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的北平,有一道著名的风景线,叫“太太的客厅”。
那是缘于冰心写的《我们太太的客厅》,这篇发表于1933年的小说,在当年,极容易让人联想到梁家的客厅,和它的女主人林徽因。太太的客厅,由此被叫开。
若换了别的女人,被人无端暗讽,大概是要唇枪舌剑一番的。林徽因却笑纳了,刚好她从山西考察归来,带回不少的山西老醋,又香又绵,她着人给冰心送了一坛,以示谢意。——这招,也够损的,却让我莞尔,女人都有些小心眼,才女亦不例外。冰心是,她亦是。
不在外考察的日子,梁家客厅便成了朋友们聚会的场所。每逢周末,北平文化界的精英们,便陆陆续续来到梁家,这些人中,既有哲学家金岳霖、政治学家钱端升、张奚若、经济学家陈岱孙等人,也有沈从文这样的《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还有像萧乾、卞之琳等在校的大学生。
这时,梁家租住在北总布胡同3号,房子宽敞明亮,单单房间就有40多间。有大大的客厅,环境优雅,足够容纳四方来客。
林徽因是“太太客厅”的女主人,当仁不让的主角,是整个聚会的核心。她的美貌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她的学识、智慧和洞察力,她滔滔不绝的口才,犀利不凡的见解,让她形成了独特的磁场,使听者无不为之倾倒。
她当时的名声之大,从萧亁的一篇回忆文章中可以窥见一二。那时,萧亁还是文学青年一枚,是燕京新闻系三年级学生。他的小说《蚕》,刚发表在《大公报》上,被林徽因看到,赏识有加,林徽因致信沈从文,托沈从文约他来家中一见:
萧先生文章甚有味。我喜欢,能见到当感到畅快。你说的是否礼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时在家里候教,如嫌晚星六早上也一样可以的。
萧亁当时那个受宠若惊啊,不亚于我们现在的“粉丝”被明星接见。那几天他都喜得坐立不安,老早就把他那件蓝布大褂洗得干干净净,把一双旧皮鞋擦了又擦。待到要见到林小姐,他的心情既窘迫又激动,竟是十二分的羞怯了。他描绘了见到林徽因的情形:
在去之前,原听说这位小姐的肺病已经相当重了,而那时的肺病就像今天的癌症那么可怕。我以为她一定是穿了睡衣,半躺在床上接见我们呢!可那天她穿的却是一套骑马装,话讲得又多又快又兴奋。不但沈先生和我不大插嘴,就连在座的梁思成和金岳霖两位也只是坐在沙发上边吧嗒着烟斗,边点头赞赏。给我留下印象的是,她完全没提到一个“病”字。她比一个健康人精力还旺盛,还健谈。
这次见面,留给萧亁的影响是极大的。萧亁这么比拟这次茶会,就像在刚起步的马驹子后腿上,亲切地抽了那么一鞭。
林徽因手执鞭子,到底抽出多少青年人的梦想?卞之琳是这么回忆林徽因的:当时我在她的座上客中是稀客,是最年轻者之一,自不免有些拘束,虽然她作为女主人,热情、直率、脱俗(有时锋利),总有叫人不感到隔阂的大方风度。此后我们相互间一直保持了诚挚的友谊……
她的女儿梁再冰幼年的记忆里,也留有“太太客厅”温馨的一幕幕:
这时我家住在东城北总布胡同三号,这也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家。这是一个租来的两进小四合院,两个院子之间有廊子,正中有一个‘垂花门’,院中有高大的马缨花和散发着幽香的丁香树。父亲和母亲都非常喜欢这个房子。他们有很多好朋友,每到周末,许多伯伯和阿姨们来我家聚会,这些伯伯们大都是清华和北大的教授们,曾留学欧美,回国后,分别成为自己学科的带头人,各自在不同的学术领域中做着开拓性和奠基性的工作,例如:张奚若和钱端升伯伯在政治学方面,金岳霖伯伯在逻辑学方面,陈岱孙伯伯在经济学方面,周培源伯伯在物理学方面,等等……在他们的朋友中也有文艺界人士,如作家沈从文伯伯等。这些知识分子研究和创作的领域虽不相同,但研究和创作的严肃态度和进取精神相似,爱国精神和民族自豪感也相似,因此彼此之间有很多共同语言。由于各自处于不同的文化领域,涉及的面和层次比较广、深,思想的融会交流有利于共同的视野开阔,真诚的友谊更带来了精神力量。我当时不懂大人们谈话的内容,但可以感受到他们聚会时的友谊和愉快。
这种文化的大聚餐,成了一帧永不褪色的照片,挂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墙上。
1932年8月,林徽因生下儿子梁从诫,进入她生命中真正的四月天。彼时,她三十岁上下,锦绣年华,物质丰厚,儿女齐全,老公优秀,朋友一堆儿,且个个都是冒尖的,她的家庭、事业,还有文学创作,都渐趋达到顶峰。
这期间,林徽因充分展露出她多方面的爱好和才艺。对古建筑的热爱自不必说,那是她的终身职业。对文学她是抱以十二分的热忱,修养极高,创作力旺盛,写诗、写小说、写散文、写剧本,全面开花,令人目不暇接,她很快成为北方文坛重量级人物。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便是写于这一时期。这首写给她小儿子的诗,成为她的经典代表作: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的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不独如此,她的热心也是出了名的。她关心着比她更年轻的新人的创作,热衷于同他们交谈,鼓励他们创作。关于这一点,萧亁顶有发言权,他是受她影响颇深的文学青年之一:
那以后,我们还常在朱光潜先生家举行的“读诗会”上见面。我也跟着大家称她做“小姐”了,但她可不是那种只会抿嘴嫣然一笑的娇小姐,而是位学识渊博,思想敏捷,并且语言锋利的评论家。她十分关心创作。当时南北方也颇有些文艺刊物,她看得很多,而又仔细,并且对文章常有犀利和独到的见解。对于好恶,她从不模棱两可。同时,在批了什么一顿之后,往往又会指出某一点可取之处……
1935年7月,萧亁去天津《大公报》编刊物,每个月都来北平,在来今轩举行二三十人的茶会,一半为了组稿,一半为了听取《文艺副刊》支持者们的意见。林徽因几乎每次必到,且在席间必有一番宏论。
1936年,萧亁调去上海,兼任沪津两地《文艺副刊》的编辑,为活跃版面,他不断搞尝试,在《答辞》栏目上,同副刊的作者和读者交谈,又开辟各种“专栏”。他搞的那些尝试,林徽因都热烈支持,并积极参与。为此,她写了一些文艺评论性文章。如她在《究竟怎么一回事》中,跟大家探讨了写诗,里面的真知灼见,对于我们今天的写作者来说,也是不无禆益的:无论什么诗都从不会脱离过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语。诗中意象多不是寻常纯客观的意象。诗中的云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时内心人性的感触反又变成外界的体象,虽简明浅显隐奥繁复各有不同的,但是诗虽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却并不是诗。
也是在这一年,萧亁邀请林徽因编辑《大公报小说选》,林徽因慨然应允,便很快选出篇目寄给萧乾,她一共选了30篇小说,有的是当时全国闻名的作家,如老舍、李健吾、凌叔华等,有的在当时并不为人所知,像杨宝琴、程万孚等。她重作品,而不是重名气,这无疑给一些文学新人无限鼓舞。她还特为这本选集写了篇题记,强调了作品诚实的重要:
……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即是作品需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了,主观所体验的生活。小说的情景即使整个是虚构的,内容的情感却全得藉力于迫真的,体验过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虚假来支持着伤感的“情节”!所谓诚实并不是作者必需实际的经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极明了,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出的情景和人性……
除了热衷于文学创作,林徽因还做过装帧设计、服装设计。同梁思成一起设计了北京大学的女生宿舍。为王府井“仁立地毯公司”门市部设计过民族形式的店面。单独设计了北京大学地质馆。帮曹禺设计话剧布景等等。每一样,她都做得欣欣然,且相当出色。
曾在张晓风的一篇文章里,读到这样一段文字,心灵为之震颤:
世界上好像没有女人为自己的一日三餐数算记录,一个女人如果熬到五十年金婚,她会烧五万四千多顿饭,那真是疯狂,女人硬是把小小的厨房用馨香的火祭供成了庙宇了。她自己是终身以之的祭司,比任何僧侣都虔诚,一日三举火,风雨寒暑不断,那里面一定有些什么执着,一定有些什么令人落泪的温柔。
可是天知道,这不是女人情愿的。女人也想走出小小的厨房,像男人一样,去成就一番事业,为自己活一场。可有多少女人能够如愿?一旦结婚生仔,她就得负起养儿育女的职责,把自己的年华,一寸一寸熬短。曾经的理想,都不及一碗儿子要喝的热汤重要。虽这个女人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但她还是得让位于家庭,在家庭与事业间,疲于奔波。
这样的矛盾,似乎永远寻不到解决的办法。除非这个女人能狠下心来,一任丈夫孩子“自生自灭”。
林徽因是狠不下这样的心的,所以,她苦恼着。这个时期,梁家人丁兴旺,梁思成的兄妹一帮,她的兄妹一帮,他们都爱这个长嫂、长姊,每逢假日,梁家的四合院充满欢歌笑语,17张床铺还不够睡。
家务活自然增多,家里虽有仆役,但各各的安排,都要徽因亲力亲为。眼看着时间流水似的流走,她急得如猫爪挠心,她在给密友费慰梅的中抱怨道:
看来你对我的生活方式——到处为他人作嫁,操很多的心而又缺乏锻炼等等——很担心。是啊,有时是一事无成,我必须为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操劳和浪费时间,直到——我的意思是说,除非命运对我发慈悲而有所改变。看来命运对于作为个人的菲丽丝不是很好,但是对于同一个人,就其作为一名家庭成员而言的各个方面来说,还相当不错。天气好极了,每间屋子都重新裱糊过、重新布置并装修过了,以期日子会过得更像样些。让我给你画张图,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慰梅,慰梅,就看看那些床吧!它们不叫人吃惊吗!可笑的是,当它们多多少少按标出的公用地点摆放在一起之后,他们会一个接一个地要吃早点,还要求按不同的样式在她的或他的房间里喝茶!下次你到北京来,请预订梁氏招待所!
读到这里,真让人眼花缭乱,可怜了一代才女,也得为这些俗事琐务而焦心,矛盾重重:
每当我做些家务活儿时,我总觉得太可惜了,觉得我是在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为重要的人们。于是,我赶快干完手边的活儿,以便去同他们“谈心”。倘若家务活儿老干不完,并且一桩桩地不断添新的,我就会烦躁起来。所以我一向搞不好家务,因为我的心总是一半在旁处,并且一路上在咒诅我干着的活儿——然而我又很喜欢干这种家务,有时还干得格外出色。反之,每当我在认真写着点什么或从事这一类工作,同时意识到我在怠慢了家务,我就一点也不感到不安。老实说,我倒挺快活,觉得我很明智,觉得我是在做着一件更有意义的事。只有当孩子们生了病或减轻了体重时,我才难过起来。有时午夜扪心自问,又觉得对他们不公道。
即便如此,在女儿、儿子眼里,她仍是一位热心的主妇,温柔的妈妈。
日子总的来说,还是姣好的,一切都是欣欣向荣。林徽因的抱怨,犹如一缕轻风,淡淡拂过。转眼间,青碧的好天,适合去骑马呀,适合去郊游呀,她和亲戚朋友一道,骑毛驴游香山、西山,或心血来潮,到久已冷落的古寺中野餐。
在家亦是好的,方砖铺地的四合院,她可以牵着女儿、儿子的小手在里面散步。海棠花开得沸沸的。中式平房中,摆着从旧货店买来的老式家具,她坐在上面既妥帖又安稳。野外考察时捡到的残破石雕,摆在客厅里,她什么时候看过去,都能唤起愉快的记忆。
1935年,北平爆发了大规模的“一二·九”学生运动,林徽因两个小姑子积极参加了学生运动,她们和同学进城游行时,大哥大嫂的家,就成了接待站和避难所。
后来,有一位小姑子上了黑名单,被武装军警追捕,躲到哥嫂这儿来了。林徽因灵机一动,把她打扮成“少奶奶”的模样,连夜把她送上开往汉口的火车,约定好了,若平安到达即发来贺电。若发生意外了,则来唁电。林徽因和梁思成焦急地等了三天,等来一个“恭贺弄璋之喜”的电报,他们不禁哑然失笑。
这段小插曲,让林徽因津津乐道了好些日子。
外面虽风起云涌,战争的浪潮滚滚而至,但对于北总布胡同3号的女主人来说,此刻,天好,云好,山好,水好,人好。她可以在窗前梅花的香里面,静静品一壶茶,写两三行诗: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那样地,像待客人说话,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时光清浅,人间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