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羽毛落水的声音:原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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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醒在梦的心里

清醒往往伴随着一次深嗅。

我刚刚明白,醒并不仅仅是对着睡而言的。人们认为,不是睡就是醒,不是醒就是睡了。这样说并不是讲哲学,说人生如梦云云;也不是政治暗示,譬如在满洲人统治的中原,汉人昏然不醒云云。我在讲经验。

我提一个问题。

有的时候,我们对一段往事木然无知,困惑地听别人讲述你自己的经历,张大嘴巴听,像金鱼那样。你不记得了,只有个依稀的印象。

这不是记忆力的问题。记不住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的18位数字叫记忆力不好,忘记了自己的经历也是记忆力不好吗?

梦游者对自己夜行的无知,你不能责备他记忆力太差。

在某一个时期,一星期,三个月或者四天,一个人常常处于不清醒的状态。我拿不准用什么词形容这种状态。用“魇”行不行呢?就用魇吧。他魇着。虽然也走路,说笑,甚至不影响作报告或者擤鼻涕。你如注意观察牛,就知道牛的鼻涕最长,在暮色和晚风里悠闲地荡来荡去,无法一擤了之。这个人魇了一段之后,醒了。他不知道当然也不承认魇的事儿,因为造化在魇境和醒境之间搭设了精巧的桥,一个人走来走去像踏雪无痕那种样子。

在梦与醒这一对立场中,只有一个醒字,实在无法对立各种各样的不醒之状。无话可以形容,这是语言的苦闷。醒便是醒了,但对各种不醒之状,用什么词……比如说行尸走肉、形同虚设、浑浑噩噩来形容仿佛不妥帖。这些词在汉语里饱含骂意。某某人今年一到五月行尸走肉一次,这样说好吗?不一定好。

然而有一词很精当,日糊涂。像糊涂这样的词太少也太珍贵了。

人,不论有多少人,都可以分为两种。譬如好人与坏人、聪明人与傻子、高人与矮人。无论什么人都是各种各样的“两种”人中间的一种。顺便说又有富人与穷人,善人与恶人、胖人与瘦人、豪放之人与狭隘之人、阉人与全人。你可以是无数两种人的一种,但不可能在一对立范畴内把两种人全占了。

这叫两分法。

为什么人要分成两种,而不是三种或四种呢?

我来告诉你,因为太极图上的阴阳鱼只有两种。三,在古代中国人的眼里是千万的意思,它是由二产生的。

这时,我说人可以分为常醒或常不醒这么两种人。

人的常醒或常不醒的状态,决定了人的命运。

真正的诗人在醒际,处于醒的最上一层,特别敏锐地看到平常看不到的色彩,听到平常听不到的声音。然而不久他又把自己折腾到不醒之际。这时他作一种自磨心刃的活计。醒时,又一剑挑出好诗纷纷。

在醒与不醒之间,调节自如,就是高人。毛泽东在惨烈的长征途中,常有不醒之状,他作那些诗就是例证。同样是面对饥饿,你不断地想草根皮带,皮带草根。毛泽东也想过草根皮带或红烧肉,俄而,已经“五岭逶迤腾细浪”了,当然这不是饿的。毛泽东就赤水河来说,连渡四次。这不是几次的问题,纵横开合,扑朔迷离。在别人懵头转向之际,毛泽东骑在白马上,将手里诗卷向北一指,直取天下。

不幸都是这样产生的:不该醒的时候醒了,不该梦的时候梦着。对于前者,譬如父母做爱,孩子却醒了,这无论怎么说对身心都是一种戕害。在这件事上,什么都没错,只错在孩子醒得不是时候。也许上帝让孩子夜半醒来,就是为了使人开悟。这时你不可乱想,只认为父母又在何等辛苦地为你造小弟小妹。商鞅这位杀气腾腾的大相,曾规定父母与孩子同居一室者,杀!商先生断定人之为人,在于知伦。所谓伦,乃人伦。所谓狗伦,古今未闻之谓也。由性事看人,是古代士大夫的一种独特视角。干性事而不知避人眼目,这人已不是人了。他们认为,人与兽区别在于知廉耻。人之为人不是能思维、会劳动。狼与狐狸都会思维,海豚比人的智商还高,蜜蜂比贫下中农更热爱劳动与歌唱,但是它们不知廉耻,因而不要脸。除海豚外,它们脸上都长毛。

清人张潮说:耻之一字,可以治君子,痛之一字,可以治小人。君子才爱脸红,脸红的生理机制是内分泌作用于脸部毛细血管而发生的,倘若黑种人中的君子譬如塞内加尔总统桑戈尔脸红也是脸黑,红由外在颜色变成了内在感觉。对小人,最引人人胜的方式是痛殴一顿。小人不知耻,只知痛。

在回答最简单的提问时,最能见出人本身极其有限的才智。复杂的问题由人来解释,而简单问题的答案却在上帝手里。人能够像康德那样制造繁冗的哲学体系,但人若去问他:

“海是什么?”他一定懵了。你一定用最简单的语言直截告诉我。

还有爱是什么?美是什么?神是什么?回答的时候不要拐弯。

你甚至说不明白酒是什么。不是酒会怎么样,而是什么是酒。

聪明人的特点就在于不去触摸这些最简单的然而属于上帝的答案。

1804年2月12日,康德饮下学生为他斟的一杯葡萄酒,说了一句话后平静死去,享年80.

他说:“味道真美。”

康德写过《神存在证明惟一可能基础》等等,临终之言却是在颂扬酒。如果“美”只是一种不可言喻之物,康德的赞词就变成了“味道真……”了。

我们原本什么也说不清楚。

我引述一些关于“人是什么”的语录。

海涅:人是动物中的权贵。

霍桑:人是有灵魂的陶钵。

帕斯卡:人是会思索的芦苇。

阿密埃尔:人对真理是水,对虚伪是火。

卡莱尔:人是使用工具的动物。

兰姆:人是会赌博的动物。

培根:人是世界的轴。

如果把这些话写给外部星球的高等生灵看,他(或她或它)们仍然不知人是什么东西。动物中的权贵仿佛是老虎。有灵魂的陶钵宛如喇嘛手里的法器。会思索的芦苇大约是成精的笛子。因而卡特总统送给外星人的礼物中并没有引述上面的话,而是在铜板上刻出人形,男人女人。男人的身高为1766毫米,和我的身高相同。

关于人,还有一句有趣的话,值得录下。罗兰夫人说:我愈是研究人,就愈是钦佩狗。罗兰夫人1780年嫁给普拉特尔·罗兰,夫妻皆为吉伦特党人。她写过许多书,最著名的却是临终说的一句话:自由!多少罪恶假汝手而行!

如果用排除法作定义,人,乃是脊椎动物中惟一能够用背睡觉之物。这个定义不仅有趣,而且深刻。牛狗卧而睡,猫的睡态万千,只是侧与卧两种。马如果仰睡,那是最恐怖的场景之一,它们脊背如刀。惟有人能仰睡。因而人在睡醒之间的名堂最多。

就毛发的状态而言,人是惟一的半毛发动物,即介于水生动物与陆地动物之间的动物。人之毛发,都有部位。动物眼中的人类,最令它们惊骇的就是有的地方长毛,有的地方不长毛。在动物看来,人类没有毛发光不溜秋露出肉来是极难堪的一件事。火鸡终年露出颈子,是企图进化为人类的一种征兆。美国前总统里根引人注目的喉结,则是企图退化为火鸡的一种征兆。然而火鸡太没有智慧,要光也不能光脖子。你来看人,光膀子光脚,最难能可贵的是光腚,私处却有毛发。人之阴部毛发全呈三角形,在自然界除圆形之后,这是另一个著名的图案。“大卫之盾”悉由两个倒立的三角形组成,人类的数学课程,有一目也称“三角”。人类头部毛发最盛,猴类惟有臀部无毛。最不可思议的东西是人类的眉毛,一条孤零零的条状毛发悬于眼上额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水里的生物一律无毛,然而有鳞。人类某些分子患牛皮癣有一点鳞的意思。两栖动物无鳞无毛,不知向何处去,一如南京政府。

于是人类拿毛发大做文章,这是继往开来的重要生物信息,以京剧为最。有些异人,自脸上垂下五条长毛,日胡曰须日髯,关公是也,死后被尊为神,却与宗教无涉。

京剧中的帝王将相大都以髯遮口,像马尾一般,这是以毛突出威重。动物们都以毛强调种属。举老虎的花纹和孔雀的尾巴这两个例子就够了。生理学家对人类的毛发现象含含糊糊地称为“保护……”,比如鼻毛保护气管,挡住灰尘。

但是人之腋下的毛保护什么呢?保护“胳肢”?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人类远不完善。当人类两腋无毛的时候,会聪明得多。人,毕竟由猴进化而来,而不是由更高级一些的猿进化而来的。这就注定带来许多缺点。我们还可以设想,人如果由白鹤进化、由海豚进化、由非洲猎豹进化、由熊猫进化……顺这个思路往下想,穿过亿万斯年,就可以遇到一个新的物种。

古代的中国人也注意用毛发区别人与兽,在造字中尽量用“反毛”即“犭”来作为兽的称谓。土匪则称为长毛。有些倨傲的汉人,甚至在少数民族的称谓前也冠以“反毛”,如“狄”。

再来说醒与非醒。

醒字从酉,酉在金文之中是一个酒罐子的形象。在五行之中,酉从金,有兵战之象。

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非醒,决定了人的命运。“反右”,亦可说是醒者对非醒者的一次惩戒,也是迷醉者对清醒人的鞭笞。

醒,是在睡眠机制之外之上的另一个人生层面。人学得会或学不会某些东西,取决于醒的程度。佛教的法器之一亦为道具之一,叫“醒板”。这一层意思,在所谓“禅宗”里面叫做“悟”,即非智识型的某种体味。它是周而复始的思想逡巡,在似是而非之间力图忘记什么。

在今年五月几日或十几日,我在路上突然醒了。当时我从岐山路骑自行车去泰山路接放学的孩子。我有边骑车边思索的习惯,突然感到脑子里的某些东西贯通一体。我惊异于这种内在的光亮,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时的原因在于我看到了满街的女人都穿上了裙子。算一算,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穿裙子的女人了。从秋天结束,中间隔了一个冬季。我却觉得好几年没见到穿裙子骑车的女人了。

在上下班的路上,看到的女人全是背影。骑车的女人,修长之腿从裙中伸出,一上一下地蹬车前行,美妙如体操。我转颈观望,穿裙的女人竟有许多。沉闷滞重的北国,裙子一扬,就预示到了春天。

我深深一嗅,觉得脑海里有许多开关“啪、啪”全打开了。深嗅,就是使劲拥抱生活的一种努力。

女人的气味,原是海水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