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过后,徐瑶雅的酒彻底醒了。她不禁懊恼,暗恨自己真是荒唐,和这个长不大的潘向宇赌什么气,实在是不尴不尬!睡在客房里,徐瑶雅听到了潘向宇在外面弄出的动静:他趿拉着拖鞋,时不时从门前走过去,往复之间,还咳嗽几声。徐瑶雅的心里却全是紧张。她了解潘向宇,知道这个家伙会没谱到什么程度。但是在这一夜,徐瑶雅绝不会再去配合潘向宇那种冒险的兴致了。徐瑶雅不是胆小的女人,她也说不清缘由,为什么自己一看到丛好的那张脸,某种无法细查的疲惫与厌倦就迅速地占据了自己。徐瑶雅躺在床上想:嗯,潘向宇的这个太太能将身边的人感染出消极来——可是为什么潘向宇依然总是那么蠢蠢欲动呢?
潘向宇的确总是那么蠢蠢欲动。他消停了片刻,便又重新被游戏的热望激励了起来。但兴头却是打了折扣的,他并不确凿地想要做什么,只是觉得这个游戏并没有收尾,自己有些意犹未尽。所以他一再爬起来上厕所。经过客房门前,他故意让拖鞋趿拉得响动大一些,无缘无故地咳两声,自己首先把自己搞得很刺激的样子。返回后,又故意动静很大地睡到丛好的身边。如是往复了几次,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终于困了,觉出了索然和乏味,并且也有些懊恼自己的荒唐了。
丛好在这一夜彻夜未眠。不仅是因为潘向宇在身边兴风作浪了许久。丛好也惊讶于自己在这一夜的表现,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悬了起来,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危机。夜虫不停地撞击着窗子的玻璃,发出密集的、视死如归的声音。客房和他们的卧室隔着两间房子,每当潘向宇起身而去,丛好所有的感官便都调动了起来。她在竭力捕捉每一个响动,一度,她甚至希望潘向宇快一些推开那间客房的门。这里面同样是没有逻辑可循的,丛好唯一分明的感受是,她感到了某种虫咬针刺一般细密的痛苦。
这是妒忌的滋味么?丛好在心里问自己。似乎又不全是。她无法判断什么谬误,只能安静、充分地感知着那种细密的痛苦。
夜虫雨点般“乒乒乓乓”地撞击着窗棂——前赴后继。前赴后继。丛好想到了这个词,同时,睡意伴随着这个词猛然击倒了她。然而也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她又醒了,机警地看看身边,那个人还在。于是,又一个词蹦出来——孤注一掷。
……
黎明的时候,在潘向宇轻微的鼾声中,丛好告诉自己: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你会疯掉的。
一大早徐瑶雅便不告而别了。潘向宇起来后看着空荡荡的客房,一时间感到有些灰溜溜的。
他和丛好坐在餐桌边吃早餐,丛好一如既往地不言不语不禁让他有些难以甘心。
潘向宇咳一声,像是不经意似的问一句:“你相信我们是同学吗?”
丛好的回答让潘向宇大吃一惊。
她头也不抬地说:“不信。”
潘向宇嚼着面包,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孰料,丛好完全没有后话,这只能让潘向宇感到更加的无趣。
他苦着脸,长长地“唉”了一声,好像还颇感无奈。
丛好喝下一杯牛奶,突然问:“车子我可以开一下吗?”
潘向宇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要去哪儿?有事儿?”
丛好并不回答,自顾回了卧室。过了一阵,潘向宇推开门进来,将车钥匙扔在了床上。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驾驶。柳市的道路我并不是很熟,车速也不是很快,只一味地向着一个方向开。出了城大约有三四十公里的样子,我将车停在了一片荒芜的草滩边。
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天上云层很低,空气中饱含着湿润的水分,草滩中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积水,倒影着青灰色的天光。
我打开了车里的音响,将座椅放倒,躺下去,透过挡风玻璃遥望远处柳市积木堆砌一样的楼群。
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
1999年,潘向宇迷恋上了QQ。在这一年,腾讯公司开通了他们的这项即时通讯服务,潘向宇成为了腾讯公司的第一批QQ用户。他很热衷这个新鲜的通讯方式,天天趴在电脑上和天南地北的陌生人乱扯,几乎忘记了丛好的存在。聊天的时候,完全是一时兴起,潘向宇响应了一个民间组织的倡议,资助了一名贫困的大学生,承诺一直帮助这位大学生读完大学。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同样是想到哪儿算哪儿,潘向宇将资助者填上了丛好的名字。
丛好在这一年学会了抽烟,抽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是这样的姿态:下巴微微扬起,把一串串烟雾吐向天上。她还渐渐地发展出了一种洁癖,每天至少要洗两次澡,这种习惯居然也是受了萨达姆·侯赛因的启发。有一天丛好看到了这样的一条报道:萨达姆认为,一个人一天应该冲两次澡,至少得有一次。如果男人每天洗一次,那女人就应该洗两次,因为女人的嗅觉比男人更灵敏。
现在的丛好,完全具备每天洗两次澡的条件,她想,那么,为什么不呢?
柳市的道路似乎都是单向的,它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笔直地前进或者后退。这使驾驶有了另外的快乐,开车行驶在它漫长的马路上,我可以不考虑拐弯,无端就是一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心情,是一往无前和九死不悔的意思。
有一次,我驱车一路向北,果真就开到了高速公路的入口。路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看到了那个笔直的箭头,它锐利地指向北方,那个位置,赫然标注着:兰城。在“兰城”的下方,是一组数字:3086KM。
丛好不再那么封闭自己,每天冲两次澡的她,起码表面上看起来神清气爽。潘向宇换了辆车,将自己那部别克给了丛好,她开始走出去,逐渐有了自己的圈子。
柳市在行政区划上不算大城市,又是一个崇尚经济原则的地方,写作者也就那么数得出来的几个人,彼此之间不免就互相有着倚重。通过参加一些活动,丛好很容易就和这些人熟络了。她的创作进行得也算顺利,有梦支撑着,有潘向宇这样的丈夫在一旁运作着,顺利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尽管,作为丛好的丈夫,潘向宇再也没有对她说过:
“曾经,我有一个梦想。”
潘向宇的梦想都是可以被量化的,比如资本扩张的规模,利润的最大化。这些都无可厚非,他是一个合格的商人。高瞻远瞩,潘向宇敏锐地发现了楼市这块巨大的蛋糕,已经开始转型涉足房地产生意。
他们各自活在自己的领域里,只在一些特殊的场合,丛好作为潘向宇妻子的身份才被强调出来。生意人的一大半精力都是用在社交上的,有些时候,带上自己的家眷出席,会显得郑重其事。因此,丛好能够记得陪着潘向宇光葬礼都参加了好几回。这些时候,潘向宇一本正经地穿着正装,示意丛好的手挽在他臂弯里,让丛好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必要的陪衬,就像他胳膊上的黑纱或者胸前的白花。
而这时候的丛好,接二连三地获奖,名气一天天大起来。
和名气共同增长的,是自信。
这天丛好在街上撞见了潘向宇和徐瑶雅。双方离得老远就已经发现了对方,但显然又不能各自调头回避开,只得硬起头皮一步步迎上去。潘向宇和徐瑶雅,这两个人再玩世不恭,遇到这种局面还是会有些尴尬。然而丛好的表现令人惊讶,她近前来,微笑着向徐瑶雅伸出了手,并且邀请道:
“也是刚来柳市吧,晚上还住我们家?”
这让徐瑶雅无言以对了,仓促地跟他们告辞,将刚刚还走在自己身边的潘向宇还给了丛好。
潘向宇在一旁有些幸灾乐祸,看到丛好就这么获胜了,不由得有些为她高兴。他和徐瑶雅本来没什么安排,刚从一家会所出来,两人的车都停在不远的停车场里,只是并肩走过去开车而已,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现在被丛好撞到,倒好像真的有种被人捉奸在床了一样的刺激。
潘向宇笑着问丛好:“你这是上哪儿?”
丛好回答说刚参加完作协的一个活动。潘向宇问她为什么不开车,她却不做声,自顾走了。潘向宇跟上去,多此一举地解释道:
“你不要瞎猜,我们也是恰好碰到。”
丛好依然不搭话,仿佛他是在自言自语,仿佛这自言自语就成了狡辩。
这让潘向宇恼恨起来,心思又是一个逆转,认为丛好真的是冤枉了他,是不讲理,又认为丛好这是敢于对他使性子了,心头不快,脚下就大步流星地甩开了丛好。
停车场在对面,潘向宇过去开了车,下到路面上,正左顾右盼观察着路况,右侧的车门突然被人拉开了,一只手飞快地伸进来,倏地抄走了他扔在座椅上的手包。潘向宇的反应够快的,条件反射一般劈手捞住了那只一闪即逝的手腕。作案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这个胆大妄为的窃贼被抓了个正着,竟然毫无惧色。潘向宇倒有些狼狈,手里揪住少年的手腕不放,人就只得从右面爬出了车。
周围立刻围上了一圈人,两个停车场里的保安也闻讯跑了出来,一左一右协助潘向宇扭住了少年。
少年的手在被潘向宇捉住的一瞬间就已经撂了赃物,此刻就是一副不认账的架势,气势汹汹地对潘向宇吼:
“松了我!”
潘向宇扒拉一下他的脑袋,想不到竟被他啐了一口。这下潘向宇的火大了,一把揪住少年染成黄色的头发将他往车里推搡,两个保安也吵吵着,让潘向宇直接把车开到派出所去。少年像一头蛮牛,两只手抵在车门框上,脚下乱踢,拼死挣扎着不肯就范。正不可开交,丛好挤进人群出现了。
她好像很激动,眼里噙着泪水,焦急地对潘向宇说:
“放了他吧!放了他!放了他吧!”
潘向宇正在火头上,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手底下愈发地使着劲儿。丛好却扑上来了,两只手死命地掰他的手腕。潘向宇惊愕至极,他感到了丛好手上的那股力道,几乎就是有些歇斯底里的意思了。少年在他们一分神的空挡挣脱了出来,像一支离弦的箭疾驰而去。
潘向宇甩着手腕,怏怏地扫视一圈围观的人,推搡一下丛好,让她坐进了车里。
潘向宇将丛好的表现当做是还在跟自己使气过不去,一边发动起车子,一边嘟囔着“神经病”,心里面却有些窃喜,感到丛好终于对他的劣迹有所表态了,好像惹起了妻子的愤慨,他这个做丈夫的干出的坏事才成为了有价值的坏事。
而身旁的丛好一路抽泣着,情绪是那么的不稳定,肩膀一直在不可抑制地发着抖。这样的举止让潘向宇满意极了。他并不知道丛好颤抖的根源,只在心里面按照自己的愿望设计着一切,并且从中享受到了惬意。
差一点,我就会成为一个母亲了。但是,那个胚胎从我的身体里被剥离了。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一种椅子,扶手不是用来放胳膊,却是用来放腿的。它把人托举起来,亮给世界看。
休息了一段时间,我第一次出门就遇到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恰逢国庆节,我的脸在这场事故中受了伤,于是令自己的面孔无法和节日协调起来。长假中的一天,我站在柳市的中央广场上等待一个朋友。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埋头座在路边,面前一张摊开的报纸上写着:
我没有找到工作,回不去了,我很饿。
这段话太平静了,似乎只是陈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而且,里面蕴含着的,还极有可能是一个拙劣的骗局。但我却只在一瞥之间,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是为了寻找工作而来到了这里,我呢?是为了什么来到了这里?他回不去了,我呢?我回得去吗?
我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在男孩子的面前放上了一些钱。我需要与之斗争的是,自己心里的那一份矫情已及虚弱的无力。
候鸟在大地上自由来去,为的是适宜的温度和丰美的水草。我们在大地上迁移,为的是什么?我们被什么所吸引,从此地到彼地,奔走不息?
柳市作协一连几天给丛好打电话,说有一个她的同学在“焦急”地找她。接到消息,丛好下意识里想到的却是张树,心里一下子七上八下起来。出门的时候,丛好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开车。她不想开着车去作协。对于丛好的家境,柳市文学圈里已经有些议论了,他们把丛好看做是一个有“背景”的人。这个“背景”,当然是在指潘向宇。即使丛好再迟钝,也懂得尽量避免刺激到这些人的眼睛。
到了作协,那个跟潘向宇熟悉的主席对丛好说明了情况:有一个女人,天天打电话来,说是丛好在兰城时“最要好”的同学,作协对她解释,说丛好并不在作协工作,她便索要丛好的联系方式。这个女人非常执着,天天准时在下午两点半把电话打进来,她可能认为这个时候恰好是上班的时间,但她不知道,作协的人上班从来都比法定时间晚个把钟头,这个时候作协的同志们往往正在办公室里睡午觉。要命的是,作协这部对外公布的电话正装在这位主席的办公室里,他首当其冲,被搞得烦不胜烦。但他觉得又不能随便将丛好的联系方式泄漏给一个陌生人,只好打电话让丛好自己来处理。
“女的?”丛好追问一句。
“女的,”主席看看表,说,“快了,她很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