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答应给你画一幅更好的,回府后,我试着画了几张,独这一张最是满意。”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画纸上那空白的脸庞,慕容云天的声音很轻,“可是画到这里……我却怎么也不敢下笔了。”
盛宝华愣愣地看着那张空白的脸,感觉喉间被什么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慕容云天侧头看她,总是温柔的眸子与平常不太一样,那是一种不仅仅是浮于表面的刻骨的温柔。
这样的慕容云天,是盛宝华从来不曾见过的。
“我答应过你的,现在让我把她画完好么?”慕容云天看着她说。
那天夜里,曲清商烧了她的画,他答应她会画一幅更好的给她,可是后来,竟是再无机会。
“好啊。”盛宝华回过神来,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颇有些没心没肺的味道。她后退了一步,“站在这里可以吗?”
“再稍近一些。”
盛宝华默默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慕容云天点点头,左手拉起衣袖,右手执笔,看向盛宝华,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却始终没有下笔。
“怎么了?”盛宝华被他看久了,忍不住问。
慕容云天摇摇头,仍是看她,没有修饰过的眉,圆呼呼的大眼睛,小巧的鼻,红润润的唇,还有……已经有些尖尖的下巴。
他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过她,以至于在他以为已经失去她的那些日子里,无比后悔不曾仔细地将她的容貌记在心里……这张画,他画了不下百遍,却始终记不起那张脸。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他在心底,又轻轻地说了一句,终于低头细细地开始描画。
这一画,便画到了晚膳时分,盛宝华的告别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
画的还是盛宝华,可是画中的少女不一样了。
被烧毁的那张画里,那个站在树下的少女咧着嘴,笑得肆意飞扬,精致的五官上画着点点墨痕,没心没肺的样子,俏皮而可爱。
这张画里,一样的树,一样的少女,可是少女的笑容已经学会了矜持,也许不是矜持,是……疏离。
慕容云天心中一阵莫名的慌乱,笔锋一转,三两笔在少女的左脚脚腕处画了一串玉铃,与盛宝华脚上的一模一样。
看着画中戴着脚铃的少女,慕容云天的眼神这才柔和下来。
既然已经是晚膳时分,盛宝华也不好再说要告别的话,便盘算着先吃了饭再说。
慕容府里伙食不错,餐具也奢侈得很,银制的碗筷晃得人眼花,只是曲清商看到那些银制的碗筷时,脸色有些不好看。唔,据说银器可以测毒?
一顿饭,有人心情愉快,有人食不知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盛宝华总觉得曲清商一直在盯着她看,而且眸中带着某些惊疑不定。
惊疑不定?她又怎么了?若说毒发应该还没有这么早,那么她在疑心些什么?平日里亏心事做得太多了么?
吞下一只虾丸,盛宝华猛地抬头,果然逮住了曲清商的视线,“曲姑娘,你老是看着我干什么?我的脸很下饭么?”
秦罗衣“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一口汤呛在喉中,一边咳一边瞪着盛宝华。袁暮放下筷子,替她抚了抚背,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
曲清商笑得有些勉强,“盛姑娘说笑了。”
盛宝华耸耸肩,瞅了一眼桌上的蟹粉蒸蛋。她很爱吃,可惜在曲清商那边,离她很远,她的短胳膊够不到,只得作罢,低头继续吃东西。
一只汤碗忽然推到她面前,盛宝华愣了一下,瞅瞅,可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蟹粉蒸蛋么?抬头一看,是季玉英。
“吃吧。”丢下两个字,他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盛宝华眯着眼睛瞪了他半晌,忽然蹦出一句。
季玉英猛地僵住了。
“该不会是……”盛宝华又眯了眯眼睛,慢悠悠地道。
季玉英感觉脑门上开始冒汗。
“我爹告诉你的?”
季玉英感觉心“咚”地一下落到了实处,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他摆着一张冷面,“嗯”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啊。”盛宝华点点头,然后支着下巴感叹,“唔,忽然好想阿爹啊……”
“那就回去吧。”季玉英看了她一眼,说道。
“好啊。”盛宝华接得很顺口。
季玉英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好啊。”盛宝华肯定地点点头。
慕容云天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什么时候走?”顿了一下,慕容云天问,声音十分平缓,平缓得有些不自然,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这话来。
“就明天吧。”盛宝华笑嘻嘻地说着,“难得来一回,不住一夜太可惜了。”
告别的话,便这样轻易说了出来。
其实也不难嘛,她笑嘻嘻地想着,低头端了汤碗慢慢吃她的蟹粉蒸蛋,味道还不错,不过比起小胡子叔叔的手艺可就差远了。
晚膳吃得有点多,见四下无人,盛宝华悄悄揉了揉小腹,打算散个步,消消食,待腹中的饱胀感下去了一点,才打算回房去休息。忽然听到廊边有人在窃窃私语,她赶紧停下脚步,悄悄地一小步一小步挪了过去,尽量不让脚上的铃铛发出响声。
“今天府里来的是什么客人啊?家主居然下令赶制出一套新的餐具来……”
“那是江南秦府的大小姐,还有一个听说是龙吟剑主人季玉英,当然是贵客啊。”
“可是那个丑八怪是谁?家主为什么对她那么好?”
丑八怪?盛宝华撇撇嘴,该不是在说她吧,什么眼光嘛。原来那套银制的餐具是新造的啊,真奢侈啊,盛宝华默默地感叹着,偷听得津津有味。
“谁在乱嚼舌根,没看到她脚上戴着什么?”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训斥道。
这个声音盛宝华听过,是那个在厅里和秦罗衣有过争执的婢女碧云。
窃窃私语的丫环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娘!家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了那个丑八怪,那曲姑娘可怎么办啊?!”古兰不满地跺了跺脚,为心目中完美的江湖第一美人鸣不平。
“闭嘴,家主的决定岂是你们可以置喙的?”碧云冷声呵斥道。
听着有些无趣,盛宝华摸了摸鼻子打算回房,一转身便看到了某个她十分不想看到的人。
“曲姑娘有事?”咧了咧嘴,盛宝华笑得有点假。
“你为什么没有死?”曲清商定定地看着她,“绿颜是没有解药的,到底是谁救了你?”
盛宝华眨了眨眼睛,“曲姑娘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不要跟我装傻!”曲清商低喝,表情有些扭曲,“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人?是他救了你是不是?他是谁?”她一把揪住盛宝华的手袖,连声问,眼神里居然带着恐惧,“我的绿颜无人能解,除了他……只除了他……你是不是见到他了,他是不是没有死?”
虽然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盛宝华却忽然明白了曲清商嘴里的那个“他”是谁,于是咧嘴一笑,眼眨也不眨地说道:“是啊,他救了我。”
事实上,这也不算撒谎,如果不是他,估计她此时还在水里漂着呢。只是她所说的绿颜的毒,却是连盛宝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没事。
曲清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撒谎!他死了!他不可能还活着!”
“哦,那你见到他的尸体了么?”盛宝华凉凉地问。
曲清商僵住,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恐惧。
盛宝华咧了咧嘴,甩开她的手,慢悠悠地回房了。
“吱嘎”一声推开房门,她愣了一下,慕容云天正在她房里坐着,听到推门的声音,正回过头看向她。
“咦,大侠你在啊?”盛宝华走进房中,有些惊讶。
“怎么忽然要回去了?”慕容云天看了她一阵,忽然问。
盛宝华眨了眨眼睛,“想阿爹了。”
慕容云天笑了起来,“再住几日吧,归休城里有很多不错的小吃,明天我带你去尝尝,还有一些不错的小玩意儿,你一定会喜欢的。”
“来的时候,一路上已经玩得差不多了,而且我也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阿爹会打屁股的。”盛宝华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
“再过几日我送你回去,顺便带上聘礼去提亲,阿爹不会打你的。”慕容云天慢悠悠地说道。
提亲?
盛宝华一愣,然后“噗嗤”一声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啊,可是新娘子应该回娘家等着才是嘛,我回宝云山去等着。”
慕容云天嘴角微弯,笑意未及眼眸,眸底深处仍是一片寂静,搁在桌上的左手食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然后,他淡淡地道:“没关系,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那时,她缠着他说,你给我当压寨相公嘛。
他敷衍她,好啊。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说,那我们快点回宝云山飞天寨拜堂成亲,阿爹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推脱,怎么能如此草率呢,娶宝宝是人生大事,自然要选定良辰吉日,带足聘礼再登门拜访呀。
她继续痴缠,那我跟你一起去取聘礼呀。
他依旧摇头,新娘子应该回娘家等着才是,你先回宝云山去。
她便拉着他的衣袖软软撒娇,说,江湖儿女不拘不节嘛。
话还是当初的话,只是互换了位置,心情也早不复当初。
活生生一出物是人非的戏码。
盛宝华笑着轻轻捶了他的左肩一拳,颇有些哥俩好的意思,飞天寨里的兄弟常这么干,她笑着道:“别闹了,我明儿就回去了啦,不开玩笑了。”
慕容云天月光沉沉地看着她嬉皮笑脸的样子,“玩笑?”
“哎呀,知道了,对不起嘛,不该一直缠着你的,我这不都要回去了么,干吗这样瞪我?”盛宝华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憷,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想收拾行李吧,却发现根本什么都没有带出来,都留在悦来客栈里了。
慕容云天当然也发现了,她什么都没有带来,所以随时都可以离开。
她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长住。
盛宝华摸了摸衣柜,打开一看,满满一柜子的新衣衫,“呃……哈哈,好漂亮。”说着,讪讪地将那柜子又关上了。
心里暗自嘀咕,这以前是谁的屋子啊,他一个大男人备这么多女人衣服干什么?
“给你买的。”慕容云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盛宝华闻言,抖了一下。
慕容云天站在她身后,拉起她的手走到梳妆台前,将台上的妆盒一屉一屉地拉开,里头层层叠叠地摆着各种精致的首饰,林林总总一大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给你买的。”他淡淡地道。
盛宝华又抖了一下。
慕容云天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她僵着的后脑勺,转手拉开左侧的妆盒,一阵幽香扑鼻而来,各式胭脂水粉摆了一盒子,当中一盒大红胭脂尤其醒目。
“给你买的。”他凑到她耳边,轻轻吐出一句。
盛宝华持续抖动,垂着脑袋不肯抬头。
“聘礼还在准备,务必会让岳父大人满意。”慕容云天又道。
“不要开玩笑了……”盛宝华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
“我很认真。”慕容云天看着她,十分冷静地道,“好好休息吧,季大侠那边我会跟他讲。”
说完,不待盛宝华开口,他便转身走出了房门。
眼睁睁看着房门被关上,盛宝华眨了眨眼睛……这算什么?进来容易出去难?
走出房间,替她关上房门,慕容云天垂下眼帘,在她门口站了许久。他不敢在她房中多待,怕给了她开口拒绝的机会。
在悦来客栈前,她如往常一般笑着扑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说,大侠,我可找到你了。
……仿佛中间那段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可是只看她一眼,他便清楚地明白,她根本不曾忘记,甚至于……他将她放入小舟推进湖中时,她很可能是有意识的。
她跟他回慕容府,她看似和以前一样,一样笑眯眯地叫他“大侠”,一样笑眯眯地跟在她身边。可是他知道,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她没有再缠着他,要他当她的压寨相公,她看他的眼神总是透着疏离。
她来归休城的原因不难猜,她的小心思在他眼中从来都是透明的。她要报复,他便纵容,他也只能纵容,因为他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余地。他要怎么说?说当时他不知道她还活着?那又如何?因为死了,便被弃尸,还包庇了凶手?
他甚至没有面目去道歉。
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他说不出口。
说他刚任家主,根基未稳,未来的计划里曲清商还派得上用场?这样的话,他也没有办法说。
他以为他有时间将她留在身边慢慢待她好,她报复也好,怨恨也好,他都可以随便她。
只要她能待在他身边,他都可以由着她,顺着她,她要怎么样都行。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说要离开。
饭桌之上,她那样轻松地说出离别之言,慕容云天便控制不住地失了态,连手中的筷子都握不住。
明明……应该是回来报复他的啊。
为什么忽然要离开?
在她眼中,他与曲清商是同谋吧,可是她为何什么也没有做就离开了?
莫非,对于他……她竟是连怨恨的情绪都没有了么?
如果连怨恨都没有……
那她是不是就真的放下他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他便开始心慌。
一颗心仿佛悬在半空之中没有着落,空得可怕。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他怎么能再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