫罗兰族的族人。
紫罗兰族的九百九十九人面朝着紫魂墙,将左手的尾指屈着念诵安魂咒。呢喃碎声中,墙上又开了一朵紫罗兰花,中央有赤色的字迹,紫洄。
紫栖沉默了三朵花开的时间,而后眼中锲下了一痕坚定。她摘下了发簪。紫色的发丝披散在紫罗兰袍上。她单跪下来,将簪子举过眉梢。她说,“珂,您要带领我们战斗。”剩下的九百九十七人也跪下重复着她的姿势。我看见他们紫红色的发丝在魂墙前扬落,犹如梦魇景致。突然胸口被无形地缚紧,腔内的气流空荡地游走没有方向。
我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欣喜。族人从来不随意披发,除非他们决定了用前仆后继的死亡去换得曦池中圣葩。棠族就是这样赢的。当时我还没有记忆。我在这一刻只想起三年前的樱棠之战。
樱曜,那个灵力逼人的樱族之首,领着五百樱族人在曦池前与棠璃对抗。不断有粉色的白色的灵咒在她们之间穿梭如织茧。灵葩破碎,随风凌乱成一场四十九日不断的雪。但是悲惨而盲目的杀戮没有胜算,樱族没有在混乱中杀死棠璃的守灵人,力量耗尽。最后棠璃念下了绝杀咒,一束白色的光刺破粉色的防护,所有的身体同时破裂,所有樱族人体内的灵樱花落了一地的凄凉。包括樱曜。
我当时在不远处的一片林子中默默念了五百次安魂咒。紫洄还在我的身旁,他握住了我的尾指说,珂,你不能这样仁慈与善良。你将来还要带领整个紫罗兰族去反抗棠璃,那将是一场更大的死亡。你必须无所畏惧地杀。
杀。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选择残忍。但是他们已经摘下了簪子。他们宁愿战死在曦池,也不卑微地跪下。好吧。我发觉我没有选择,因为他们曾经有一个耀眼的王,是我的母亲,所以我没有理由不接受,所有族人簪子即将聚成的灵杖,而我就要用它去命令我的族人,杀。
可是这里只有九百九十九人。还有一个人没有来。没有所有族人的发簪就没有灵杖。那个人,是紫洄的妹妹,紫溱。紫栖已经念了十九次召唤咒了。就在紫栖的怒气涌上来的第二十次,门被兀然地推开了。紫溱小跑着迈进第五步,紫栖已经用灵剑指着她的眉心。紫溱用衣袖挡开,口气冰冷地说:“除非你要背抗烨葩几几的城规。”然后就继续小跑至我的跟前跪下。
烨葩几几是这座城的守护神,她有唯一的一条城规:用灵剑杀死同族人,自己也必将死。所以族内尽管有再深的矛盾,也不会内乱。但我相信紫溱不会只因为一直以来同紫栖之间的矛盾而迟到。可是她没有马上解释。
紫溱跪下后抽出她的簪子,所有的簪子就在这一刻聚集成一把灵杖。紫溱递给了我,然后退回跪下。她说:“珂,请您原谅我的迟到。是因为棠魄在棠璃休息的三刻之间叫住了我,他说他要见您,我就将他带来了。”
那个守池的人,我没有想到他会来。我突然想起早晨他那一丝带着悲伤的眼神。我说:“让他进来。”然后大门再度被打开。
棠魄因为守池需要,常年穿着战袍,只露出一张脸,看不到银色的头发。他没有在我面前跪下,只是浅浅地笑了:“珂,请您信任我。”
我莫名奇妙。凭什么?
他说:“您既然已经是领者,就必定要让曦池中的圣棠花破碎。但是您是善良的,您不愿意杀戮。我知道您的心意。我能帮您。”
我又问他:“你又凭什么背叛你的族落来帮我们?”
他说:“因为棠璃的无情。她的绝艳背后只是冰冷的控制欲,我们的下跪一样是被逼迫着。像我如此的卑微,与其在即将爆发的紫棠战乱中死亡,不如归依您的善良,我还能活着,就是唯一的希望了。”
“那你能够如何帮助我们?”
“您如果信任我,今天晚上我就会帮您知道谁是守灵人。”他说完这句话就慌忙地走了。紫溱说那是因为他要在棠璃休息完毕之前赶回去。
我问紫溱,你为什么相信他?
紫溱说,守池人是族落中最孤独的人,他们没有闲暇时间,也没有去处选择,只有一辈子守护曦池,穿着只露出脸的战袍老去。这样的人,几个真正愿意归顺自己的王呢?
紫溱说的话有她的道理,她向来是最聪慧的,这次连紫栖都没有说话了。这样子一切都被默认下来。现在,我是领者,棠魄会告诉我谁是守灵人,然后我们会杀了他。接着棠璃就会像失去一只眼睛一般脆弱,我们就可以找出第二个守灵人,杀掉他,就赢了。
[始。]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于这个繁花绚烂的城,永远都保留着一种畏惧。就是它的夜。施光咒只有王才能念,一个昼日只有六百朵棠花开的时间。流溢着光华和精致的花城在这些时候是美得令人窒息的城。几几雪山的冰雪之中有一种金色的花,叫做烨罹花。这种花无论曦池中的光是什么颜色它永远都是金色。而且就算咒语结束之后的夜,也会有微弱的光芒。紫洄曾经告诉我,那就像凡界的星辰。
可是我仍然恐惧着那只有烨罹暗光闪烁的夜。总是充满着邪恶的妖艳,红色的瑰鸟在花丛中栖息就像浓重的一抹血色。让我总是痛苦地想起曦葩城充满杀戮的种族,在尸体化作的雾霭之间厮杀,却忘记了花开的温柔。我一直想问,为什么这样一群看着鲜花长大的人们,这样的无情。
可是这一日的夜漫长得让我无法呼吸。我的视线凝固在几几雪山的微茫之间不记得有多久,直到紫溱到了我的身边,才回醒过来。紫溱问我,珂,为什么你这样地恐惧夜?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问她,为什么今天的夜这么长?
紫溱的嘴角幻象般地闪动过一丝笑:“珂,难道你没有察觉,花开花谢已经一个来回了吗?”
我恍然。已经一日一夜了。而不是仅仅一个晚上。
“怎么……会这样?”
紫溱说:“因为只有棠璃在昏睡之中,我们才有机会。所以棠魄这样日日守护着曦池的人,既然已经选择了背叛,放几滴迷魇露其实也不困难。”
我问她为什么可以这样地肯定。她说:“他的眼眸里面藏着秘密。我从他纯白的瞳人中看见了无数复杂的情绪,他不仅仅是孤独的守候者,他更是一个心思稠密的聪明人,他的被埋没给他带去对棠璃的恨,不亚于我们紫罗兰族。所以他敢这么做,也只有他有机会这样做。”
难以琢磨的棠魄。他到底要用怎样的方式找到守灵人呢?我疑惑的时候,就有急促的叩门声。是紫栖。她没有多言,只叫我跟她去。我跟在她后面一直奔跑,最终我们站在了曦葩城的平原前面。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看见的一切。
有一片火光,在草丛之间沉浮不定。隐约地看见白色的发丝和长袍衣角,在昏暗的草原与光点之间动荡着。我看不清楚,但是拥有白色的族落,只有棠族。“他们怎么了?”我不安地问紫溱,紫溱说:“因为没有光。他们要知道为什么,是否他们的王不再有控制光源的力量,换言之,他们会认为这意味着覆灭。”的确,他们举着火把向曦池赶去,目光中透露出我能够看懂的焦虑。“为什么棠魄要这样做?”紫溱摇头。
这时候紫栖从人群中走出来。我问她:“刚才你怎么不见了?”她说是棠魄叫她传我一封信。我接过来,在微弱的火光之间,看清了上面的字:“王可以不念咒,但是花到时候会自己开放,她的灵棠会在守灵人体内泛光,守灵人的眼睛一定非比寻常。”
这几个字就足够了。我扔下信冲进了人群中,我四顾着寻找,看到他们的脸在我身边晃过去又晃回来。我的族人拾起信后也都各自混到人群之中寻找了,直到第三日早上,迷魇露失去药效,棠璃才醒来念起了施光咒。
[迷。]
我们跪着,不变的姿势,但心里面却已经不是从前的苟且顺从。因为我们已经赢了一半。棠璃在水中央,望着池边跪的九百九十八人,没有问一句话。因为她自己知道是谁没有来到,是棠缈。那个她精心设计的守灵人,在那个晚上被我们找到了。她当然知道,能反她的只有紫罗兰族,但是她没有发作,因为我们毕竟还没有杀死棠缈,我们控制着,我们的筹码是她一半的灵。她也没问,守灵人棠魄去了哪里。很奇怪,这一天早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一个瞬间都忘不掉—我在草丛之间没有方向地寻找着,看见了烨罹花总是心生畏惧,好像无数双不定的眼睛。正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双异样的眼睛。从草丛间的一束火把背后闪出一丝亮光,就像曦池内圣棠的光一样纯白。我脑际只存在一句咒,我没有更多一秒地思考就朝着那个方向喊出了定魂咒,然后我就清楚地看见一双泛着白光的错愕的眼睛。那个人是棠缈,棠族里的一个侍女,才刚刚成年。毫不起眼,但竟然就是她。棠璃的确很会掩藏。
我把她带回紫罗兰堂的时候族人笑逐颜开。他们一下子对我拥护到了极点,也更加迫切要重让曦池泛出紫色曦光。我只是跑去找棠魄,那个帮助我的人,从那天走后一直没有见到他。
我一直顶着黑夜走到葩河边,才看见他在那里站着。我走过去,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他没有惊喜也没有振奋,只是点头说:“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那我下步该怎么办?”我确实迫不及待了。他说:“我既然背叛了棠璃,就不能再回去,既然你只找到一个,另一个只能靠自己了,我没有机会去帮你什么了。我要躲,你能给我避所吗?”我说当然可以。这时候他望向河中,目光在水面停留了一下,我站在他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看见湖面,可他就在那一刹那回过头,朝反方向疯狂地跑走了。自那以后再没见到他。这个复杂无比的人,一切行径都无法解释。我,这个领者,在他消失之后又陷入了困惑之中。到底该怎么办?下一步要做什么?就连溱都不说话了。而栖忙碌地指挥着族人寻找棠魄。
我的年轻放纵了我内心的懦弱。我最终还是抱着寻求救援的希望去问溱和栖。可是她们的猜想,让我倒吸了一口曦葩城甜腻的空气。
“珂,你知道的,我们紫罗兰族是整个曦葩城最嗜杀戮的族落,我们看不得别人抢夺我们的地位,所以,我们要达到目的,就要杀掉很多人。”紫栖站在紫魂墙前面,望着满墙的紫罗兰说。
“如果棠魄真的是个善良的人,他为什么要背叛棠族而投靠更加被称为残忍的紫罗兰族呢?而且为什么……他逃走!”溱的补充让我有一丝不悦,她竟然把“残忍”说得理所应当。
“可是最初,为什么你觉得他值得信任?是你说行的!”我激动了起来。我思想被塞进很多的矛盾。一时间不知道什么叫做善良什么叫做背叛,似乎每个人对它们的定义都不一样。
“对不起,珂,”紫溱说,“我错误地判断了这件事情。他的确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昨天守护者跟我作总结的时候,才提到,棠魄的灵……被我们的防备界查出不明确灵光……也就是说,他是怪异的,至少不是个普通棠族人。”
“什么?”我霎时间明白了为什么这几日他们忧心忡忡。原来,棠魄,也很有可能就是另一个守灵人!心里面顿时一面冰山一面火焰地令我透不过气。难道他的躲避是为了不让我们知道他是守灵人?可是溱明明说守灵人自己是不能发觉的……
这个时候一个紫罗兰族的人进来,他跪下来对我说:“珂,我们把棠魄带回来了。”
[启。]
我看到棠魄的时候他被紫罗兰族的其他人用茎藤捆绑着,战服没有换掉,双目中的落魄间隐藏着坚毅的光,像是有带着对我们的嘲笑—就在三日之前还受他帮助的紫罗兰族人,现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在那一刻突然对自己族落的冷漠感到难过。我连忙令人放了他。
我问他:“你去了哪里?”
他说:“去逃离。”
“可是我答应了你,这里是你的避所,我们可以保护你。”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不相信他会是守灵人。
“可是你们也有可能杀了我,不是吗?”他把目光环视向周围的族人,紫栖一贯冷峻的脸上没有挂着友善。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的灵跟一般的棠族人是不一样的?”紫溱逼问着朝向棠魄。
“谁又能完全认得清楚自己是谁呢。你们就算聪明,又能够算得准些什么。”棠魄的脸上浮起了不屑的神情,这让紫栖很恼怒。紫栖用微耳语跟我说:“珂,他一定就是守灵人。我们不要再耗费时间,棠璃不会坐以待毙,我们直接去逼问她就可以,毕竟我们至少掌控着一个人,杀掉棠缈,棠璃功力必定大减,我们族人众多,总是有胜的把握的。”
“反正我最终都逃不掉一死。你们如果要领我去逼棠璃,随便。”棠魄一下子变得不再向上次那样的温和谦逊。我也因为这句话而狠下了心来。
“那我们再过百开就走。”我一声令下去,所有人都迅速地准备起来。百开,就是一百朵族花开的时间,很快,我的面前就是所有的族人。
他们身着紫罗兰袍,紫色的头发散开在夜晚黑色的风里,腰间的灵剑有寒冷的光,如同烨罹花一样令我有一种恐惧。然而我只是做出镇定的样子,像真正的王一样发号施令,我说:“出发。”于是我们的队伍浩荡地越过长草原,举着发着光的灵剑。我控制着棠缈,紫溱控制着棠魄,紫栖负责整个族的行阵,一面念着避声和避光咒语,让别人不发现这场半夜袭击而来的动乱。
[战。]
我们只花了五十开的时间,就到达了曦葩池—这个城并不大,只是容易在花间迷失道路而已。我们从棠花丛中穿越而来,避开了棠璃设下的很多障碍,最终站在了曦葩池前方。没有想到的是,这里不像以往此时该有的黑暗,棠璃并没有在沉睡,而是一直醒着,她在池内睁开琉璃般透亮的双目,绝世的容颜下还是依然的孤傲,连微微扬起的下颌边都隐藏着尊贵。
紫栖靠近我,意思是我不用担心。我站在池边,几几雪山的冷气从西边袭来快要把棠花凝成冰玉。我过了一阵才发现,该说话的是我,我才是领者。但我还没有开口,棠璃先说话了。她没有看着我,只是望着她水中的灵棠说:“就是你,成为了紫罗兰族的领者,带着我的灵来逼我退位吗?”那里面的轻蔑,就像刺来的针。
“既然知道,那便不需要大动干戈了吧?”我装着镇静。
棠璃笑得如梦魇里的雾霭,琉璃般的眼里又起了火光。她一甩袖,整个曦葩池发出刺眼的光芒,照得天地都是如同几几雪山的顶峰一样纯白。我的双目应接不住地低下躲闪。
“你真的以为,凭着你们的力量可以跟我抗衡?我是王。我有比你们强百千倍的灵力。你们觉得自己有什么筹码?嗯—”这句问话把我摇晃不定的猜想推到了溃裂的边缘。我眼睛的余光看见紫栖和紫溱已经让紫罗兰族的人们包围起了曦葩池,他们启用了自己的灵紫罗兰,有紫红色的光芒从他们的体内流溢出来,形成伞状的灵光阵。他们的身体变得半透明,我可以看见那些紫罗兰的花瓣在气流中抖动着—这将是死战。如果失败,就根本没有力量去保护这朵灵花。一切可以如同樱族般破碎掉。而该死亡的是谁?
“你看看你,这是在做什么?拿着族人的全部性命跟我抗衡吗?樱族的下场你没有见过吗?你知道的,当年我并没有牺牲多少棠族的人。因为一个领者,首先要让族人活着。”棠璃说话的时候我甚至不敢正视她的眼神。我感到内疚了,是吗?
而紫栖被彻底激怒了。“紫罗兰族只有王者臣民,没有苟活的败将!”她的袖子里涌起深紫色的气流,尾指扣到手掌,要将攻咒发向棠璃。我透过池水见到了棠璃隐藏在衣袍内的左手,中指早已在手心,织出了抵咒。我伸手要去阻止栖,可我触到她的衣角却来不及拉回她,她的紫色光冲向看似平静的湖面,圣棠之上一瞬间腾起纯白色的雾阵,如一朵棠花的闭合,吞噬了这道攻咒,栖退回来,捂着心口,用暖咒使灵不被棠族的冰雾冻结,她的眉拧起来,显出痛苦的样子。她强忍着,目光扫过棠缈和棠魄。棠魄皱着眉头,眼里有悲哀流动着,不知是对他自己,对栖的受伤,还是我们整个族落。而棠缈除了委屈得不停落泪之外别无其他。
那片白雾构成的棠花蔓延起来,向着我们的灵光,大片地吞噬着紫红的光,我的族人们开始抵御,但还是大片大片地倒下,紫罗兰的的灵被冻结起来,像水晶般易碎,一倒下就成了零落的颗粒。光线在白色和紫色中扭曲,瑰鸟惊恐地回巢,翅膀扑腾的声音夹杂其中,像是一场可以淹没世界的雨在下着。
“快点杀了他们!”紫栖一面顶着冰冷的光一面向着紫溱喊。紫溱将灵剑抵在棠魄的心口,而我将手指叩在棠缈的颈部,我感受到她起伏的气息,看到她琉璃般的银色瞳人逐渐绝望成了灰色。突然很难过。还有棠魄,他一直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是否在提醒我,要善良。
可是如果我不杀他们,我的族人就会死。还有我的母亲,森。我从未见过的女人。她交托给我的使命,我是所有人的希望,在这个时候对敌人的善良一文不值。那个躲在树下为樱族人念安魂咒的孩子,好像不再是我。
紫溱正要刺下去。棠璃突然停下了攻击。“不要!”她近乎在喊。
“我就知道。”紫溱说,“她只是在玩心理战术,想让我们害怕她。其实,她的生死早就被我们控制着了。别犹豫了,珂!刺下去你就是王!”紫溱跟她的哥哥一样,劝阻着我的心软。棠魄嘴张开想说什么,但是却终究没有说。紫溱的剑随时会杀死他。
“紫珂。你不会杀死缈的对不对。你是曦葩池最善良的人,比紫罗兰族任何人都善良。”棠璃笑的时候有温柔,但是我分辨不了温柔之中是否藏着匕首。所以我没有表情地看着她。我这次很快地作了一个真正的领者该作的决定,我坚定地对她说:“不对。我会杀了她。为了我的族落,她不死,我们都得死。”
棠璃眼神一转。“那你们走吧。她不死,你们也不死。”她好像要放走我们一样。我诧异得不知所措。“你休想!我们不杀死你不会回头!”紫栖喊得那么大声。“杀!”她朝着我和紫溱喊。
杀。我心里反复徘徊的字。这一刻终于来了。我的灵剑从我的指尖射出,溱的剑也一样在这一瞬间刺向了棠魄的灵葩。声音好像被什么吞没了。我只看见强大的气流在纯白的、刺眼的光线中将我们所有人的头发和袍子扬起来,瑰鸟惊得飞起来,翅膀交叠着覆盖了整个天空。几几雪山上的烨罹花在这一瞬间失去光彩。这一刻,停留在棠璃惊恐的容颜和所有人的注目中,还有我看见的五朵灵花在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里衰败。我忘记了当时有多疼。
[殇。]
烨葩几几出现了。这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神。她比棠璃美丽一千倍。她念着一条咒语,几几雪山忽然飘起雪花,整个曦葩城被冻结起来,花朵全部停止绽放,就像一个末日的到来。其实就是末日。我看见的,是惊恐转移到了紫栖和所有族人的脸上。死亡来临。死亡的竟然是紫溱,棠魄,棠缈,棠璃,还有我。
烨葩几几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了王的存在,我又该收回这整座城了。你们停止吧。永远停止你们的野心和杀戮,看到了没有,这就是你们所有自以为是的聪明给你们呈现出的结果。”
我只听到这句话的尾音,就永远失去了知觉。原来死亡是这样子。
[尾声。]
1
我是棠魄。他们眼里最神秘的人吧。但我其实最笨。我连自己是谁都没有弄清楚就下了决定。到后来我只能闭嘴,等着死。因为我知道了一个太大的秘密。可以让整个曦葩城都翻天覆地的秘密。说出来,也许会死更多更多的人—关于谁是守灵人的秘密。
那一日我决定了背叛,投靠紫珂。因为我觉得她是善良的人,但是从那一刻我看到了水面的倒影,我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我清楚地看见,珂的眼睛里,有白色的光芒。她才是另一个守灵人!原来她的身份是假的。这是棠璃最最精心的一个布局吧。让自己的守灵人,变成紫罗兰族人。这样子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她,她有近乎完美的紫色头发,紫色袍子,这都是棠璃用高超的咒语做出来的假象,骗过了所有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发现的,她打算藏一辈子的秘密。而我竟然在背叛了之后知道了。
知道了这样的事情,下场只有是死吧。杀。杀。他们都在不停地为着王位争斗。结束吧,我宁愿这些首领,还有我,都去死。去换平静的曦葩城。所以我选择缄默。这个城,奇葩绽放的城,为什么要有杀戮。不该有的,不该。
2
我是棠璃。曾经最高贵、最聪慧的王。在魄诞生的那一天,也就是我杀死森的那日早晨,我就已经有了全部的把握去当这个王,所以我早就定好了守灵人。棠族那日恰好也新生了一个婴孩,所以我用我设计了五十天的咒语,将棠族的这个孩子跟紫罗兰族的孩子交替了。其实魄,不是棠魄,而是紫魄。他才是森的孩子。而珂,是棠族的人。她的体内,是我放进去的一半的灵。将来无论发生什么,紫罗兰族的人一定不会杀死她。
但是我没有想到杀棠缈的人竟然是她。我多希望是别人,那样我可以有恃无恐地继续笑下去。但是,是珂。她不知道自己是棠族人。她杀死了棠缈,根据烨葩几几的城规,就会跟棠缈同归于尽,而紫溱杀死紫魄,同样杀死了同族人,所以她也会死。
最终我的灵全部死亡。我也死。为什么,这样的巧合。我将魄一直留在身边,十几年了,这个尘封的秘密我以为没有人会再知道。但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这都是孽。是孽。
3
我是珂。现在,我应该说,我是棠珂。这个太陌生的名字,竟然是我真正的身份,到死,我才了解。我原来只是一颗棋子,并不是风光的领者,而本应该风光的魄,也跟我一同死去。这些,该怪谁呢?
欲望,让所有人都想做王的人。所以他们都愿意拼死去杀。但是换来了什么呢?一批复仇者的胜利背后,总还是有着另一批仇恨他们的人。这里的鲜花,或许永远只能看见死亡和残忍。所以烨罹花那样令我恐惧。
我该是从前的珂。躲在树下念五百次安魂咒的珂,看见魄眼里的善良会感动的珂。而不是选择杀人的珂。烨葩几几是对的,该是她收回这座城的时候了。所有王者死去,什么都没有了。我并不太难过于这个像迷宫陷阱般的局,让我死亡。我只希望如果下一世我还是曦葩城的一个人,我能见到永恒不变的光,再也没有争执和仇恨。
能救出所有人,和这座城的,只有善良。善良。
虞姬泪
◎文/刘梦怡
项羽站在他那张高贵的雕花木床前,手指轻轻磨裟着朱红色的床栏,手臂上的刀伤还在隐隐作痛。他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抵不过一支平民的军队。他有太多的不甘,可是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所有的繁华在他身边短暂地停留过之后,又轰轰烈烈地向前驶去。
虞姬,那个瘦弱苍白的女人。她默默地抬起头,说,王,援军还没来吗?
项羽皱着眉,点头。
虞姬无言,她走到床边,项羽用他那沾满过无数血腥的手抚摸虞姬苍白的脸颊。世人都盛传虞姬的美艳动人,只有项羽知道,只有那飞速向前的时间知道,如今的虞姬已不再像当年那样拥有绝世的容颜,太多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正迅速地苍老,宛如暮春的花朵,一个美丽而苍凉的瞬间。
项羽想起每次上战场,虞姬总是穿着一件浅红色的织锦斗篷,在尘土沙石中陪伴着他。唯有她固执地追随他,固执地守候他。当年项羽身边嫔妃成群,现在陪伴他的只是这个安静、恬淡的女子。虞姬为项羽付出太多。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华给了叛军的首领,一个女人最芬芳的岁月却挥霍在了血流成河的战场上。
想到这里,项羽不禁心疼而怜爱地望着虞姬,他说,等到有一天,我当上了真正的皇帝,一定会给你荣华富贵。
虞姬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凄楚地笑,她一直都没有告诉项羽,其实她想要的真的很简单,她只希望和他可以像平凡男女一样在蓝天白云下美好地相爱,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他们彼此沉默着,整个寂静的大厅只有空气渐悄流动的细微的声音。
半晌,虞姬说,王,天色已晚,你该睡了。
然后她掌着灯离开,项羽看着她孤单而寂寥的身影,有一瞬间,他的心尖锐地疼痛着。曾经在群妃中,虞姬不算最夺目,却是最安静。数十年来,她一直带着那么淡然的表情看着战场上的生离死别。只有项羽知道这个女人内心的哀怨与痛苦,只是她固执地、隐忍地埋藏了一切。
夜黑得出奇,大团大团硕大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只留下几点暗淡的光泽,它们正好照在虞姬苍白的脸上。她是寂寞的,让人心疼的,就如同黑暗中一株清冷的植物,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拿着灯向前走去。她突然想去看一下,那些受伤的士兵,那些一直跟随着项羽的江东子弟。
夜风凛冽地吹着,宛如一张狼藉的网,从头到脚都紧紧地罩着虞姬,包括她那几十年来一直压抑的神经。在透骨的寒冷中,她听到四面传来一阵比这更冷的歌声,就像苍鹰扑击天空后得意的鸣叫,深深地刺在了她的心上。
她不禁颤抖地裹紧了披风,她用双手环抱着肩,就像环抱着一轮残破的月,冰凉的。侵入她的心。
虞姬问旁边那个年老的士兵,这歌声天天有吗?
是呀。老人叹气,太多的战争让他的眼睛迅速地灰暗下来。
虞姬回到了营地中,项羽已经入睡,她俯身望着他苍老却依然威严的脸,她用枯瘦的指抚着他脸上粗犷的线条,那是岁月留下的冰冷的痕迹,像是尖锐的刀刻出的隐约却持久的伤痛。
项羽在熟睡中安祥地笑了,也许他是梦见援军来了吧,虞姬这样想着,她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住,那么项羽或许就可以在他虚幻可是美好的梦中安静地沉沦。
可是她究竟得唤醒他。她就那么无声地站着,看定他,眼里已经有了泪光。
项羽看着她的样子,似乎是隐隐明白了点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发生什么了?然后他听到了四周传来的歌声,那是北方男人嘹亮的歌声。
项羽的脸色在瞬间暗淡,他的手重重地捶击床栏,在夜空中发出响亮的声音。他望着远方,说,原来刘邦的军队早已包围了这里。
虞姬心疼地看着项羽,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将军了,再也不是那个君临天下的楚霸王了。或许在最后一场战争中,他会像曾经所有死去的人一样,把热血洒在那片空旷的草原上。那么他的壮志,他的英勇,他所有的奢望与梦想都会随着他的鲜血付诸东流。
虞姬痛苦地转过身去,项羽把手搭在她肩上,他说,看来我们只有背水一战了。
她在泪眼中慢慢地低下头。她说,王,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不希望你因为保护我而分心。
项羽惊讶地望着她,他想不到这个数十年来一直跟随着他的女人会在这最后一刻,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候离开他。
他禁不住冷笑着说,怎么,你怕了?那你就留在这儿,等着做刘邦的妃子。
虞姬微笑,不语。只是迅速地,在那么迅速的一瞬间,她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胸膛,然后她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虞姬的鲜血顺着她美丽的杏黄罗裙缓缓地流下来,流过了他们曾经肩并肩看过的每一轮春月秋阳。
项羽仓促地伸出手去抱住了她。几十年来他从未哭过,哪怕敌人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可是今天他落泪了,为了这个他深爱的女人。
那夜,项羽就上了战场,他带着虞姬自尽时用的匕首,那把凝聚了她一生血和泪的匕首。因为那儿有一个女人誓死忠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