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们多想回到从前。从前,蓬勃的生命,饱满如一颗新鲜的水蜜桃。时光泼泼洒洒,像一支橹摇的船,晃晃悠悠,满载着鲜花、爱情、还有葱茏的活泼和姣好。有好年华作底子,一路高歌,无所畏惧。
晚景却薄凉。
这是林徽因的晚年。她在病中,死神已一次又一次来叩门。她时而迷惑,时而清醒。清醒时,思绪如一群小羊,跑回到她的繁盛地。那里,水肥草美,春天是一支唱不完的歌。而她,容颜如水,才华灼灼,在一群宾客中间,她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但到底,有些憾。她能让男人欣赏、追随、迷恋,身边却少有女性朋友。她生性要强,又聪明又漂亮,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隔开了和一般人的距离。加上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又是顶顶小资的,爱喝下午茶,爱穿着白袍子对着荷花吟诗,爱谈艺术谈文学谈建筑这些高雅的话题,虽也洗手做羹汤,却做不到沦为庸常,这更让一般女性望而却步。
她的光芒太过耀眼,终把别人给伤了,尽管那不是她本意。李健吾曾说过这样的话,几乎妇女全把她当作仇敌。
这真是孤寂到寒凉,是一花独放的寒凉。
月色清浅,她多盼望能有一个同性知己,跟她一起,远离俗世琐碎,在精神的王国里畅游,栽花种草,做女王。
林徽因清楚地记得,那是1932年的五月。北平的春天,姗姗来迟,但到底来了。院子里的丁香花和马樱花,哗啦啦开了一树。阳光钻石一样的,镶嵌得到处都是。空气中,浸染着槐花甜蜜的气息。她和梁思成去参加一个欧美同学会,在聚会上,她被一对新人吸引,从此引为知己。
那是一对刚从美国来的新婚夫妇费正清和费慰梅。这个时候,他们还没中文名。有着一头金色头发,个子高高的小伙子,叫约翰·金·费尔班克,他的父亲是名律师,母亲是名女权主义者,这样的家庭,熏陶出他敏感的政治嗅觉。他在哈佛读过书,又到牛津攻读东亚研究,对中国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立马跑到中国来,想深入研究这个古老的国家,他最终成了美国研究中国的头号专家。
有着白皙肌肤深窅的蓝色眼睛的姑娘,叫维尔玛·丹尼欧·坎农,她的父亲是哈佛大学的生理学家,她在哈佛攻读的是艺术史,和约翰在哈佛相识。约翰来到中国,她追随而来,两个人在离北总布胡同数百米的羊宜宾胡同里,租房住下,结成连理。
古都的生活,令这对年轻人陶醉不已。黄昏时分,他们沿着古老的城墙漫步,然后乘车穿过宫殿大门,抵达他们居住的胡同,在烛光里,开始他们的晚餐。外面,传来人家举行婚礼的笛声和铜锣声,热热闹闹一片。
友谊的到来,有时还真说不清。它或许只是一个眼神的会意,只是一句话的交融,就那样,深深驻入彼此心里,我千寻万觅的友人,就是你了。在林徽因,还有美国的情结在里面,好几年前,她在美国求学时,就对美国女孩子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好印象:
我得承认刚开始的时候我认为她们很傻,但是后来当你已看透了表面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侣。
两对年轻夫妇,很快打成一片。梁思成根据约翰和维尔玛的英文译名,分别给他们取了中文名费慰清、费慰梅。
女人与女人的友谊,有时来得更为真切与深厚。因为只有女人更懂女人,一旦靠近,便成亲密。
费慰梅的出现,及时弥补了林徽因内心的漏洞——失去徐志摩的痛;养儿育女的繁琐与忙碌;家务的牵绊;林家和梁家两大家族往来的频繁;和娘的矛盾……种种,她终找到倾诉对象。费慰梅的活泼,和对艺术的热情,以及极高的生活品味,也和她极为相似。她们只要在一起,便热烈地交谈。她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带着爱尔兰口音,比母语还流畅动听。徐志摩在世时,她和徐志摩常用英语对话,书信往来,也都是英文。徐志摩失事后,她通向那个美丽语言的窗口,几乎关闭了。那种失落,只她自知。现在,她终于过足了英语瘾,仿佛重回十六岁的少女时期,酣畅淋漓。
她们的住处相距不远,这给她们频频接触提供了机会。费慰梅经常骑着自行车,或坐人力车,在天黑的时候到梁家来。仆人来开门,天井里,红漆的双扇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费慰梅的心,就欢喜地跳出来。她径直穿过小花园,去找林徽因。两个人手执着手,在起居室的一个暖和的角落里坐下来,仆人端上两杯新泡的热茶,她们便开始了热烈的交谈,那是为对方蓄了一肚子的话。有时,她们会聊聊中国和美国的不同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她们也聊文学、艺术和冒险方面的故事,把关于对方不认识的朋友的追忆也告诉对方。
徐志摩,这个隐蔽在林徽因心头的痛,终找到寄存的地方,那就是费慰梅的倾听和同情:
天才的诗人徐志摩当然是其中的一个。她不时对我谈起他,从来没有停止思念他。我时常想,她对我用流利的英语进行的题材广泛、充满激情的谈话,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生动对话的回声,那是她作为一个小女孩在伦敦时就为她打开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尽管几乎天天见面,她们还是喜欢给对方写信,情人一样的。林徽因在信的开头,喜欢写上:最最亲爱的慰梅。而费慰梅回应的则是,徽因我亲爱的。
你是五月,八百里为我吹开。两个女人完全回到她们的小姑娘年代,天真,纯粹,透明,像一树花开,举着满身的欢喜。
受林徽因夫妇的影响,费慰梅也很快迷上了野外考察。还在哈佛念书时,她就对中国山东武梁祠的汉代拓片着迷,一到北平,她立马买了一套纸拓片研究,常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简直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为此,她特地跑去山东,拜谒武梁祠。这次拜谒,让她把对中国艺术的美学兴趣,和对武梁祠石块这样的考古遗存的建筑设计欣赏结合在一起,做出了一定成就,她在这个学术领域有了名气。
1934年夏,费慰梅夫妇决定到山西汾阳消暑,他们在一座古老的石头磨坊中安顿下来,那里树木蓊郁,清澈见底的峪道河,流经那里,环境十分幽静优美,夏天的燠热被挡在山外。费慰梅知道林徽因整天被家事所困,特地邀请他们夫妇到山西来度夏。她的邀请,让林徽因喜出望外,能暂时摆脱繁重的家事,看看外面美好的世界,还能顺便对一些古建筑进行考察,对林徽因来说,是莫大的恩赐。
他们在峪道河畔会合了。四个人很快投入到野外考察中,近处的,他们就徒步或是骑驴子去。路远的,就租了车过去。他们几乎时时刻刻呆在一起,近距离的相处,让他们的友谊进一步加深,费慰梅这样回忆道:
我们在北京和思成在一起的时间是很有限的,但在峪道河他就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了。我们四个人每天三顿饭都在一起吃,头一天我们就发现他爱吃有辣椒的菜。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饭桌上可是才华横溢的。我们吃饭的时候总是欢闹声喧……
……
徽因就像她历来的那样,对于周围事物是极端敏感的。当她休息好了的时候,她对于美丽的景色和有意思的遭遇报以极端的喜悦。但是当她累了或由于某种原因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可能是非常难对付的。当环境不好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不好受,可是她在这种时候就会大声咒骂起来,这对于从小就受到父母教育要“为了别人做一个好运动员”的我来说刺激可就大了。我开始怀疑。她面对现实而大声抗议;而我,作为一个“好运动员”却静静地、消极地等待它的过去,到底谁对?可能两个都对,可能两个都不对。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两种出自完全不同教养的人。
不装不伪,率性而为,这才是真实的林徽因。她的这种真,或许才是吸引费慰梅这个美国女子的地方。费慰梅说,这一个星期我们朝夕相处喜怒与共,孕育了长年的亲密友谊。
山西归来,林徽因夫妇和费慰梅夫妇回到近邻的日子里,还是常常见面,一见面就滔滔不绝。
这样的宁静,却很快被打破,日本加紧了侵华步伐,北平成了它觊觎的一块“肥肉”。清华的教授们准备南迁,林徽因无限悲伤地打点行装:
思成和我已经为整理旧文件和东西花费了好几个小时。这些年的生活局然积存了这么一大堆杂物!我看着这许多故旧,它们是由这么多人和这么多可爱的事物组成的,而现在它们都受到了威胁,我们发现这事情真是难以形容的悲伤。特别是因为我们现在是在事物悲惨的一端悬着,对于前途只有非常模糊的期望……
这是1935年。费慰梅夫妇在中国的学业也已结束,他们决定在这年圣诞节离开。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档事,林徽因所钟爱的《大公报》,被日本人下令无限停刊,这让林徽因愤懑不已。外侮入侵,前途黯淡,加上离愁别绪,使林徽因的情绪跌落到低谷。
为使这个好朋友快乐起来,费慰梅很是动了一番脑筋,最后她想到骑马,这对恢复徽因的健康亦有好处。当时,驻北京的外国人为了玩马球,从蒙古引进了一批马。马僮站在指定的城门外,把上好鞍的马牵给顾客,顾客可以骑着它,出发去往辽阔的乡村。
林徽因有在山西骑驴的经验,她很快爱上这项运动,为此,她特地备了一些行头——一对马靴、一套暖和的衫裤,以及一顶舒服的皮帽子。她兴致勃勃地跟着费慰梅一起,扮演着她的新角色——女骑师,迎着料峭的寒风策马疾驶,她姿势优美,两颊潮红,黑眼睛闪闪发亮,容光焕发。
这一小片快乐,如梦似幻,像一首歌,轻快又短暂。然给林徽因留下的美好,在经年之后,依然散发出幽香。她对费慰梅的喜爱之情里,融入了深深的感激:
自从你们两人在我们周围出现,并把新的活力和对生活、未来的憧憬分给我以来,我已变得年轻活泼和精神抖擞得多了。每当我回想到今冬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是十分感激和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