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里的初相见
提起江南,总使人想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汉乐府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江南最好的季节不是春。哪里的春天,都是群花烂漫,都是一样的花团锦簇。等各地的花潮都退去,满世界只剩下叶的绿,江南的好,便凸现出来,满湖的莲与荷,清纯活泼,千娇百媚。——游人只合江南老了。
我曾跟人开过玩笑,我说我下辈子一定要生在江南。在六月天微雨的黄昏,穿碎花的旗袍,撑一顶碎花的小伞,走在江南的雨巷里。想想那等摇曳生姿,兀自醉了。如若再逢上一段艳遇,那整个人生就再完美不过了。
这是江南骨子里的媚。
相遇江南,是每个女人的梦。不消说它的粉墙黛瓦。不消说它的小桥雨巷。不消说睡意浅浅的早晨,被卖玉兰花的妇人湿湿的叫卖声唤醒。就说它满湖的莲与荷吧,六月湖上的风,吹着也还清凉,采莲的女子,头扎蓝印花布的头巾,身穿蓝印花布的斜襟衫,莲藕般的胳膊,在莲叶间,鱼样的灵活。她左采右采,整个画面看上去,恰如仙子落凡尘。
这么一说,林徽因委实幸运,她生在江南,生在江南最好的六月里。
那是清光绪三十年的六月。阳光拍打着青碧的西湖水。湖上的莲已长成,有的正含苞,有的已然盛开。面容娇嫩,清澈纯净,犹如小生命。岸边杨柳依依,绿意森森,一派江南的初夏风光。
这是乱世。腐败的清政府统治已日趋式微,行将就木。有识之士开始了救国活动,四处奔走呼号。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这关阳光什么事呢?阳光照旧泼泼洒洒,如银似金,照亮了一个世界。这关花朵什么事呢?荷开了。莲开了。栀子花更是开得不管不顾,整个杭州城密布着它的香,浓烈缠绵,如炒熟的糖栗子。
自然界的法则就是顺其自然,该出太阳时出太阳,该开花时开花。这就如同一个人的出生,是无可逆转的事。
6月10日,陆官巷深处的林家老宅里,人影幢幢,笑语喧喧。一个女婴,在众人的期待中,呱呱坠地。
多年后,这个长大后的女婴,验证了这样一条真理:乱世出佳人。
每个婴儿的出生,都是尘世里的初相见。
只是,相见的是温雅纯良,还是愚昧无知;是锦衣玉食,还是苦贫饥寒;是阳光琳琅,还是风雨如晦。这真是没得选择的事。
所以,常有人哀叹生错了人家,哀叹生不逢时逢地。
林徽因哀叹过吗?
六月天的暖阳下,她是一朵清香,是柔嫩的喜悦。尘世迢遥,江湖浪高,暂都与她无关。
这个时候的林家,在杭州城赫赫有名。
林氏一族,本是福建一带的名门望族。到祖父林孝恂时,家道中落,很是清苦了一段时期。后来,林孝恂考中进士,身列翰林之选,与康有为同科,先后在浙江海宁、石门、仁和各州县任地方官,后代理了杭州知府。林氏一族迅速崛起。
林孝恂虽身为晚清官吏,境界却早已超越了同僚们,他饱读诗书,知识渊博,接受西方政法思想,眼界颇为开阔。在对子女的培养上,他大刀阔斧,舍得投资。他在杭州首创开设家塾之风,晚辈中不分男女,一律进家塾接受教育。他既请了国学大师林琴南这样的人到私塾来,给孩子们讲授四书五经,又聘请了新派名流林白水,给孩子们介绍天文地理、境外概况,还招聘了加拿大人华惠德、日本人嵯峨峙到私塾,教习孩子们英文、日文。这使得林家子侄,个个都思想激进,诗书满腹,文采不凡。写下《与妻书》而慷慨赴义的林觉民,就是其中之一。
祖母游氏,也不是个只识针线活和锅台的小脚妇人,她容颜端庄,气质高雅,喜典籍,会书法。长子林长民的书法,颇得她真传。而长大后的林徽因,颇得她的遗韵。
这一对睿智的夫妇,开明开化,在长子婚后久久不育,他们竟很能沉得住气,耐心地等。这一等,就是八年。八年后,叶茂花开,终于等来了林徽因。虽是个女孩,他们一样欢天喜地,心肝宝贝地待着。
饱读诗书的祖父左掂量,右斟酌,给这个孙女取名徽音。《诗经·大雅·思齐》里有: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短短几句里,分别夸赞了三位不平凡的女性。第一位是文王的母亲大任,她是多么的雍容端庄。第二位是文王的祖母周姜,她是多么的贤淑美好。最了不得的是第三位,她是文王的妻子大姒,享誉于世,为文王生下许多儿子。
老爷子的心思不言自明,他希望他这个宝贝孙女,将来能够像大姒一样,美名远扬。也寄希望于自她之后,他们林家能够子嗣兴旺,门庭发达。
若干年后,这个孙女果然不负他所望,如一颗耀眼的星星升起,光华熠熠,风华绝代。只是那个时候,老爷子早已离世多年。这个孙女也不叫徽音了,而改名为徽因,原因是一个男作者林微音,与她的名字相撞,常被人混淆。这大概是老爷子磕破脑袋也没想到的事。
林徽因现存最早的一张照片,摄于三岁那年。
西窗下,枇杷树前,草地上,祖母的雕花藤椅作了摆设。阳光透过树隙,洒下一圈的光,箔片似的。小徽因被这圈光裹着,白衫,白裤,加红色小筒靴。额上的发,被抿上去了,露出她光洁的柔软的额。小小的身子,倚着藤椅,一只手搭在身后的椅座上,一只手搁在前面,露出手腕上的玉镯来。前面众人在逗她笑,徽儿,笑一个!笑一个!她望着黑乎乎的机器,不知怎么办才好了,神情有点拘谨,小脸蛋圆鼓鼓的,微皱着小眉头,想笑,却憋着。看上去,像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让人想一抱在怀,好好地亲。
这是她最好的童年吧,金枝玉叶,备受恩宠,日子是清清亮亮的一串水晶,剔透晶莹。她展颜一笑,世上所有的花儿便都开了。多年后,林徽因写过一首题为《笑》的诗: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朵朵的笑向,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散乱的挨着她的耳朵。
轻歌如同花影,痒痒的甜蜜,涌进了你的心灵,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谁能展露出这样清纯的如同露珠般的笑?只有孩子。写这首诗的时候,林徽因已为人母,女儿梁再冰刚好是她现在的年纪,小小的天真,盛满唇边的酒窝,如柔波似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