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9月,林徽因再次走出她温馨的小屋,和梁思成、刘敦真、莫宗江等人一起,奔波在去山西大同考察的路上。生活一直极优裕的林家大小姐、梁家少奶奶,吃得苦来让人刮目,她跟着思成他们,忍受着蚊虫叮咬、烈日炙烤,爬上爬下,在陈年的积尘中,在炎炎的天气里,完成了对华严寺、善化寺和云龙石窟的测量、绘制和考察。
他们有了可喜的发现,如华严寺的大雄宝殿,是在已知的古代木建筑中体形最为巨大的。薄伽教藏则是公元1038年建成的佛经图书馆。又如善化寺的三圣殿,建成于公元1128到1143年。这些发现,对辽金建筑嬗变的研究,非常有价值。林徽因事后回顾起这一经历,她还不无兴奋地说,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面向着塑像瞠目结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得不愿忘记那一刹那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所触发的锐感。
云龙石窟的精妙,更是让林徽因惊叹,在绵亘峭立的岩壁上,凿造龛像,建立寺宇,工程之浩大,非常人能想象。佛龛内,一尊尊精美的佛像等石雕艺术品,让这几个不远而来的考察者流连忘返,他们对石窟本身的布置、构造及年代,与敦煌、印度的差别,以及石窟中的石刻上所表现的北魏建筑物及建筑部分,和壁上云冈飞仙的雕刻、石刻中所有的雕饰花纹的题材、式样等等,进行了细细的研究,作出比较详尽的分类报告。他们还研究到石窟当时、历来及现在的附属木构部分。
他们的到来,在乡间引起轰动。且不说他们是从遥远北平来的人,皇城根下的呢。单单他们的行为,也叫乡人们兴奋莫名,怎么对着那些破房子和菩萨塑像又描又画的?那有什么好玩的?竟然还有个漂亮的女人同行,漂亮得像天外来客。这个女人穿着旗袍,也能麻利地爬上爬下,看到草丛里的碑碣,砖堆中菩萨的一双手,她会惊异得大呼小叫,——这真是顶有趣了。
于是,教书先生出来了。军队里兵卒拉着马过来了。几个女人手拉着手,娇羞地扭着身子站在一边。小孩子们更是争着挤着,看他们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有大胆的孩子,还会伸出小手,偷偷摸一摸林徽因的衣裳。林徽因冲他们和气地笑,小孩子们急急缩回手,激动得小脸通红。
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流转。小堡垒。村落。女人和孩子。挂着夕阳的一角庙,一座塔。在林徽因的眼里看过去,都是图画,美得使她心慌心痛。那些日子,在她,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她和思成他们,看看这里是金元重修的,那里是明代重修的殿宇,讨论那式样做法的异处,塑像的神气,手续,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嘴里面觉得渴了,肚子也唱起“空城计”,这才恍然记起,一天的日子,完完整整地就快结束了。晚上躺到床上,白天绮丽鲜明的印象,仍似挂眼前,引导着她做着种种适意的梦。
这次考察结束后,梁思成很快写出论文《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发表在1933年的第12期的《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上,在文章的最后,他对云冈石窟作了研究性总结:
云冈石窟乃西域印度佛教艺术大规模侵入中国的实证。但观其结果,在建筑上并未动摇中国基本结构。在雕刻上只强烈地触动了中国雕刻艺术的新创造,——其精神、气魄、格调,根本保持着中国固有的。而最后却在装饰花纹上,输给中国以大量的新题材、新变化、新刻法,散布流传直至今日,的确是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林徽因说,我是没有出过门的,没有动身之前不容易动,走出来之后却就不知道如何流落才好。山西的乡野之中,处处埋藏着惊喜,她一挖一个,真不想离开。然北平的家中,诸多事务,等着她回去处理。她也想念她的一双娇儿。在完成了对龙门石窟的考察后,她不得不提前离开,返回北平。梁思成则去了应县,那里的佛宫寺有辽代木塔建筑。
没有徽因的陪同,大家都觉得工作缺少了什么。尤其是梁思成,他习惯了有徽因在,一个会心的微笑,静穆中,呼吸与呼吸缠绕,心与心融为一体,那一刻的感觉,就是让他们就做这样一对夫妻吧,天涯浪迹,你是风儿我是沙。
他频频给徽因写信:
你走后我们大感工作不灵,大家都用愉快的意思回忆和你各处同作的畅顺,悔惜你走得太早。我也因为想到我们和应县木塔特殊的关系,悔不把你硬留下同去瞻仰。家里放下许久实在不放心,事情是绝对没有办法,可恨。
又一封:
塔身之在,实在惊人。每面三开间,八面完全同样。我的第一个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面向着佛像瞪目咋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得不愿忘记那一刹那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所触发的锐感。尤其是同几个兴趣同样的人,在一个时候浸在那锐感里边。
再一封:
离家已将一月却似更久。想北平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非常想家!
……
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极了,佩服建筑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
野外测量,完全不是纸上来得这么轻松和诗意,因古建筑有些年久失修,踩上去极易倒塌,一些高的建筑,需要他们飞檐走壁。如应县的木塔,高达六十多米,要攀爬上去,有时要借助铁索,其危险系数之高,犹如走钢丝。梁思成曾遭受过车祸,腿部留下后遗症,右腿短了一截,不仅腿有点跛,也使他的脊椎弯曲,背部软弱无力,须穿一件钢背心支撑脊椎。尽管如此不便,他还极乐观地说,我的腿已有过厄运,所以可以不怕。
那日,他正爬到塔上,聚精会神地搞测量,突然间,狂风乱作,风雨雷电。他在信中,风趣地描绘给徽因听:
今天工作将完时,忽然来了一阵“不测的风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时前后狂风暴雨雷电交作。我们正在最上层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险。不单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将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紧在塔顶铁质相轮之下,电母风伯不见得会讲特别交情。我们急着爬下,则见实测记录册子已被吹开,有一页已飞到栏杆上了。若再迟半秒钟,则十天的工作有全部损失的危险。我们追回那一页后,急步下楼——约五分钟——到了楼下,却已有一线骄阳,由蓝天云隙里射出,风雨雷电已全签了停战协定了。我抬头看塔仍然存在,庆祝它又避过了一次雷打的危险……
为着旁人难以理解的信念,他们就这么在岁月里同欢喜共悲切,彼此扶持,相互牵念,弹出一曲爱的绝唱。
1934年夏,林徽因和梁思成到了山西吕梁山区,足迹遍布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赵城等县,一路之上,吃得辛苦无数,山路跋涉,靠的全是双脚和坚强的毅力。恶劣的环境,跋涉的劳累,让林徽因的情绪变化很大,她诅咒糟糕的山路和天气,批评落后混乱的社会,谴责为了几多小钱就把寺院壁画撕下来卖给洋人的僧人。然一旦发现了珍贵的古建筑,她的喜悦,又比谁都强烈。
她就是这么一个喜与怒皆形于色的人,不藏不掖,率真坦诚。她身边的人,也都渐渐习惯了她那诗人的气质,越发爱她敬她。
整个山西之行,她和思成参诣了古构不下三四十处,随处遇见元明遗物,让她震动且欢喜。她写道:
进门只见瓦砾土丘,满目荒凉,中间天王殿遗址,隆起如冢,气象堂皇……更进又一土丘,当为原来前殿——中间露天趺坐两铁佛,中挟一无像大莲座;斜阳一瞥,奇趣动人,行人倦旅,至此几顿生妙悟,进入新境……更有铁佛三尊,趺坐慈静如前,东首一尊且低头前伛,现悯恻垂注之情。此时远山晚晴,天空如宇,两址反不殿而殿,严肃都丽,不藉梁栋丹青,朝拜者亦更沉默虔诚,不由自主了……
她写道:
夜宿村东门岳庙正殿廊下;庙本甚小,仅余一院一殿,正殿结构奇特,屋顶繁复做法,是我们在山西所见的庙宇中最甚的。小殿向着东门,在田野中间镇座,好像乡间新娘,满头花钿,正要回门的神气。
她写道:
北门桥上的铁牛,算是霍州一景,其实牛很平常,桥上栏杆则在建筑师的眼中,不但可算一景,简直可称一出喜剧。
桥五孔,是北方所常见的石桥,本无足怪。少见的是桥栏杆的雕刻,尤以望柱为甚。栏板的花纹,各个不同,或用莲花、如意、万字、钟、鼓等等纹样,刻工虽不精而布置尚可,可称粗枝大叶的石刻。至于望柱柱头上的雕饰,则动植物、博古、几何形无所不有,个个不同,没有重复,其中如猴子、人手、鼓、瓶……以及许多无名的怪形体,粗糙胪列,如同儿戏,无一不足,令人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