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大败局Ⅰ(十周年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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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秦池:没有永远的标王 (2)

那肯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命运正在把一家刚刚走上兴旺之路的企业推向光耀的顶峰——从此以后,它将被照得通体透明,它将经受无法想象的拷问和逼视。秦池和姬长孔几乎没有时间来考虑一下未来的结果,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冲击着这位山东大汉和年轻企业的躯体。

竞标会上,全场的目光都关注在“两孔”身上。去年铩羽而归的孔府家酒此番卷土重来,开出的标底是上届标王的两倍,达6298万元;而尝到甜头、因加冕标王而声名大振的孔府宴酒又岂肯屈后,它的标底刚好高出家酒100万元,为6398万元。谁知,两只螳螂在前争蝉,还有一只黄雀在后跃动。

唱标结束,山东秦池酒厂以6666万元竞得标王,高出第2位将近300万元!

“谁是秦池?”

“临朐县在哪里?”

从当时的一张照片可以看出,在场的姬长孔还很不习惯镁光灯的聚焦及众多记者的簇拥,在拥挤的人群中,在火一样蹿升的热情中,他还笑得不太自然。但他显然知道,他终于来到了华山之巅。

跟第一年的推捧孔府宴酒一样,中央电视台对秦池给予了巨大的造势回报。秦池酒迅速成为中国白酒市场上最为显赫的新贵品牌。1996年,根据秦池对外通报的数据,当年度企业实现销售收入9.5亿元,利税2.2亿元,分别为上年的5倍、6倍。

一个天价般的电话号码

1996年11月,早已名扬天下的姬长孔再次来到梅地亚中心。此时,在他的周围已经聚拢了一批策划大师。

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北京,是一个“智慧爆炸”的中心,在偌大的京城里四处游荡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策划大师。他们的皮包和脑袋里有着层出不穷的新鲜点子,他们的履历上有着无数目眩神迷却又经不起推敲和验证的“成功”案例,他们似乎随身带着一根点金棒,能够在几分钟内看出一家企业的病症,并用一两个让人拍案叫绝的点子把你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他们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四处演讲、召开“峰会”、论资排辈,然后拿那些奉他们为神明的企业来做自己策划的试验品。

在姬长孔和秦池周围,便出没着一群这样新潮的经济学家和策划大师。

对于这些人,美国经济学家格利高利·曼昆(Gregory Mankiw)在他著名的《经济学原理》中曾经有过生动的描述:任何人都可以自称“经济学家”,并声称发现了一些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经济难题的办法。这些新潮经济学家往往会吸引一些政治家、企业家,他们渴望对顽固而又持久的问题找出一些容易而新奇的解决办法。一些新潮经济学家来自那些不懂装懂的人,他们用一些时髦的理论来引人注目并牟取私利。另一些则来自那些相信自己理论真正正确的怪人。

正是在这些自信而聪慧的新潮人物的诱惑下,秦池实施了它的品牌提升工程。1996年后,秦池的广告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策划大师们的指导下,秦池确定了“永远的秦池,永远的绿色”的形象宣传主题,公司投入数百万元资金,运用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三维动画技术拍摄了数条以此为诉求主题的形象广告片。这几条广告片画面不可谓不精致,气势不可谓不浩大,然而却完全缺乏个性,缺乏起码的商品营销功能,也就是说,秦池投入巨额资金予以传播的竟是一些毫无商业推广信息的美术片。

同时,秦池也开始注重公司的形象包装。为了符合“中国标王”的身份,秦池一下子购买了3辆奔驰轿车,并开始投入数千万元用于改造办公大厦。

11月8日,中央电视台的“标王大会”准时召开。在当天的招待宴会上,姬长孔被安排在主座,旁边作陪的是笑容可掬的中央电视台广告中心主任谭希松。很显然,她是梅地亚中心真正的赢家。中央电视台第一年广告竞标有93家企业与会,第二年有134家,第三年来了198家,而标王的价格在3年间也涨了将近9倍。

席间,在谭大姐的极富煽情的发言中,秦池被作为典型案例一再地引用。

姬长孔也很懂得投桃报李,他接下去说出的一席话至今还在江湖上流传:1995年,我们每天向中央电视台开进一辆桑塔纳,开出的是一辆豪华奥迪。今年,我们每天要开进一辆豪华奔驰,争取开出一辆加长林肯。

姬长孔的发言,如酵母般地在梅地亚中心发酵,让每一个与会的英雄豪杰都嗅到了一丝兴奋的血腥。随后的竞标,从一开始就如脱缰之马让人无从驾驭:

报价在先的广东爱多VCD一口气喊出8200万元,超出去年秦池1000多万元。这家只有两周岁的企业第一次在梅地亚中心亮相,就超越了前人的标杆,在此时它已经显露出“标王继承人”的霸者之气,日后它将演绎一出比秦池更为悲烈的大剧,并最终走上一条宿命般的不归之路。随后,生产空调器的江苏春兰报出1.6888亿元,全场顿时欢声雷动。然而,仅仅过了几分钟,广东乐百氏以1.9978亿元一冲而出。

很多人都以为,今年的11月8日将属于广东的小老虎了。然而,迟迟出场的山东好汉却让所有的人从极度的兴奋转入了极大的愕然。乐百氏之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山东白酒金贵酒厂就如同一年前的秦池一样企图一鸣惊人,一声喊出2.0099亿元——中国广告报价自兹首度突破2亿元。接下来,又一家从未闻名的山东齐民思酒厂更上一层楼,开出2.1999999999亿元的“天王级”报价。

这时,终于轮到秦池了。当主持人念到“秦池酒厂”的时候,已如沸水般狂腾的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似乎预感到将有奇迹发生,谁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期待,忌妒,憎恨,渴望……猛然,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叫道:

“秦池酒,投标金额为3.212118亿元!”

这一刻,姬长孔肯定终生难忘。秦池和他的事业在此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且不管其中飘浮着怎样的疑云或荒诞,毕竟那个梅地亚中心的11月8日是属于秦池的。

可是,也是在这一刻有人预感到了不祥。犹如节日一道迷人的冲天焰火,在陡然而起的万丈光芒之后,不可避免的是骤然坠地的永恒消逝。

有记者问:“秦池的这个数字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姬长孔回答:“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秦池的报价比第二位整整高出1亿元,在判断上是否有一点失误?”

姬长孔予以断然否定。在数月后再一次就这个问题答记者问的时候,他举出了一个刚刚发生的事例:“夺标之后,美国一位记者打来越洋电话采访我,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他说是从夺标的数字上得知的。”姬长孔说:“看来这3.2亿元还是有它的作用的。”

以3.2亿元人民币的代价让一个外国记者记住一个人的电话号码。这样的对答,仿佛是一个让人哑然的黑色幽默。其实,像姬长孔这样的精明人不可能不明白,摆在他眼前的事实是:暴富的秦池太需要这个标王了。或者说,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1996年秦池中标并在市场上获得前所未有的辉煌成绩本身就使秦池处于一个两难境地。如果秦池不第二次中标,那么其销售量肯定会直线下降,对此,前任标王孔府宴酒已是前车之鉴。孔府宴酒在加冕标王的当年知名度大增,销量直线上升,利税增长达5倍之多,而第二年在梅地亚中心失意后,销售便陡然下滑,终至销声匿迹。对于一个富有挑战精神的企业家来说,这不仅意味着企业的死亡,实际上也意味着企业家生命的终结,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秦池的标底高出第2位整整1亿元,可见秦池的紧张和志在必得。

秦池报出的3.2亿元,相当于1996年秦池全年利润的6.4倍,秦池拿不拿得出这笔天文巨款?这是一个很多人都向姬长孔提出过的问题。

每一次,姬长孔都不厌其烦地算账给大家听:这3.2亿元包括四部分,预计1997年秦池的销售额将达到15亿元,其中的13.6%将用于广告投放,企业内部挖潜将节约8000万元,1996年秦池的利润6000万元将全部用于广告宣传,以及一部分的广告代理费的返还……

然而,在姬长孔的内心却早已有着另外一笔不能对人细说的账。那两年,随着宴酒、秦池的夺标,国内大大小小的白酒企业纷纷树帜面市,各种白酒广告更是充斥媒体,可谓举国皆醉,酒气熏天,引起公众的反感。有专家撰文指出,1995年中国白酒产量达到创纪录的790万吨,消耗粮食2100万吨,已呈畸形膨胀之势。早在这年的夏天,姬长孔已得到信息,国家有关部门即将下文限制白酒产量的增长,并对白酒企业在重要媒体上的广告密集投放作出限制。在投标前,姬长孔早已算过,根据国家的限制规定,即使中央电视台把它8个频道的所有白酒广告全部都给秦池,一年也不足2亿元。有了这样的判断,秦池无论是投标3亿元或5亿元,都是一回事。于是索性唱一出潇洒豪情戏,拿自己的电话号码来投标。

这就是最后的事实:就在所有人都在为秦池的3.2亿元揣测猜度的时候,当事的中央电视台和秦池玩的是一出心照不宣的双簧戏。前者要造势,后者要借势。在惊心动魄的梅地亚,一切似乎都是有预谋的。

这似乎是一场愉快的游戏,在当晚的梅地亚中心,没有一个人预感到,仅仅两个月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便尾随而至了。

川酒滚滚入秦池

山清水秀的临朐县,位于以出产风筝而闻名的山东潍坊市的西南部,境内最出名的是32处大汶口和龙山文化遗址,全县86万人口,为齐鲁名县。《临朐县志》中,对秦池古酒有生动的记载:龙湾之阴,濯马潭西侧,修竹青翠万竿,杂树浓密蔽日,林间,磐石累罗,底部岩隙中,泉涌若沸,汇水成汪,名“神泉”,又名“神池”,亦称“秦池”。东周战国时,齐酿造巨匠田无忌在此酿酒,名泉佳酿,相得益彰,名沸古今,誉满四海。

秦池酒厂在各种广告宣传品中一再引用这段文字,以显示其酒古已有之,且系出名门。

然而,1997年初的一则关于“秦池白酒是用川酒勾兑”的系列新闻报道,则把秦池推进了无法自辩的大泥潭。

年前,就在秦池蝉联中央电视台标王的同时,北京《经济参考报》的4位记者便开始了对秦池的一次暗访调查。一个县级小酒厂,怎么能生产出15亿元销售额的白酒呢?记者们的调查从这个疑问开始。而根据有关线索的提供,他们赶赴的调查地点竟不是山东临朐,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

在邛崃县,记者找到当地一家叫“春泉”的白酒厂。据称,秦池的散酒主要是由这家企业在当地收购后提供的。

记者描述道:1996年12月23日上午,记者看到有24辆大卡车在厂内外等着装酒,办公楼旁有一大批与这个贫困地区的群众反差很大的各地人士,他们手持大哥大,开来的都是进口高级车。

“春泉”白酒厂厂长告诉这些记者,1995年春泉给秦池供应了4000吨散酒,秦池夺标时曾向春泉拆借资金;1996年,春泉又供给秦池散酒7000多吨。当被问及,春泉是不是收购了当地一些小酒厂的散酒供给秦池时,厂长的回答是肯定的。

在邛崃,《经济参考报》记者还找到了另外几家同样向秦池供应散酒的中小酒厂。一个从未被公众知晓的事实终于尴尬地浮出了水面:秦池每年的原酒生产能力只有3000吨左右,他们从四川收购了大量的散酒,再加上本厂的原酒、酒精,勾兑成低度酒,然后以“秦池古酒”、“秦池特曲”等品牌销往全国市场。

在报道中,记者还细致地记述了他们在秦池酒厂采访时的所见所闻:“秦池的罐装线基本是手工操作,每条线周围有10多个操作工,酒瓶的内盖是专门由一个人用木榔头敲进去的。县里的劳动力很便宜,从经济效益考虑,罐装没有必要自动化,安排就业也是县办企业的一个重要任务。”

这样的描述以及有关川酒入秦池新闻的披露,对刚刚蝉联标王的秦池来说意味着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经济参考报》的报道在1997年1月中上旬刊出后,它们像滚雷一般迅速地传播到了全国各地。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这则报道被国内无数家报刊转载,还沉浸在标王喜悦之中的秦池遭遇到了最凶险、最猝不及防的一击。

令人遗憾的是,在如此巨大的危机面前,年轻的秦池竟然作不出任何有效的反应。那些围捧在秦池周围的策划大师们似乎也一时间找不到北了。在过去的两年里,秦池从来没有真正体味过传媒这把双刃剑的冷酷滋味。而当考验真的到来的时候,这一剑竟是冷飕飕地封喉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