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院里停着一辆马车,黑胶皮轱辘,驾辕的白马垂首立着,像为什么事默哀。一杆小鞭插在辕杆上,红缨好看。这是乡下人进城卖大米的,到家属院卖,可以逃税,价格略便宜。
在横竖垛起来的大米袋子上,坐着一位乡下女人。她双手袖在棉猴样的灰棉袄里,戴一个绿围巾,怯怯地看着往来的人。
我不知她进城来做什么,因为大米的过秤、收款和肩荷上楼都由她男人一手操持。她男人穿旧军大衣,手持计算器,脸上做出凄苦的表情,和一帮老太太讨价还价。
乡下女人静静地坐在大米袋子上,仿佛生了根。
待大米卖光之后,她会跳下车与男人走进商店,在众多商品面前惊羡、皱眉或口出“喷啧”之声。买东西是她许多梦想中的重要梦想,她即使很专横也道理十足。只有今天她在车上坐了一天,其余的日子都极操劳。她是女人,要追求时尚又拒绝时尚最终按自己的审美趣味买一堆被丈夫讥之为“很林”的货色。她是母亲,要给孩子买花花绿绿的衣袄,便宜而实用。孩子穿了这些之后,就愈如年画的童子一般憨。乡下女人给老婆婆买的东西,必是看上去很值钱,又很不中用的物件。这既可是讲和的礼物,也可是纷争的开端。
乡下女人健康扎实地迈开步子在街上走,她仍很可爱,但从不适应城里男人的目光。
当有一个城里的男人用卡夫卡式的目光沉静而犹疑地看她时。她必是心怀乱了,怕被人笑话,也怕被人亵慢。
我喜欢看乡下女人和那匹垂首的马。白马偶尔抬蹄子,复保持立正姿势。乡下女人黑水晶似的眼光从额前垂发间清澈散出。
在乡下的时候,常常能看到农妇的美。这种美像一眼毫无矫饰的泉水,自石缝间逸流。我恍然记起在生产队部的“农村夜校”里,顶棚是秫秸与报纸合成的,早已熏旧。人们麻木聆听文件或文章。在很暗的灯光下,惟乡下女人勤勉地缝着什么。她将线头挽成疙瘩,然后以牙咬断的片刻,恰如一帧极美的肖像。偏头、一只手举着衣物,线把脸颊勒出一道深印。“啪”地一声,线断了,她又将舌头在嘴里寻找线头,吐出去。倘若怀里的孩子哭了,或者被旱烟熏咳嗽了,乡下女人能以最快的速度掀开层层叠叠的衣服,将大奶子甩出来,准确塞人孩子嘴里。
乡下女人多健谈,得意处便纵声大笑,这种豪放是城里女人所没有的。她们的笑声穿透了簌簌的杨树叶子,最后落在墙跟许多伸展叶子的革上。
因为乡下男人狡猾,所以乡下女人对付他们更加狡猾。她们善于将天真、老辣与佯败融于一炉,然后围点打援、各个击破可也。乡下女人会包最好吃的酸菜馅饺子,会喂猪,会把儿子培养得像牛犊子一般健壮。
然而到了城里,乡下女人默然或漠然地看待左右,这不仅仅是由于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