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俯仰天地,很容易理解生活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信神,为什么敬畏天地。人在此处是渺小的。在暮色中,你若发现一个牧归的人在行走,那个移动的剪影,无异于一株树、一头不关四季变化的狼或狗,或如帕斯卡尔较体面的说法——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苇草。
秋天
用读《论语》的眼光看秋天,它干净而简洁,呈现着枝条洗练。秋空明净,这是谁都知道的。老天爷只在秋季拭手一擦晴空。白杨树,干直而枝曲,擎着什么,期待或其他。河床疏阔了,一眼望尽。
秋天,场院丰盈但四野凋敝,由于人对土地的掠夺。我不愿意看到玉米叶子自腰间枯垂,像美人提着裤子。割去吧,用锋利的镰刀把玉米自脚踝割断,整齐地躺在垅上,分娩一样。谷子尚不及玉米,斩过又让人薅一下,头颅昏沉坠着。
在乡下,我爱过我的镰刀,不光锋利,我在意刀把的曲折,合乎“割”的道理。镰刀把握在手,是一种不尽,一种生存与把玩的结合。
北方的秋天,别忘了抬头看老鸹窝,即钻天杨树梢上的巢。细枝密密交封,里面住着老鸹的孩子。老鸹即乌鸦,其雏喙未角质,鹅黄色。
拎着镰刀抬头看老鸹窝,或拾土块击其巢(当然击之不中),是秋天的事情。老鸹扇翅盘桓,对你“呱呱”。没责备,也许算规劝。
若说场院胜景,最好的不是飞锹扬场,粮食在风中吹去秕糠,如珠玉落下。在集体的场院里,电灯明晃晃高照,和农村老娘们儿剥玉米才是享受。电灯一般是二百瓦的,红绿塑料线沿地蜿蜒。这时,地主富农坐一厢,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坐一厢。谈话最响亮的是大队书记的年轻媳妇,她主导,也端正,手剥玉米说着笑话。夜色被刺眼的光芒逼退了,剥出的新鲜玉米垛成矮墙风干。
乡道上,夏天轧出的辙印已经凝固成形,车老板子小心把车赶进辙里行进。泥土干了,由深黄转为白垩色。芨芨草的叶子经霜之后染上牛血似的红色。看不到蚂蚁兄了,雁阵早巳过去。怎么办呢?我们等着草叶结霜的日子,那时候袖手。
总有一些叶子,深秋不肯从枝上落下。是恋母情结或一贯高仰的品格。然而,当它们随着风声旋转落地时,人总要俯首观看,像读一封迟寄的信。
冬日
在这个时候,我父亲出门前提系裤子再三,因为棉裤毛裤云云,整装以待发。
这时,我在心里念一个词“凛冽”。风至、霜降、冰冻,令我们肺腑澄澈无比。冷固然冷,但我们像胡萝卜一样通红透明。真的,我的确在冬天走来走去,薄薄的耳朵冻而后疼,捂一捂又有痒的感觉。鼻子也如涅克拉索夫说的“通红”。但为什么不享受冬天?冬天难道不好吗?
冬天!这个词说出来就凝重,不轻浮。人在冬天时咳嗽亦干脆,不滞腻。窗上的霜花是老天爷送你的一份薄礼,笑纳吧。当你用肉体感受一种冬天的冷时,收到的是一份冰凉的体贴。比较清醒,实际比较愚钝。因为冬藏,人们想不起许多念头。我女儿穿得像棉花包一样,在冰上摔倒复起,似乎不痛。
想我的故乡,我的祖先常常在大雪之后掏一条通道前往其他的蒙古包。在这样的通道上走,身边是一人高的雪墙。他们醉着,唱“AaRBenTaBenNeSaRa……”走过,笨拙却灵活的爱情,相互微笑举杯。
冬天听大气的歌曲,肖斯塔科维奇或腾格尔。不读诸子,反正我不读诸子,因为没有火盆,也没有绍兴老酒。唱歌吧,外边连霜都不结的土地上连刨三尺都不解冻,而我们还在唱歌,这不是一种生机吗?
冬天的女人都很美丽,衣服包裹周身,只露出一张脸。我们一看,女人!不美丽的女人亦美丽。爱她们吧,如果有可能。她们在冬天小心地走着,像弱者,但生命力最强。
春时
春天无可言说,汗液饱满,我们说不出什么。如果我们是杨树枝条,在春天就感到周身的鼓胀,像怀孕一样:生命中加一条生命。
说“春——天”,口唇吐出轻轻的气息。想到燕子墨绿的羽毛,桃花开放的样子,不说了。虽然人们在春天喜悦;我暗想又添了一岁,生悲。不说了。
夏 季
夏天在那边。
我感到夏天不是与冬季相对的时令,如棋盘上的黑白子。我知道夏天是怎么回事,它累了,如此而已。在四季中,夏天最操心,让草长高,树叶迎着太阳,蜜蜂到花蕊里忙乎。刚到秋日,夏天就说我不行了。
夏天是毛茸茸的季节,白日慵懒,夜里具有深缓的呼吸。像流水一样的女人穿着裙子。跟春天比,夏天一点不矫情也不调侃,走到哪里都是盛宴。
如果我是动物,就在夏天的丛林里奔跑,跑到哪里都可以。用喉音哼着歌曲,舌尖轻抵上颚,渴了停下埋头饮泉水。啦——啦——啦,我认真地准备过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