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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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半生缘

欧洲归来,北平景山后街雪池林宅的日子,又慢慢复归正轨。后院两棵栝树上,阳光一簇一簇落在上面,像花朵。

林徽因继续入培华女中读书,和表姐们一起。这个时候,她的额上,已脱去稚嫩。欧洲之行的历练,让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远比表姐们多了韵味。她渐渐有了自己的气场,无论在学校,还是在一些社交场合,她的身边,都很快会聚集一群年轻人,他们微笑着听她说话。她的谈吐,好似莲花一朵一朵开,让人着迷。

心渐渐宁静。隔了一段距离,看她和徐志摩的关系,她比谁都理智。他们两个,一个是山涧的溪水,一个是高山上的流云,灵魂可以相互抵达,却永远无法相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

她跟梁思成日益熟稔起来。两个年轻人相处,着实让林长民和梁启超开心,在他们眼里,这俩孩子是金童玉女,天下绝配。

政治局势,依然动荡不休。

林长民还是一头热地扑向他的理想政治。一年多的旅欧经历,让他的思想愈发开明,愈发要致力于改良社会,倡导宪政。他特别推崇西方的议会制,想在中国如法炮制。

忙碌之余,他不忘对徽因的栽培。以他的名望,带徽因从事一些社交活动。徐志摩等人倡导的新月社成立,他便常和徽因结伴而来,成为其中活跃的两个。

1924年4月,他和梁启超以“讲学社”的名义,邀请印度诗人泰戈尔来华访问讲学,徽因和徐志摩负责接待,此举一时轰动北平。在庆祝泰戈尔六十三岁寿辰的宴会上,他和徽因、徐志摩两个年轻人一起,登台演出泰戈尔的短剧《齐特拉》。年近半百的他,在其中扮演春神代森塔,穿宽袖长袍,头上戴着绿冠:

我是他的朋友——代森塔——季节的王。死亡和衰老把世界拖得形销骨立,但是我跟在他后面,不断地攻击他们。我是永在的青春。

几句台词,被他念得抑扬顿挫,深沉宛转。

徽因在短剧中扮演马泥浦国王的女儿齐德拉,她流利的英语,黄莺般的声音,纯美的容颜,让观众如痴如醉,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四百多位北平名流在台下一同观看,不时掌声雷动。整个礼堂里灯火灼灼,人影幢幢。轻寒不抵温暖,硝烟远去。

那一刻,是太平盛世,绝美江山。

这年,林徽因中学毕业,在父亲的鼓励下,考取了半官费去美国留学的资格。理想的帆,扬起来了,她将和梁思成一起,去往大洋彼岸,学习她热爱的建筑。

这时的她,已远非去欧洲时十六岁的少女。那个时候,也还天真,也还青涩,有种绮丽的天然。现而今,她发际飞扬,走路轻快,整个人像一株清晨的植物,露珠儿落在上面,闪烁着一股子的清新。她的青春,正饱满。

泰戈尔访华时,她陪同在侧,后来又在泰戈尔短剧《齐特拉》中成功扮演了美丽的公主齐德拉,使她名声大振,一代佳人横空出世。人都知,林家有女,貌美如花,才识过人。一时,仰慕者众。

六月,北海的荷,已擎起一朵一朵的花苞苞,芳香裹不住地溢出来,轻染的一两点。林徽因知道,用不了多久,将是满湖的红粉乱扑。

一如二十年前,杭州西湖的那场荷。

那时,她是雪白粉嫩的一团。她对世界是空白,世界对她,亦是空白。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朝代更换,风云诡谲,云水遥遥,当初那个女婴,已出落得貌美如莲,诗书满腹。她正踮着脚尖,朝着她的理想奔去——她要去美国念建筑系,她要做建筑师。

那会儿,大洋彼岸的美国,在她眼里,恰似扬帆破浪的一艘船,满载着希望。前路到底是鲜花遍布,还是荆棘丛生,谁知道呢?但有一颗如莲的心在,无论相遇鲜花还是荆棘,它都会盛放如许。

林徽因后来写下一首题为《莲灯》的诗,她二十岁青春的骄傲,在里面闪烁。回首望去,1924年的她,白衣胜雪,生活优裕,无惧无畏,勇往直前: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告别的岸边,林徽因站在梁思成身边,满心欢喜地跟父亲挥着手,根本不知此一别,竟成永诀。

一块美玉,若是未被赏识的眼发现,它不过一块石头而已。

即便有了赏识的眼,若未经能工巧匠的巧手雕琢,它也还是一块石头。

不能不说,林徽因是幸之又幸的,她天生就是一块美玉。又逢上她知己般的父亲,他拥有赏识的眼,和一双能工巧匠的手,她最终,成了一块光华圆润的美玉。

他把做父亲的尊严抛到一边,俯下身子,跟这个女儿做朋友。

他精雕细琢着这块“美玉”,指导她读书,和她书信往来,送她进学堂,带她游欧,让她接触社交圈子,介绍一个又一个有名望有才学的人与她相识……她的风华,在他的手底下,如莲花,一瓣一瓣,缓缓舒展。

他又慧眼识珠,相中梁思成这个后生。早几年,他就私下和梁启超定下儿女亲事。徽因没有反感,如他所愿,跟梁思成越走越近,最终比翼双飞出洋去。这简直是他一生中做得最漂亮的事。

他是徽因的偶像,亦是个成功的父亲。徽因二十年的人生中,无一处不布满他的印迹,顺着他指引的路,一路走下来。一年后,他在一次反奉混战中,不幸被流弹击中身亡,留下一堆娇儿和两房夫人。

林徽因的整个天空,訇然倒塌。从此,她少了庇佑她的大伞,所有的风霜雪雨,她都得独自扛着。

徐志摩在《伤双栝老人》中替徽因说出她的悲痛:

徽,不用说,一生崇拜的就只你,她一生理想的计划中,哪件事离得了聪明不让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说也可怜,一切都成了梦幻,隔着这万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灵如何载得起这奇重的哀惨!这终天的缺陷,叫她问谁补去?

她再没有爹爹可叫了,21年的父女缘分,戛然而止。她只祈望,来世,他们会在万千众生中再次相遇,还做一对相亲相爱的父女。

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莲

多希望

你能看见现在的我

风霜还不曾来侵蚀

秋雨还未滴落

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

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

现在正是最美丽的时刻

重门却已深锁

在芬芳的笑靥之后

谁人知我莲的心事

无缘的你啊

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她就这样孤寂地活着,从黑发,到白头。

骨头里弹着的,都是空响。

谁把流年暗换

如烟花,芳华刹那

茫茫人海,红男绿女,多如蝼蚁。有多少人在人群中擦肩而过,又有几人是为你停留?又或者,你眼光恋恋的那一个,早已成为他人的心中好。

最后能牵手的,未必就是一段真正的缘。

在对的地点,往往遇不到对的人。或是,在不对的地点,遇上了不对的人。

所以,人生长恨水长东。

清光绪二十二年。

嘉兴小城的何家小女何雪媛,被媒人提亲,对方是杭州城籍籍声名的林家大少爷林长民。

原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她是富家女,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打小溺爱,女红不做,字不识,过着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生活。

他是宦家子,风流倜傥,家学渊博,年纪轻轻就学富五车,抱负远大。

两人的差距,从一开始,就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

当时,何家在嘉兴城开着小作坊,算是小有名气的富户。尽管如此,但与官宦之家、书香门第的林家,还是搭不上边的。

这门亲事,在何家,有点高攀了,自是喜出望外,非常乐意。而林家,大概照见过一面,相当中意何雪媛的容貌。江南女子多柔美,彼时的何雪媛,水嫩得跟青葱似的,一颦一笑,都是可人。

此前,林长民曾娶过亲,是门当户对的叶氏。然与叶氏却缘浅,婚后没多久,叶氏就病逝了,亦未曾留下儿女,徒留遗憾。

何雪媛是作为继室娶进门的。

洞房花烛夜,林长民一掀红盖头,当是惊艳,娇小新娘,人面桃花。心下定思量着,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女子,当好好珍惜。

这年,林长民二十岁,何雪媛十四岁。一个是青春逼人正当时,一个是豆蔻梢头二月初。

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尚未褪色。脱下的新嫁衣,余温尚未散去。何雪媛的婚姻,好像就老了。

彼此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女,一旦落入婚姻的巢窠,要保持簇新的温度尚且不可能,何况他们本是陌生的?

婚姻是一潭活水,还是一潭死水,靠的是经营,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女人。聪明的女人善于把握男人,懂得进退有度,能把家打理得窗明几净,事事处理妥帖,让在外打拼的男人有归属感。何雪媛却没有这等本事,她的平庸与无识,渐渐凸显出来。是白绸缎上溅上难看的油渍,真叫突兀得厉害。林家人渐渐不拿她当回事,她虽还顶着个大媳妇的名,却无甚地位。

新婚的热情渐散,林长民也仿佛清醒过来,隔了距离望他的新媳妇,竟难得有让他中意的地方,她幼稚无知,思想保守,毫无趣味,脾气还坏得很。他对她,渐渐冷淡。

她却一无所知,迈着她的一双小脚,踩着碎步,从后院到前院,再从前院到后院,一派的无辜和茫然。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生活怎么全然不是当初红盖头掀开时的样子了?天上一个大太阳挂着,闪耀刺眼。

婚姻里的女人,最难堪的,莫过于迟迟未生育。

小时,我见过村里有小媳妇,结婚两年未曾生育,日日遭婆婆谩骂,说是娶了只不会生蛋的鸡。村人们看她的眼神,也是怪怪的,仿佛她做犯了弥天大错。弄得那个小媳妇出门进门,总低着头,一脸的羞愧色。

何雪媛结婚六七年,一直没怀孕。林家虽不是一般人家,公公婆婆都有知有识,思想开化,但中国人传宗接代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即便到了今天,这粒思想的种子,还在不断发芽不断生长。

林长民是家里长子,肩负着为林家传宗接代的重任,这个媳妇却不争气,一年一年的,硬是没有给林家诞下一子半女。公公婆婆是极度失望的,作为思想进步的他们,这种失望,却不能明说。就像在极隐蔽处痒了,当众却挠不得,他们只有等。对待这个媳妇的态度里,更是轻慢。

林家其他人,对何雪媛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拧成一股绳,乐一起乐,忧一起忧,兴趣相近,性情相当。单单撇下她来。她有什么呢?字不识,女红不会,家事理不了,脾气还坏,又加上未生育,桩桩件件,简直就是对不起林家。

这样的处境,是少愉悦的。外表看着,林家老宅仍是阳光熠熠气宇轩昂着,可里面住着的这个小女人,却一日一日,暗生阴霾。日头的影子,移过雕花的木格窗,移过高大的枇杷树,移过粉白的院墙去。何雪媛把日头又望低了,心里的委屈,无人可诉。她只得说给路过的风听,说给路过的小鸟听,说给那一截粉白的院墙听。

她青春的美好,短暂到几乎无。本应面色红润,健康活泼,她却过早地苍白了去,脸上失去应有的笑容。幽怨深深,日复一日,终在她脸上刻下重的痕。

彼时,她的青春寂寂地,无助地,疯长成一片荒草。青了。枯了。流年暗转。

何雪媛这种独抱孤寂的青春,女儿林徽因是无法理解的。等到八年后她与徽因在红尘里相逢,母女一场,她的青春,早就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