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府很大,比起武林盟主的白湖山庄也不遑多让,盛宝华饶有兴致地在府里逛了一圈,然后累瘫在花园里不想动了。回头一看,跟着她一起逛慕容府的季玉英依然气息平稳,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没有丝毫表情。
“你不累么?”盛宝华瞅了他一眼,郁闷地问。果然还是秦罗衣有先见之明,躲在屋子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还好。”季玉英的回答十分之云淡风轻。
盛宝华更郁闷了。
季玉英看了盛宝华一眼,这大热天里她在慕容府里转了接近两个时辰,可是额前半滴汗也没有,脸色非但没有热得红扑扑,还显得有些苍白,不由得皱了皱眉,想起盛寨主说过她在被人贩子拐走的那段时间里身体落下了病根,一直没有大好。此时再看看她,与在凤仙镇悦来客栈刚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又瘦了许多,一张苍白的小脸衬得那乌溜溜的眼睛愈发的大了,看起来楚楚可怜。
盛宝华瞅见季玉英盯着自己瞧,忙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一面小铜镜左右照照,然后“哎呀”惊叫一声,忙又掏出一盒大红胭脂,往脸颊上搽了搽。接着仿佛嫌那红色不够醒目似的,又厚厚地涂了一层,直把好好一张脸涂成了猴子屁股样,才满意地点点头,瞧了季玉英一眼,“漂亮不?”
季玉英嘴角连连抽搐了好几下,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飞天寨?”季玉英决定换个话题。
盛宝华龇了龇牙,“等我报了仇再说。”
“当初你说要报仇,是因为江湖谣传你盗了《秋水集》,可是现在慕容云天已经替你澄清了事实,为何你还执意要报仇?”季玉英顿了一下,“你要报的是什么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盛宝华垂下脑袋。
“不愿说就罢了。我既然答应盛寨主要保护你,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季玉英也不强问,而是走到她身边,背对着她蹲下身,“走吧,我背你。”
盛宝华二话不说,立马趴到了他背上,还不忘拍马屁,“季大侠,你真是好人。”
“我记得,你说你有个小相公。”季玉英走着走着,忽然蹦出一句话来。
盛宝华“咦”了一声,然后点点头,发现自己趴在他背上,他看不到自己点头的时候,又应了一句:“嗯,对啊。”
“你不想嫁给他么?”季玉英似乎迟疑了一下,又问。
“这个嘛……”盛宝华思考了一下,“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不过这次回飞天寨的话,八成会跟他成亲吧。”
“成亲?”季玉英脚步顿了一下。
“嗯,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记是他还蛮可爱的呀,又弱弱小小的,什么都听我的。当初他离开飞天寨的时候,我还哭鼻子了呢。”
“你……哭了?”
“嗯,以后都没有人陪我玩、给我欺负了呀,真是一想起来就伤心。”盛宝华瘪瘪嘴。
季玉英一头黑线。
盛宝华嘿嘿笑了一下,“如果跟他成亲的话,就让他给我生两个娃,一个男娃一个女娃,男娃要像我这么威武,女娃要像他那么漂亮……”
季玉英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了倒头葱。
“哎呀,你小心一点!”
季玉英汗了一下,继续走,“生娃不是女人的事情么?”
“哼,我让他生,他敢不听么?!”背上,某个自诩威武的家伙正张牙舞爪地叫嚣。
季玉英继续默默地汗,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他若能生出个娃来那才叫见鬼了。
“以后我就当爹了~”盛宝华姑娘还沉浸在她美好的想象中不可自拔。
你是娘,我才是爹,季玉英默默腹诽,却没发现自己的表情正逐渐变得柔和。
“我还教他们念诗!”盛宝华姑娘美滋滋地道。
念什么诗?念“眼如点漆肤凝脂”,让他们像娘一样去调戏别人么?季大侠继续默默腹诽。
“我还可以教他们医术!让他们行侠江湖,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你确定不是祸害江湖么?从来都是绷得笔直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可惜我们盛姑娘趴在他背上看不到,否则一定会惊为天人。
那温柔的笑意一点一点自唇角漾开,渗透了漆黑的眼睛,如点破黑暗的晨光。
盛宝华无缘看到这笑容,但有人瞧见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慕容三公子慕容云天。
他是来找盛宝华的,却发现她并不在房中,正打算去其他地方找找看,便见季玉英背着盛宝华慢慢走了过来。
当然,他没有错过季玉英那一抹浅浅的笑。
那笑意令他不自觉地皱紧了眉。
盛华宝正安然地趴在他背上,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季玉英浅浅的笑意中带了些无奈和纵容。
恰是那一抹温柔的纵容,令慕容云天有了危机感,他上前一步,刚好挡在了门口。
于是季玉英一抬头,便见着了他。
“宝宝怎么了?”慕容云天眸光一闪,貌似担忧地问道,“脚扭了么?”
“逛园子逛累了。”季玉英淡淡地回道。
“这样啊。”慕容云天笑了一下,上前扶着盛宝华下了地,这才冲着季玉英道,“有劳季公子。”
“应该的。”季玉英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季大侠是我爹的好朋友,特地来贴身保护我的。”盛宝华站在慕容云天身旁,傻呵呵地笑。
“贴身?”慕容云天挑了挑眉。
“贴身。”季玉英面无表情地肯定。
慕容云天轻轻地笑了起来,“怎么样才算贴身呢?不知道我可否单独和宝宝谈谈?”
季玉英看了盛宝华一眼,转身走了。
盛宝华眨了眨眼睛,看着季玉英离开,再回头看了看慕容云天,是她的错觉么?刚刚那一瞬间她感到了杀气……
见她那张被胭脂涂得红扑扑的脸上挂满了疑惑的样子,慕容云天笑了起来,拉了她的手走进屋,边走边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盛宝华只得被他拉进屋子里,也不忘捧场地问一句:“什么东西?”
慕容云天按着她坐下,笑着看了她一会儿。盛宝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本来就比他矮了许多,这会儿可好,她还坐着,居高临下看着她的感觉有那么好么?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盛宝华刚想站起来,却见慕容云天身子忽然一矮,单膝半跪在了她面前。盛宝华吓了一跳,这下变成她居高临下了……
问题在于,一向心高气傲的慕容三公子这是怎么了?
盛宝华纠结着想要站起来,他却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左脚。
愣了愣,她下意识地便要缩回脚。
“别动。”按住她的脚,他轻声说。
盛宝华便真的没有再动,乖乖坐着,看着他自怀中掏出一个玉制的脚铃,仔细地替她戴在脚腕上。
松开手,慕容云天仰头看她,“喜欢么?”
盛宝华晃了晃脚,脚上的铃铛便是一阵“叮当”作响,十分好听,再低头看看,那脚铃是由晶莹剔透的玉石雕成,十分的精致可爱。
“为什么送我这个?”盛宝华又晃了晃脚,引得一阵“叮叮当当”。
“不喜欢么?”慕容云天投其所好地解释道,“最近江湖上很流行这个,侠女都会戴。”
“真的么、真的么?”盛宝华被“侠女”两个字弄晕了,眼睛亮闪闪地问道。
“嗯。”慕容云天一本正经地点头。
于是盛宝华姑娘高兴了,美滋滋地晃着脚,惹得那脚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慕容云天的眼睛里也染上了温和的笑意。
盛宝华坐直了身子,刚想说什么,便被打断了。
“听府里的丫头说盛姑娘逛了半天的园子,累着了吧?”曲清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盛宝华抿了抿唇,抬起头看向门口,便见曲清商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大大方方地走进门来。
心底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如此迫不及待地主动送上门来么?
“家主,你也在啊。”曲清商笑了一下,看向慕容云天。
慕容云天站起身,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面色有些阴沉,“你来干什么?”
“我怕盛姑娘初来府里,丫头们伺候得不周到,特地炖了粥来。”曲清商笑得十分温婉,“刚炖好的,盛姑娘你尝尝,解解乏?”她笑着将食盒放在盛宝华面前,揭开食盒的盖子,香气袅袅地飘散了出来。
盛宝华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是鱼片粥。
“试试看,味道应该不错。”曲清商笑盈盈地劝道。
宽大的袖子下面,盛宝华两只爪子握成了拳头,只觉得心口一阵气血翻涌,再看看曲清商那张笑盈盈的脸,感觉腹部搅成一团,抽疼得厉害,脸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只是涂着两团可笑的大红胭脂,一时看不出来。
口中一阵腥甜,她赶紧咽下,不想让曲清商得逞,要真被她气得吐血那多不值。
“宝宝,怎么了?”慕容云天察觉出盛宝华有些不对劲,她就那样僵直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便慌忙上前扶住她的肩。
僵直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盛宝华看向慕容云天,浑浑噩噩间,她似乎又回到那了一日,他端了鱼片粥来喂,她一勺一勺喝下去。
她中了毒不能动弹之后,听到他在她耳边说,记得,下辈子,千万不要遇见我……
听到他对曲清商说,替你善后……
善后……
那两个字像毒刺一样扎在她的心里,拔不出,忘不掉,想起来就会疼。
身子仿佛又被浸在了冰凉彻骨的湖水中,像浮萍一样漂漂荡荡,盛宝华低头看了看桌上那看起来美味无比的鱼片粥,嘴角弯了弯,曲清商什么意思?要试她么?
慕容云天看盛宝华神色不对,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肯定是因为鱼片粥的关系,他挥手便要将那碗碍眼的粥扫落在地,盛宝华却是先他一步,将食盒里的粥用小碗盛了一些出来。
“我一个人吃多不好,不如曲姑娘陪我一起吃啊。”盛宝华笑眯眯地亲手将粥推到曲清商面前。
曲清商的眼中带了几分不屑和了然,她伸手大大方方地端起小碗,用调羹舀了一勺放入口中,近乎挑衅地看着盛宝华,咽下去了。
盛宝华知道曲清商在讥笑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曲清商喝完了那一小碗鱼片粥,然后也低头慢慢地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笑眯眯地咽下。
粥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曲清商那么聪明的女人,怎么可能一个伎俩用两次,不过是警告罢了。
不过有时候聪明自信过了头,也是会出问题的。
就比如说,曲清商熬的粥虽然没有问题,可是经了她盛宝华的手,就未必了,下毒那种事,未必只有她曲清商会。
她可是鬼手神医孟九唯一的弟子啊,虽是神医,可是要论这世上的下毒圣手,谁能比得过孟九?
她又怎么能够辱没了师父的威名?
“好了,粥也喝完了,我要休息一下,两位自便。”盛宝华放下碗,甩甩手,有些疲倦的样子。
这话说得已经十分生硬了,曲清商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浓了一些,大约以为是鱼片粥的警告作用产生效果了。
盛宝华感觉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不适地动了动脚,脚上的玉铃便跟着响动了一下。听到玉铃的声音,曲清商的脸色忽然又难看了起来,她淡淡第瞥了一眼盛宝华的左脚,终于走出门去。
“哪里不舒服么?”慕容云天看她脸色不佳,有些担心。
“只是累了。”盛宝华摇摇头,不想多说。
看着他带上房门离开,盛宝华胃里一阵抽搐,刚刚喝下的鱼片粥全都吐了出来。
……曾经那么喜欢喝的东西,以后大概再也喝不下去了。
一个人默默发了一阵呆,她起身洗了把脸。
秦罗衣推门进来,便见盛宝华坐在桌前发呆,脸色苍白得可怕。
“宝宝,怎么了?”她吓了一跳,赶紧问。
“秦姐姐……”盛宝华苍白着脸抱住秦罗衣。
“别吓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上次你说等我的事情结束后,袁大哥便要跟你回家负荆请罪,然后跟你爹提亲吧。”
“嗯,怎么了?”秦罗衣摸摸她的脑袋,有点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今晚就走吧。”
秦罗衣推开她,捧住她的脸左右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她喂我一回毒,我还她一回,扯平了,我心里舒坦了。”盛宝华眼睛笑得弯弯的,眯成了一条缝。
既然决定要走,盛宝华便打算大大方方地禀明慕容家主,再顺便谢谢他的费心招待。想必知道了她要回去的消息,慕容云天一定会非常开心,毕竟当初他可没少劝过她,如今她迷途知返,他也算是功不可没。
沿途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书房的所在。
门开着,慕容云天坐在书案前,正在低头看着什么,很入神的样子,入神到没有听到她的脚铃响。
盛宝华规规矩矩地轻轻叩了叩门。
慕容云天抬头,眼中的阴郁在看到盛宝华时转化为欣喜,他招了招手,笑道:“我正想找你,你便来了,过来看看。”
盛宝华踏进门槛,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他面前的东西,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站在树下的少女。
少女裙裾飞扬,衣着打扮都与那一日在白湖山庄她站在树下给他画的那张画一模一样。
只是脸庞处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