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青春的时候,我曾向往过一见钟情:人群中偶然相逢,四目相对的刹那,电光火石,一颗爱的心,立即低到尘埃,在尘埃里开出花来。这样的爱,很扣人心弦,荡气回肠。如传说中的钱塘名妓苏小小,在湖堤边偶遇宰相阮道之子阮郁,她一向的孤傲,立时弯了腰,羞答答邀约: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阮公子正求之不得,他一瞥油壁车上的佳人,早就发了痴。郎情妾意,一见倾心,于是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
然这样的一见钟情,有多浓烈,结局就有多凄凉多冷清。阮郁后来迫于父亲的压力,远别苏小小而去。苏小小在等待中,失望叠加,郁结愁肠,染风寒而亡。
随着日月渐长,在俗世里跌打翻腾,我终于明白,真正耐得住岁月磨砺的爱,是安稳妥帖的,是细水长流。相见的最初,也只道寻常,像一片云相遇另一片云,至多是点头示意一下,也无风雨也无晴。然相处得愈久,那份爱与好,越是醇厚,慢慢渗透进血液里,和着生命一起奔流。
这天,北平的风,温软地吹着。阳光像撒落的碎金碎银,蹦着跳着,在树上,在房屋顶上,在街道上,在行人的身上。空中偶飘下一两片落叶,如醉酒的蝴蝶。北平的初秋,宁静如画。梁思成走在这样的“画”里面,从南长街的梁家,到景山后街雪池的林家去。十七岁的年轻人,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睿智和沉稳,在清华大学校园里,早已是个闻名的才俊。他不单学业优秀,还兴趣多样,足球、音乐,绘画,无一不投入热情。据讲,他常身穿缀着彩色丝绦浆得笔挺的制服,披挂一新,领着一帮同学操着西洋乐器,在校园里敲锣打鼓,其场面颇为壮观。也常看到他支起画架,静静坐在一棵树下,一笔一画,细心描摹着眼前的景致。更让人称道的是,小小年纪的他,居然有着和父亲梁启超一样的敏锐的政治嗅觉,对时势世事,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同学们称他为“一个有政治头脑的艺术家”。
这个“艺术家”此时的大脑里,想的不是学业,不是他喜的绘画、足球、音乐和政治,而是将要见到林叔的女儿林徽因的事。这次,他是奉父亲之命,来作礼节性的拜访。一路之上,他忍不住猜想了一遍又一遍,这位林小姐长得什么样呢?如何装扮?按当下的时尚,不外乎是穿着绸缎衫裤,梳一条油光光的大辫子。想到这里,这个从小接受西方教育的年轻人,浑身极不自在起来。他只想早早完成父亲交待的任务,好打道回府。
一方暖阳,泊在林家的宅院里。
秋藤攀爬在院墙上,叶还绿着,肆意欢腾。一缸的莲,在院边搁着,竟有两三朵迟开的花,浮在水上,白白的清新。林长民书房的窗,正对着院中两棵高大的栝树,上面枝叶婆娑。梁思成的造访,让林长民欢喜非常,他引这个小后生进了他的书房,得意地指着院中两棵栝树告诉梁思成,这是双栝。梁思成的眼,溜过房内一排一排的书架,上面插满书,这与他父亲的书房极其相似,都是四壁琳琅。原先的疏离感,渐渐消失。
书房门这时开了,一个女孩走进来。梁思成只觉得眼前陡的一亮,像早春时分,陡见树上一抹新绿。只见这个女孩穿齐膝下的黑色绸裙,外面罩一件浅色半袖的短衫,梳两条小辫子,带着稚气的脸上,五官精致,眼睛清亮而有神采,左颊的梨涡尤为动人。梁思成小小吃惊了一下,好清秀!他在心里赞叹。他对她的第一印象真是好极了。
林长民朝女孩伸出手去,爱怜地叫,徽徽——接下来就给梁思成介绍,这是我家小女林徽因。其实,不用他介绍,梁思成早就猜到,她一定是林家大小姐。
十四岁的女孩,青梅一颗,见到“生人”,也还羞涩着。她偷偷打量眼前的梁家公子:个头不高,身材清瘦,鼻梁上架副眼镜,一脸的书卷气,话不多,神情略略有些拘谨。林徽因在心里调皮地笑,这个人好老实呀。
初次见面,他们也没聊什么,只是相互认识了一下。林徽因很快转身告辞,她要去厨房帮忙,家里的很多家务事,需要她打理。她转身的姿势相当优雅,轻快地将裙子一甩,翩然而去。梁思成的心,软软一动,为这个小女孩身上所散发出的动人,他略略再坐了会,也起身告辞。这个时候,他根本没想过将来要和这个女孩恋爱,他青春蓬勃的光阴里,要做的事委实多,理想一个一个,都像鼓足风的帆,他尚不急着恋爱。当梁启超问他,对林徽因的印象如何时,他也只回答,很可爱。仅此。这之后,他们竟有好几年未曾再见面,直到林徽因跟父亲从欧洲游历归来。
但这次相遇,却为他们以后的重逢和相知描了底色,秋的金粉,一望无际。
我想起曾读过的一首唐代铜官窑瓷器题诗,里面有这样几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为诗中的人物慨叹不已,那时,她年纪尚轻,青春蓬勃,他却垂垂老矣。抑或是,她尚未婚聘,正待字闺中,他却已历经世事,妻儿环绕。这两个原本不搭界的人,偏偏相逢,他在她心里种下爱的种子,时光却无情地横在他们中间,划下一道堑渊,越不过了。
人世的相遇,怕的正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空留余恨付东风。
上天却特别优待林徽因,在恰当的地方,恰当的年纪,让她与梁思成相遇,君生我亦生。彼时,这个天真的小姑娘,还全然没有恋爱的概念,与梁思成的相识,只是像她路过的一段寻常风景,路过也就路过了,过后极少想起。她不知,这样一份契好,让他们在后来的日子里,即使山重水复,也没有错过。
1921年夏,梁思成再度登上林家的门,是陪父亲梁启超一起来探望旅欧归来的林长民父女的。
时光荏苒,花开花落又三年,梁思成已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少了先前的拘谨,虽话还不太多,但极其幽默,谈吐机智。林徽因也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已脱掉稚气,更显亭亭玉立。欧洲小居,让她举止高雅,大方,见识过人。
两个人都惊讶着对方的变化,在彼此的眼里读到“欣赏”二字。他们聊得极为投机,从音乐,到绘画,梁思成甚至当场露了一手,给林徽因画了张速写,让林徽因惊喜莫名。
两个父亲在一旁心照不宣地笑了,在他们心里,早就结成儿女亲家。不过,他们都是思想开明的父亲,主张恋爱自由,两个孩子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完全听凭两个孩子的意思,他们绝不施以家长的权威。他们做的,只是给这两个孩子提供足够多的机会,让他们多多接触。
再度相逢,让这对年轻人,把对方的音容笑貌全记到了心里面,再难抹去。他们开始了约会,一起去逛太庙。
太庙在故宫的东侧,那里有一大片建筑群,原是明清两代皇家祭祀祖先的地方。太庙内古柏参天,庄严肃穆,人走进去,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静,静得只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沙沙沙,沙沙沙。因是第一次正式约会,林徽因端着女孩子的矜持,不多言不多语,只颔首微笑,很是大家闺秀。
谁知就在她沉思不语时,身边的梁思成突然不见了,她着急地左右寻找,却听到有人在高处叫她。她抬头一看,梁思成正骑在一棵树上冲她乐。原来,他趁她不注意,爬到树上去了。她又好气又好笑。多少年后,她还津津乐道地跟人说起这事,当作最大趣事。他给她初恋的时光里,注入一弯活泼和朝气的泉,无时无刻不在滋润着她。他不像徐志摩,可以给她更多的诗意和浪漫,但他有他的方式,那种纯北京爷们的幽默、开朗、诙谐和可亲。这是爱的包容。
她欠缺的,正是这样的包容,心底爱的天平,渐渐向他倾斜。
他们聊到今后的志向。梁思成说,从清华毕业后,他将直接被公派去美国留学,至于学什么专业,他到时再做选择,肯定是与美术有关的。林徽因则说,她也想去留学,她要学建筑,她要做建筑师。这让梁思成十分震惊,一个文弱貌美的女孩子,要跟砌房子打交道,是顶顶奇怪的。他此前,尚未听说过建筑学这个颇为偏僻的名词。
林徽因笑着解释,我以前也不懂的,以为建筑无非就是砌砌房子。她跟他说起在英国小居时的女房东,告诉梁思成,建筑的内涵其实相当丰富,它包括建筑功能、建筑技术和建筑艺术形象,在国外颇受重视,被称为凝固的音乐。一座建筑,无论整体布局,还是细节谋划,都蕴含着自身的美。像我国一些古代建筑,都采用平衡、和谐、对称、明暗轴线等设计手法,使其达到美观。
她的一番话,让梁思成茅塞顿开,原来建筑是这样有意思的一门学问。他几乎在一瞬间作出决定,他也要学建筑,也要做建筑师。这让林徽因颇有些意外,她心跳如小鹿,爱你所爱,这是世上最美的承诺。
这时的梁思成,还是因爱情而冲动的年轻人,轻率地作出这个决定,对个人命运到底有怎样的影响,他是不管的。他此时,对于建筑所获得的感知,只是徽因所讲的只言片语,根本谈不上热爱。然而到了后来,他却真真切切爱上了这门学科,且终身为之奋斗,献出自己最后一滴热血。他成了中国建筑史上当之无愧的建筑大师,系统地调查、整理、研究了中国古代建筑的历史和理论,是这一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者。
现在,两个父亲看到两个孩子日益亲近,自是喜不自禁。翌年春天,林长民提出先订婚,梁启超却不想早早圈定这两个孩子的姻缘,他还要让两个孩子再多接触一些时日,由他们自己拿主张。不过,他心底里早拿徽因当儿媳,抑制不住喜悦,给大女儿思顺写信,报之喜讯,说思成和徽因的婚事“已有成言”。
这是一段爱在破土萌芽的时光,鲜美,柔嫩,满目清新。十来年后,林徽因在过新年的安好里,回忆起这段光阴,还有喜悦在眉梢荡漾:
新年等在窗外,一缕香,
枝上刚放出一半朵红。
心在转,你曾说过的
几句话,白鸽似的盘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
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是你在笑,仰脸望,
多少勇敢话那天,你我
全说了,——像张风筝
向蓝穹,凭一线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