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战争中的中方主帅正是胡雪岩的恩公左宗棠。1884年8月22日,法国海军与清帝国唯一的现代化海军福建水师在福建马尾决战。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一书中用十分精简的文字描述了这场战争:“中国与发达的工业力量之间的差别再次昭然于世。中国舰队的旗舰在开战的第一分钟就被鱼雷击沉。在7分钟内,大多数中国舰只被击中。1小时内,所有的中国舰只都被击沉或起火燃烧,兵工厂和码头被毁。法国战死5人,中国则有521人阵亡,51人失踪。”由左宗棠首倡、胡雪岩筹款创建的福建水师舰队几乎全军覆没。
第二年9月,左宗棠病逝于福州。11月,朝廷下令对胡雪岩革职查抄,严加治罪。他遣散姬妾仆从,在圣旨到来之前,就非常“及时”地郁郁而死了。他的棺木被一老仆埋于杭州西郊鸬鹚岭下的乱石堆中,一直到整整100年后,才被人偶然发现。
在1884年,盛宣怀的夺权与胡雪岩的死亡,是两件很有象征性且内在关联的事件。
洋务运动自19世纪60年代发起以来,因官库拮据而不得不借重民间资本。经营人才的匮乏也使得职业经理人制度得以尝试,特别是买办阶层的积极参与,让洋务企业呈现出兴盛景象。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从造船业、采矿业、纺织业到航运业、保险业等等,出现了众多“中国第一”的新兴企业,铁路、电报等基础工业设施也得到了启动。可是,在气象初显之后,政治家与企业家阶层发生了制度和理念上的冲突,最终,以盛宣怀掌权招商局为标志,坚持国营体制的官僚资本主义占据了上风。美国华裔学者郝延平将此视为“官僚资本主义产生的转折点”,他在《中国近代商业革命》一书中评论说:“1884年以后,不幸以盛宣怀为首的官僚紧紧掌握了官督商办企业(它们是中国工业化的早期先锋),在中国工业发展中,官僚主义开始比企业家精神起着更重要的作用。”
尤其值得反思的是,洋务派在实业创办上不遗余力,而在制度设计上却毫无作为,这与邻国日本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中国学者杨小凯在《百年中国经济史笔记》中,将几乎同时发生的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进行了一个精辟的对比:洋务运动是在政治法律制度意识形态不能根本变革的约束下进行的,因此以坚持清朝政府的政治垄断,没有司法独立和保护私人企业的法律制度为基础。与明治维新模仿西方的政治、法律、经济制度相反,洋务运动坚持官办、官商合办、官督商办的制度,以此为基础来模仿发达国家的技术和工业化模式。这种方法使得政府垄断工业的利益与其作为独立第三方发挥仲裁作用的地位相冲突,使其既是裁判,又是球员,因此利用其裁判的权力,追求其球员的利益。这种制度化的国家机会主义使得政府利用其垄断地位与私人企业争夺资源,并且压制私人企业的发展。而明治维新时不但在宪法中规定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并且全面模仿英国和德国的政治、法律、经济制度(但却不放弃天皇的实权,不搞虚君共和),除了在人民不知企业为何物时,办过几个模范工厂外,基本上不办国营企业。因此政府可以发挥公平司法、执法的第三者仲裁功能,私人企业得以蓬勃发展起来。加上日本模仿专利法、公司法,使得私人企业可以利用剩余权保护推广西方专利的收益,所以西方的技术得以广泛在日本发展。
自唐廷枢、徐润被无情赶出招商局之后,洋务派官僚与新兴企业家阶层的“蜜月期”就此结束。在以后十余年中,洋务官僚为工业企业筹集资金变得更加困难。当时清政府的财政来源十分有限,全部税收仅占国民纯收入的2.4%。民间资本的失望,使得洋务派的投资手笔越来越小。
而胡雪岩破产事件以及同时发生的上海金融危机,则无疑是雪上加霜。
“红顶商人”以一种无比莽撞和壮烈的方式挑战英美纺织公司,这应该是传统商业力量在技术和工业模式都处绝对劣势的前提下,进行的一次绝地反击。他的破产,宣告了传统商人阶层的集体陨落,“三大商帮”中的两枝,徽商和江浙商人在此役中损失惨重,从此一蹶不振。萌芽于晚明的纺织业彻底崩盘,江南丝商纷纷转向其他生意。与胡雪岩结盟的南浔富豪庞芸皋甚至在死前留下“遗训”,警告后人绝不可再碰“白老虎”。“白老虎”者,白丝与白人也。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改良派报刊出版家、政论家汪康年《庄谐选录》卷十二云:“江浙诸省,于胡败后,商务大为减色,论者谓不下于庚申之劫。”晚清小说家大桥式羽在《胡雪岩外传》的序中更认为:“自君一败,而中国商业社会上响绝音沉者几二十年,正不知受亏几何。”
因中法战争而诱发的上海金融危机,不仅是胡雪岩失利的直接原因,更是脆弱的中国新兴经济体系的一次灾难。
在过去的10年里,上海已成为远东最大的商业中心,工业繁荣,各种商品交易活跃,地产暴涨。李鸿章创办的最重要的四大洋务实业,除了开平矿务局之外,其余的江南制造局、轮船招商局和上海机器织布局都聚集在此。战事突至,棋局顿乱。到1883年底,上海58家较为重要的钱庄中,有48家破产,上海存银减少了90%,仅为38万两。香港怡和洋行经理F·B·约翰逊在10月29日的信中称,外国银行已从上海转走200万两以上的款项,“中国人说,害怕同法国开战造成商业停滞……这足以说明企业崩溃的原因”。前两年还如日中天的洋务派企业股票如水泄般崩盘,到1884年初,开平煤矿的股票已从每股200两以上跌到29两,招商局股票则跌到34两,与一年半前相比,平均缩水87%,投资者损失惨重,10年之内不敢重燃信心。
此次金融危机是百年企业史上的第一个泡沫经济的破灭。上海的元气许久没有恢复。1885年12月的《北华捷报》上描述了当时的景象:“人们仍然可以看到黄浦江沿岸空关的、无用的、被废弃的建筑物,和到处星散的夭折企业的界石,它们是工厂无声的幽灵——才呱呱落地就窒息而毙的企业的坟墓。”1887年,一个叫李庆云的矿业投资商在信函中仍心有余悸地写道:“就上海一隅而论,设公司者数十家,鲜克有终。承办者往往倾家荡产,犹有余累,公司二字,久为人所厌闻。”
自1884年之后的10年间,洋务派再无大的建树。盛宣怀接手招商局后,虽然全力运作,却再没有超越唐、徐年代的辉煌。据刘广京在《中英轮船航运竞争1872~1885》中的统计,到1894年,招商局的船只数与10年前相近,为26艘(净吨位2.32万),怡和与太古的船数则增加到22艘(净吨位2.39万)和29艘(净吨位3.45万),“中国水域轮船航运业的统治地位很快消失了”。
在这段时间里,洋务派最大的手笔,是张之洞创建了汉阳铁厂,其经过则很有讽刺性。
在一个国家的工业化过程中,钢铁产能是一个最重要的基本性指标。1888年,张之洞在任湖广总督后,上奏《筹设炼铁厂折》,提出“自行设厂,购置机器,用洋法精炼,始足杜外铁之来”。张氏是洋务派名臣,著名的“中体西用”就是他提出的。《清史稿》评论此人曰:“莅官所至,必有共作,务宏大,不问费多寡。”最后八字,既是赞叹其气魄宏大,却又嘲讽他不懂投入产出,是典型的国营大佬心态。办厂之初,有人提议官督民办,他则主张官本官办,而且一办就要办东亚最大的钢铁厂。
“政治正确”的张香帅(张之洞号香涛,人尊称香帅),官本官办搞铁厂,结果是步步臭棋。
他把炼铁厂定址在汉阳,而湖北铁矿则在120公里外的大冶,每日产铁百吨,所需铁砂的运费就达60多两白银。而且,汉阳附近无炼铁所用的焦煤,只能用河北开平或国外进口的焦煤,加上运输费用,每吨焦煤要白银16~17两,而进口铁在上海的售价才需30余两。把炼铁厂选在汉阳已经错了,张之洞又坚持将厂建在大别山麓。这里地势低洼而潮湿,必须先垫高地基才能建厂。共填了一丈多高的土,填土用白银30余万两,相当于包括购买机器及运费在内的建厂经费300万两的1/10。建好了厂要买机器。炼铁炼钢用什么设备是有技术要求的,钢的含磷量超过0.2%质量就不高,容易断,因此,要根据所用的铁矿含磷量来决定采用哪种设备。张之洞心急着要开工,不顾专家建议,下令“什么炉子方便就制造什么,我们中国什么矿都有”。结果从英国买来的炼铁大炉完全不适用,汉阳铁厂产的钢铁易脆裂折断,不能用于锻制或铸造。
光绪二十年(1895年),汉阳铁厂的钢铁上市。当时进口钢铁每吨售价30余两白银,汉阳厂的产品每吨23两白银都无人问津。汉阳铁厂开炉生产仅仅4年,已用去官银500多万两,亏损累累,毫无起色。
自19世纪80年代中期之后的10年,正是世界经济出现重大变局的时期。
日本在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上的诸多革新都是在这段时间完成的。经过十多年的“求智识于世界”,“殖兴产业”的国策推行顺利,丝、茶经西方工艺改良,在国际市场上成为中国的劲敌,绿茶夺去一半美国市场,“每马士丝”超过中国湖州的“辑里丝”,是最受欢迎的亚洲细丝。
远离欧洲大陆的美国开始崛起为一个新兴的经济大国,对铁路的坚决投入,让它的土地和矿产资源优势得以发挥,企业家们开始展现自己的雄心。洛克菲勒的石油和铁路生意、J·P·摩根的金融帝国、卡内基的钢铁工厂都是在这段时间隆隆崛起的。纽约成了除伦敦以外最重要的金融中心,在曼哈顿岛上一条叫华尔街的狭窄街道上,金融家们开始学习着统治世界。1882年,德国哲学家马克斯·韦伯预言说,“欧洲结束的地方正是美国开始的地方。”他后来写出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对现代企业家精神进行了最著名的论述。
在欧洲,蒸汽机的发明已经超过100年,以此为标志的“工业革命”早已结束。自1873年之后的20年中,整个欧洲大陆陷入大萧条。民族主义运动和工人运动此起彼伏,思想家们开始反思资本主义制度,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去世于1883年的德国哲学家卡尔·马克思,他的三卷《资本论》分别出版于1867年、1885年和1894年(后两卷由恩格斯整理),马克思主义及其社会主义理论即将开创一个新的人类纪元。
对于1884年的中国人来说,他们要听到马克思这个名字,还要等35年,而读到《资本论》则要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