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形势,越来越紧张,日本人早就按捺不住,对它窥觑已久的东北三省,要采取行动,箭在弦上。偌大的东北,竟再难安放知识分子的一张书桌。果然,其后不久,就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件,东北大学被日本人关闭。
张学良对东大的管理,贯彻的是他的军阀作风,让师生如履薄冰,梁思成对此很介怀。徽因母女又远在北平,思念被拉得长长的。更重要的是,由朱启钤发起并任社长的“中国营造学社”,再三对他和徽因发出邀请,邀请他们加盟。这个专门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民间学术机构,很对他们的专业和胃口。而朱启钤老先生,就是发现了宋代建筑师李诫的《营造法式》的第一人,并把这部著作重新印刷发行,使他和徽因才得以与它相遇。
梁思成感念这个,他思虑再三,决定辞职。
1931年4月,梁思成辞去东大教授之职,回到北平,和徽因母女团聚。他们在北总布胡同三号安了家。这是一座有方砖铺地的四合院,里面有美丽的垂花门,院子里植有丁香、海棠和马缨花,靠院墙的缸里养有白莲。中式的平房中,摆放着老式家具。会客室的窗前,搁一盆林徽因喜欢的梅树。
梁思成加入到中国营造学社,担任了法式部主任,林徽因被聘为学社的校理,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宋代《营造法式》等重要古代建筑文献的考证和研究之中,并形成了要写一部中国建筑史的设想,开始了他们的学术生涯。
这对漂泊的夫妻,终于在北平安顿下来,真真切切拥有了一个家。他们将在这里,度过他们人生中最辉煌最绚烂的一段。
被迫关闭的东北大学建筑系,由童寯主持,南迁到上海。在东大第一届本科建筑系学生毕业前夕,梁思成收到童寯和他的学生们从上海写来的信。他即刻复了一封长信,向他的学生们表示热烈祝贺:
诸君!我在北平接到童先生和你们的信,知道你们就要毕业了。童先生叫我到上海来参与你们毕业典礼,不用说,我是十分愿意来的,但是实际上怕办不到。所以写几句话,强当我自己到了。聊以表示我对童先生和你们盛意的感谢,并为你们道喜!
……
……
现在你们毕业了。毕业二字的意义,很是深长。美国大学不叫毕业,而叫“始业”(Commen cement)。这句话你们也许已听了多遍,不必我再来解释,但是事实还是你们“始业”了,所以不得不郑重地提出一下。
你们的业是什么?你们的业就是建筑师的业。建筑师的业是什么,直接地说是建筑物之创造,为社会解决衣食住三者中住的问题;间接地说,是文化的记录者,是历史之反照镜。所以你们的问题是十分的繁难,你们的责任是十分的重大。
……
几百年后,你我或如转了几次轮回,你我的作品,也许还供后人对民国廿一年中国情形研究的资料,如同我们现在研究希腊、罗马,汉、魏、隋、唐遗物一样……
字字肺腑,如兄如长,对学生的殷殷之情意,日月可鉴。
这年夏,林徽因去医院检查,结果不容乐观,年纪轻轻,居然患上肺结核。
那年月,患上这病,无疑被判了死刑。医生建议,病人最好在风景清幽处疗养,控制病情,或许可以多活几年。
林徽因并不相信医生的话,她的事业家庭都才刚刚起步呢,好人生才开了个头,哪里就会去向上帝报到?但她还是听从医生建议,在思成的安排下,带着小再冰和娘,住进了香山上的双清别墅里养病。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山中的宁静幽远,使人有出尘之感。时光似一粒方糖,泊在这里,不走不动,只管一味甜蜜着,山中人便如到了世外桃源。
林徽因在山中住了半月,气色好多了,身体也长胖不少。她开始捉笔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写戏剧。她的作品,迅速占据了读者的心,一鸣惊人。她很快受到北方文坛的注意,并成为一些文学活动中的活跃分子。徐志摩当面背后都称她为女诗人。胡适夸她,一代才女。
闲情便生逸致,林徽因也玩了一把小资。据说,她每每写作,必在夜里。星月朗朗,筛着树的影子,投射于她的窗前。她穿一袭白丝绸睡袍,点一炷香,摆一瓶插花,面对庭中一池荷叶,在清风徐徐中吟哦诗作。她的朗诵,像一首首隐去了曲谱的动听的歌,余音绕梁。梁思成在一边,充满迷醉地听。宝宝偶尔晚睡,也睁着一对黑葡萄似的眼,听得入神。林徽因跟梁思成开玩笑,说,我要是个男的,看一眼就会晕倒。梁思成逗她,我便没晕。
这段小夫妻的闺房话,有旁人炮制的嫌疑。但我宁肯相信这是真的。有才的女人,未必都是一副学究样,她也可以妖娆,也可以俏皮,也可以自恋,如林徽因。这样的林徽因是可亲的,很小女人。
北平四郊,多古建筑遗物,明清的居多。辽金元的遗址,运气好的话,也偶尔能碰到。
1932年夏,在梁思成的推动下,营造学社开始了野外考察。他们把第一个目标锁定在平郊的古建筑上,林徽因去过多次的卧佛寺,成了第一站。
以前来卧佛寺,林徽因和其他游客一样,只走马观花地看看佛像,看看庙宇。这次来,她和思成的注视点,完全落在这里的建造格局上。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话一点不假。他们用内行的眼光看过去,熟悉的寺庙,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他们发现,这里竟是北平唯一一处唐代布局的寺院,跟敦煌画壁里的伽蓝布置相似,从前面的牌楼,一直到后殿,都建立在一条中轴线上,这个还不算奇特。罕异的是,由山门之左右,有游廊向东西,再折而向北,一气连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东西,回到后殿左右。这一周的廊,东西十九间,南北四十间,成一个大长方形。林徽因惊叹于这些建筑的美学特点,她发明了一个新名词:建筑意,来描绘她看到这些古建筑的感受。她在考察报告《平郊建筑杂录》中,解释了她的“建筑意”:
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在“诗意”、“画意”之外,还使人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快。这也许是个狂妄的说法——但是,什么叫做“建筑意”?我们很可以从下面林徽因描写自己的感受的文字中找出一个比较近理的含义或解释来。
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要牵涉到物理学家,但经过大匠之手艺,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殊的性灵的融会,神志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的杀戮。他们所给的“意”的确是“诗”与“画”的。但是建筑师要郑重郑重的声明,那里面还有超出这“诗”、以外的“意”的存在。
考察了卧佛寺后,林徽因和梁思成又马不停蹄去了香山南边的法海寺。
法海寺极其袖珍,寺院建在山坡上,寺门却在一里外的山坡下。杂树与碎石遮蔽,又它的颜色,与背景极其相似,少有人会注意到,山坡上还有一座寺庙。
这座寺院建于明正统四年,也曾辉煌一时。然历经朝代变更,风雨侵蚀,它渐渐被历史的烟尘淹没。林徽因此番前来,意外发现寺院拱门的建筑特色。她在心里简直要惊呼了,仔细观察描摹,记下它每一份数据。她在《平郊建筑杂录》中,详细记录了她的这一发现:
特别留意到这寺门的人,却必定有。因为这寺门的形式是与寻常的极不相同:有圆拱门洞的城楼模样,上边却顶着一座喇嘛式的塔——一个缩小的北海白塔。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国建筑里所常见。
这圆拱门洞是石砌的。东面门额上题着“敕赐法海禅寺”,旁边陪着一行“顺治十七年夏月吉日”的小字。西面额上题着三种文字,其中看得懂的中文是“唵巴得摩乌室尼渴华麻列吽敆吒”,其他两种或是满蒙各占其一个。走路到这门下,疲乏之余,读完这一行题字也就觉得轻松许多!
门洞里还有隐约的画壁,顶上一部分居然还勉强剩出一点颜色来。由门洞西望,不远便是一座石桥,微拱的架过一道山沟,接着一条山道直通到山坡上寺的本身。
门上那座塔的平面略似十字形而较复杂。立面分多层,中间束腰石色较白,刻着生猛的浮雕狮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层重叠像阶级,每级每面有三尊佛像。每尊佛像带着背光,成一浮雕薄片,周围有极精致的琉璃边框。像脸不带色釉,眉目口鼻均伶俐秀美,全脸大不及寸余。座上便是塔的圆肚,塔肚四面四个浅龛,中间坐着浮雕造像,刻工甚俊。龛边亦有细刻。更上是相轮(或称刹),刹座刻做莲瓣,外廓微做盆形,底下还有小方十字座。最顶尖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还完好,今秋已掉下。据乡人说是八月间大风雨吹掉的,这塔的破坏于是又进了一步。
能把一篇学术性的文章,写得如此神采飞扬,古今中外,怕只有林徽因了。多年后,她的儿子梁从诫如此评价她:
作为一个古建筑学家,母亲有她独特的作风。她把科学家的缜密、史学家的哲思、文艺家的激情融于一身……她并不是那种只会发思古之幽情,感叹于“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古董爱好者;但又不是一个仅仅埋头于记录尺寸和方位的建筑技师。在她眼里,古建筑不仅是技术与美的结合,而且是历史和人情凝聚。
林徽因不像梁思成那样能够“坐得住”,她在绘图和系统整理资料方面,基本功不如梁思成,她是好动的,活泼的,也正因为这样,她总是与灵感不期而遇。在融会材料方面,她常会从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独见精彩。梁思成的论文和调查报告,大多经林徽因润色加工,她往往有“神来之笔”,使他的论文和调查报告,变得文采斐然。她是他的妻子、朋友、同事、学术上的密切合作者,他们的结合,珠联璧合。
杏子口,是香山到八大处之间的一个山口,微偻的山坡上,有两座小石佛龛,远观去,像两座小小的石亭,它引起林徽因极大的兴趣。
择日,她和梁思成来到杏子口。其时,她正腆着大肚子,又一个新的生命在孕育。梁思成担心怀孕的她不能走山路,她却满不在乎地在前面疾走。
在深入三、四十尺的山沟中,只有一道蜿蜒险狭的出路。两旁对峙着两堆山,出口处,是一片开朗平原田壤。远处的玉泉山,孤岛一般的浮现在轻雾缥缈的天幕下。林徽因一边小心攀爬,一边笑对梁思成说,这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呢。
两座石佛龛稳居在北坡的顶上,对面南坡上竟也呼应着一座北向的、相似的石龛,朝着这山口。由杏子口底下往上看,这三座石龛分峙两崖,虽然很小,却顶着一种超然的庄严,在蓝莹莹的天空下,给辛苦攀爬的他们,一种神异的快感和美感。
他们站在山顶上,站在佛龛前,振臂欢呼。山野寂寂。山下,走过一个挑着担的山民,俯看过去,他竟似小泥人一般。又走过一个耳边带朵鬓花的老婆子,夹着黄色包袱,弯着背,慢慢踱。林徽因突然明白这三座石龛本来的使命,她想,如果这石龛能够说话,它们也不能一一说出经过杏子口底下的图画——那时,一串骆驼正在一个跟着一个的,穿出杏子口转下一个斜坡。
无限的建筑意,在她的心头激荡。她这样描述她眼前的石龛:
北坡上这两座佛龛是并立在一个小台基上,它们的结构都是由几片青石片合成——(每面墙是一整片,南面有门洞,屋顶每层檐一片)。西边那座龛较大,平面约一米余见方,高约二米。重檐,上层檐四角微微翘起,值得注意。东面墙上有历代的刻字,跑着的马,人脸的正面等等。其中有几个年月人名,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贾智记”。承安是金章宗年号,五年是公元一二○○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号,元顺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一二七二年。这小小的佛龛,至迟也是金代遗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以上的风雨,依然存在。当时巍然顶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气,现在被煞风景的马路贬到盘坐路旁的谦抑;但它们的老资格却并不因此减损,那种倚老卖老的倔强,差不多是傲慢冥顽了。西面墙上有古拙的画——佛像和马——那佛像的样子,骤看竟像美洲土人的To-tam-Pole。
龛内有一尊无头趺坐的佛像,虽像身已裂,但是流利的衣褶纹,还有“南宋期”的遗风。
台基上东边的一座较小,只有单檐,墙上也没字画。龛内有小小无头像一躯,大概是清代补作的。这两座都有苍绿的颜色。
这三座小龛,虽不能说是真正的建筑遗物,也可以说是与建筑有关的小品。不止诗意画意都很充足,“建筑意”更是丰富,实在值得停车一览。至于走下山坡到原来的杏子口里往上真真瞻仰这三龛本来庄严峻立的形势,更是值得。
对平郊古建筑的考察,让林徽因在研究古建筑之路上,迅速成长。她渐渐入了行,沉迷其中,乐此不疲。
1932年2月,梁思成的《清代营造则例》脱稿,这是他在一些老匠人的帮助下,结合对故宫建筑的测绘,在清代的建筑官书《工程做法》基础上,又深入研究整理了大量的民间营造做法抄本后,写出的一部专著,这是中国第一部以现代科学观点、方法和语言,总结中国古代建筑构造的著作,破解了古代工匠们的千年密码。
与此同时,林徽因也完成了论文《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她运用酣畅淋漓的笔法,对中国建筑艺术作出纲领性的总结。夫妻二人,良马两匹,并驾齐驱,驰骋在中国建筑那片古老而又神秘的天地里。
1933年4月,梁思成去了河北正定。这纯属一次偶然机会,某天,他看到在北平民众教育馆展出的介绍蓟县风光的照片,其中有一张蓟县独乐寺的照片,那独特的斗拱,让他的眼光再难移开,他决定去蓟县考察。
彼时,儿子从诫才八九个月大,离不了娘亲,林徽因分身无术,没能跟梁思成一同前往。
梁思成于这个月的16日到达正定,原定在那儿呆两周时间,但由于战乱,最后浓缩为七天。他借住在隆兴寺,当晚便开始考察,直到“天已墨黑,殿里阴深(森),对面几不见人,只听到上面蝙蝠唧唧叫唤”,才不得不回转。以后的几天,考察异常辛苦,生在其中的人,却不觉得。不久,梁思成整理出《正定古建筑调查纪略》一文,他写道:
今春四月正定之游,虽在兵荒马乱之中,时间匆匆,但收获却意外的圆满。
6月11日,他又抵达宝坻县的广济寺,这座堪称“辽建之楷模”的古建筑,让梁思成欣喜若狂,他说,在发现蓟县独乐寺几个月后,又得见一个辽构,实是一个奢侈的幸福。他在宝坻一共考察了六天,掌握了大量的有关广济寺和宝坻历史沿革的文物、文献和口传资料,绘制了8幅结构图,拍摄了13幅照片。回到北平后,他很快写成论文《宝坻县广济寺的三大士殿》,称赞宝坻广济寺的三大士殿“内部梁枋,结构精巧,似繁实简,极用木之能事,为后世所罕见”。
大凡有价值的古建筑,大多隐没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这给林徽因、梁思成这些考察者们带来了挑战,他们必得忍受常人所难忍受的艰辛和劳苦,餐风宿雨,长途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