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传媒历来有非理性的一面,在它们的价值判断体系中,最容易得到宽容的是弱者,最受尊重的是思想者。因此,最上乘的策划应该是:把被策划方包装成一个弱者或思想者的形象。因为所谓的强者,在传媒眼中是不受宠的。在它如日中天的时候,自然会有无数记者围在强者身边团团转,可是,一旦企业出现些许的危机,他们立即会反戈一击,以反思、知情、评判的角色来表现自己的职业道德。这些道理,至今不为中国的许多企业家们所领悟。
其实,事后加以分析,《经济参考报》对秦池的攻击并非是致命的。很难说记者对秦池是善意或恶意,至少他们所描述的事实并不至于让秦池无话可说:
——关于“川酒入鲁”,尽管在普通读者看来是一个新闻,然而在白酒业内却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了,山东的葡萄酒、啤酒和酒精全国第一,但白酒却从来不敌四川。因此,数十年以来山东白酒企业便有从四川收购散酒的传统,秦池不是第一家,也绝对不是最大的一家。
——关于“白酒勾兑”,也是行业的一个变革。与普通消费者的一般理解恰恰相反,以食用酒精为基础“勾兑”白酒,比传统的固态发酵工艺更为先进,决不会影响白酒的质量,这一点秦池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或方式来告诉公众。
——至于秦池的生产能力问题,则更是一个经济学话题了。一家企业通过大量的广告和有力的推销,造成预期的销售空间,然后根据预期销售量来设定自己的生产能力,这样的设定可以是扩大本企业的生产能力,当然也可以通过OEM定牌生产、半成品外加工等不同的方式。应该说,这甚至是一种先进的产销模式,不但不应该遭到非议,反而应该成为仿效传播的典范。可是,秦池也没能够好好地把这些意思说出来。
在传媒的集体轰炸面前,秦池表现出了一家暴发型企业面对公关危机时的稚嫩。据不确切的消息称,在《经济参考报》发稿之前,记者曾传真这组报道给秦池审读,秦池派人赴京公关,表示愿意出数百万元收购这组报道,希望报社手下留情。在此举未果之后,秦池便显得不知所措了。在传媒一轮又一轮的反复报道中,秦池被击打得天旋地转,连一丝无辜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而那些在标王制造“运动”中稳收其利的人们,此时也站到了秦池的对面,扮演起反思和评判者的角色。谭希松在接受采访谈到秦池时称,一家企业发生危机,不能仅从表面现象看,就像一个人脸上长了一个斑,有可能是内分泌失调造成的。秦池第一年夺标,效果非常好,但第二年夺标就不是这样的。她还披露了一个细节:秦池在防伪标志上使用的是劣质产品,一下子丢了60%的市场份额。
这就是1997年的秦池,它可能是全中国最不幸的企业。在它君临巅峰的时候,身边站满了弹铗高歌的人们;而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哭泣的肩膀。如果说经济生态圈是一个很冷酷的天地,那么,这就是一个很极端的个例了。
当年度,秦池完成的销售额不是预期的15亿元,而是6.5亿元,再一年,更下滑到3亿元。从此一蹶不振,最终从公众的视野中消逝了。
标王败因费思量
在秦池无言没落之后,关于秦池败因的议论一直余音未了。
曾经充当“秦池第一谋士”并写出过《与标王共舞》的北京策划人王克历数过秦池的五大危机:
一、传媒主导秦池发展,这种发展的来势之猛,令人始料未及,所以,这种发展本身还没有进入“增长战略”的层次;二、过分急速的增长可能导致市场与企业不相适应的局面,或使企业营销失控而超出企业现实规模;三、企业的迅速增长可能激化企业管理跟不上企业发展规模的矛盾;四、短期的过快增长可能导致企业紊乱、没有效率,并因此对企业长期发展造成危害;五、发展的概念不单是市场份额的扩大,不单是产品产量的增加,而是以企业全方位进步为特征的。尽管我们曾经根据秦池的现实情况,提出了“可持续发展战略”,可惜秦池仍没有跳出“颇为突然的、无法控制的衰退和下降”的周期律。
而一手“培育”了标王现象的谭希松则谈道:我认为,企业做宣传,一定要量力而行,有多少面烙多大饼,不能盘子做得很大,资金落实很少。秦池的3.2亿元,扣除代理费,真正交给中央电视台的不足5000万元。通过这件事,我想给企业一个忠告,企业广告像开路先锋,如果先锋打过去了,而后面的产品质量等后续部队跟不上,这个仗是打不赢的。(1998年7月答《名牌时报》记者问)
一个是面面俱到、无懈可击,一个尚在为秦池拖欠广告费而颇有微词,两位“准当事人”都从各自的角度进行了事后的反思。而在所有关于秦池的议论中,最典型的一个声音是:“成也造名,败也造名。”
人们普遍认为“秦池将数亿元的资金用于造名,而忽略了调整产品结构、更新技术设备、提高产品质量”,云云。
然而,从实际的状况来看,这样的评论,或许无可挑剔,但却算不上是公允之词。
事实上,秦池1997年的广告投放远远没有达到3.2亿元的“标王”价,当年度秦池支付给中央电视台的广告费只有4800万元,还不到前一年的6666万元。
在技术设备和产品质量方面,秦池也并不是无所作为。到1996年底,秦池的罐装生产线已经从两年前的5条增加到了47条,“秦池特曲”还荣获了当时中国白酒行业唯一的“绿色食品认证”。
至于秦池人的品牌意识也并非如后来人们所诟病的那么幼稚。姬长孔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便清晰地做过这样的表述:“秦池的品牌经营将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品牌的认知阶段,二是形成品牌的美誉度的阶段。我们前一段时间投入巨资,主要是为了让一个不知名的品牌迅速为人们所认知,下一阶段,我们就要考虑怎样大力树立品牌的美誉度了。”正是在这样的认知下,秦池曾聘用了当时北京最有声望的策划人为之谋划,如果说秦池品牌策略发生了失误,那么,责任倒似乎并不在姬长孔。
至于“造名”及追求轰动,那是企业的一种本能。秦池抓住标王的契机,以数千万元的代价一举而为天下知,固然有超乎能力之嫌,可也算得上是一步妙着。
以今视之,秦池之败,在某种意义上,是其传媒整合策略的紊乱所导致的。
首先,秦池在传媒面前始终展现的是“强者”的形象,似乎唯有这样才可以与其标王身份相符。岂料,中国传媒历来有同情弱者、钦佩思想者的传统,对于强者,大抵是畏而不敬。即便在鼎盛之时,也会有记者以“淘大粪”的不懈勇气来冒犯至尊,赢取新闻轰动,更何况企业自曝弱点,不被传媒穷追猛打,便是怪事了。所以,秦池在日后的新闻危机中几乎没有获得一点同情分,这自然与其一贯的传媒形象有关。
其次,在勇夺标王、掀起新闻热浪之后,秦池患上了“炒作依赖征”,以为只要通过一轮又一轮的新闻炒作,便自然能够诱发一波又一波的热销高潮。因此,企业长久处在新闻的焦点中心,最终引起了公众的反感,一旦出现舆论反弹,其新闻波便对企业自身造成了致命的杀伤。综观“倒秦运动”的全过程,没有主角,没有预谋,没有策划,只是各种小道新闻和言论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一下子就把不知所措的秦池给“淹没”了,用一种形象的语言,秦池是被“目杀”的。秦池事件发生后,曾有评论人士戏言:“传媒如小人,近之则逊,远之则怨。”其言刻薄,却并非全无道理。
其实,能够夺得标王的企业,顶多算是中国最有勇气的企业,而并非是中国最有实力的企业。在这一基本判断和自我认识上,秦池并没有保持应有的冷静。在二夺标王之后,秦池便应当一战而退,从舆论的聚焦中全身淡出,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营销网络的编织和产品的开发推广当中,唯有这样,方可能将已有的广告效益真正地转化为经济效益。如果还一味陶醉在传媒的围捧之中,企图依靠广告效应的惯性来推动产品的经销,那么势必走入歧途。秦池的没落已无可避免,无非是方式不同,时间不同而已。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读这样的古诗,各人有各人的心情。有人读出了豪情,有人读出了无奈,有人读出了残酷。
姬长孔和秦池会读出什么?
1998年3月,惆怅落寞的姬长孔离开秦池,由临朐县调入北京某部委任职。他在秦池前后待了5年,在这期间,他的月收入是800元,拿的奖金是一线职工的80%,秦池始终没有实行年薪制。临离开前,他讲了两句话:一句是对秦池的评价,他说:“秦池是一个瘸子。”第二句是对他在秦池5年工作经历的总结,他说:“国家得大头,地方得中头,企业得小头,个人得一身病。”
在北京,姬长孔一直避讳在公开场合露面。
这一年的11月8日,梅地亚中心的广告招标会按时举行,此时谭希松亦已从广告中心主任的宝座上下来,并离开了中央电视台。应朋友的邀约,姬长孔来到梅地亚中心,在招标大厅门口,因为没有邀请函而被门卫挡在了外面。他徘徊片刻,最后一闪而过,郁郁归去。
这一年的标王是“我们一直在努力”的、年轻的广东爱多。
2000年7月,已有相当一段时间不在媒体露面并几乎将被遗忘的秦池再度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焦点,只是此次的聚焦只可用凄凉来形容。
据当月《法制日报》报道,不久前山东一家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正式下达一个民事裁定,将对未履行还款义务的秦池酒厂所拥有的“秦池”注册商标予以拍卖。
此次引发秦池债务危机的“标的物”竟是小小的金属质地酒瓶帽。债权人为一家酒瓶帽的供应商,秦池曾向该公司进货一批酒瓶帽,拖欠391万元左右的货款,供应商在多次索讨无果的情况下,把秦池告到了法院,结果一审秦池被判决败诉。针对秦池已无钱可还的现状,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才提出了这个拍卖商标的方案。
这则新闻曝光后,传媒一片唏嘘之声,想当年秦池一掷亿元何等豪放,转眼风云变幻,此番却为了区区300多万元便被逼到了要拍卖商标的绝地,世事沧桑,是何等冷酷。尽管此后秦池新任总裁胡福东出面表示秦池将不会拍卖商标,可是这最后一次的亮相竟是这般的无奈和凄凉,还是令人难免感慨万千。
【秦池大事记】
1990年3月,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秦池酒厂注册成立。在成立之初的3年左右时间里,它只是山东无数个不景气的小酒厂之一,每年白酒产量1万吨左右,产品从来没出过潍坊地区。
1993年,姬长孔来到秦池担任经营厂长。
1994年,秦池以沈阳为突破口,在东北、华北和西北地区实施滚动式销售,年销售额突破1亿元。
1995年11月8日,秦池以6666万元获得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后5秒黄金标版,成为第二届标王。
1996年,秦池的销售收入猛增至9.5亿元,为上一年的5倍多,并被评为中国明星企业。同年11月8日,在中央电视台的第三届广告段位招标会上,秦池以3.2亿元的天价夺得标王,这一数字相当于1996年秦池全年利润的6.4倍,比竞标的第2位整整高出1亿元。
1996年后,秦池确定了“永远的秦池,永远的绿色”的形象宣传主题。当年年底,秦池的罐装生产线从两年前的5条增加到47条,“秦池特曲”荣获当时中国白酒行业唯一的“绿色食品认证”。
1997年1月,秦池被评为“中国企业形象最佳单位”。同月,北京《经济参考报》的一则关于“秦池白酒是用川酒勾兑”的系列新闻报道被国内无数家报刊转载。当年,秦池的销售额下滑至6.5亿元。
1998年3月,姬长孔黯然离开秦池,调入北京某部委任职。当年秦池的年度销售额仅为3亿元。
2000年7月,据《法制日报》报道,一家金属酒瓶帽的供应商指控秦池酒厂拖欠300多万元货款,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判决秦池败诉,并裁定拍卖“秦池”注册商标。
2004年5月,在鲁浙民企国企合作发展洽谈会上,秦池酒厂被“资产整体出售”,无人问津。一位企业家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说:“秦池已经是个烂摊子了,即使以低价买进,也别想再打‘秦池’这个牌子的主意。说句实在话,‘秦池’这两个字现在别说品牌优势,能不带来负面影响就已经不错了。”
2008年4月13日,山东《齐鲁晚报》的记者在五粮液公司的网站上找到姬长孔的名字,他在北京开了一家40平方米门面的五粮液专卖店。姬长孔拒绝了采访请求。
2009年12月,中国长城资产管理公司济南办事处发布债权营销公告称,公司拟对所持有的秦池酒厂2000余万元债权进行转让处理。
【案例研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