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七想把最后一个碗托卖完回家。他心里说,再等十分钟没人来买,就回。
一辆摩托车加大油门轰鸣着驶过来,在牌楼前哧一下停下。车灯雪亮。成七忍不住有扭过头去。那个女孩紧抱在胸前的双手举起一只挡住眼睛,像一只无所遁迹的兔子。车上的男孩子冲女孩吹了声口哨,说:“跟我飙车去!”女孩摇了摇头。又有几辆摩托轰鸣着驶过来,车灯一下弄得牌楼前比白天都亮。女孩站在一群摩托车手前,显得怯生生的。成七有些担心,他站起来冲女孩招招手。先前的那个男孩又问女孩,“你到底去不去?”女孩摇了摇头,朝成七这边跑过来。男孩把车灯对准成七,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一掉车把,轰大油门,摩托嗖一下朝前冲去。接二连三的摩托跟着他朝前冲去。成七的心踏实了。
女孩坐在他前面的凳子上,双腿绞在一起,手插在腿中间,脸色发白,大概是冻的。
成七觉得该说些什么,便问:“那些男的你认识?”
“小孩子们,以前一起在迪厅里玩过,”女孩一副沧桑的口气。
成七看到女孩不住地舔嘴唇,他说:“给你炒个碗托吧?”
女孩说:“我没有钱。”
“要啥钱哩,就一个了,”成七把脚前小炭炉的火吹旺。
女孩吃完碗托脸色红润了些,更漂亮了。尤其是嘴唇,沾了辣子和油,又红又亮。
罐头瓶子里的火忽然大了一下,又小了,快燃完了。
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擦嘴,一小叠红色的钞票带出来,掉在脚边。
成七的心骤然绷紧,他感觉呼吸很困难。他开始乒乒啪啪收拾东西。女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忙站起来,局促地站在一边。成七把东西弄好,脸色冰冷地对女孩说:“你的钱掉了。”女孩弯腰飞快地把钱拾起来塞进口袋,脸涨得通红。
成七说:“你赶快回家吧。”
女孩问:“有烟吗?”
成七心里对女孩很反感,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说:“烟不好。”
女孩从里面抽出一棵,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着,说:“我有钱,我有四百元,但我今天还得挣一百元。”
成七很吃惊。
蜡烛掉下的油开始燃开了,烧成一堆,火焰大了起来,隔着瓶子可以听见火啪啪地响。
女孩说:“蜡快完了,回家找你老婆去吧。”
成七说:“是该回了,你还不回吗?”
女孩说:“我今天还得挣一百元钱。”
成七用不解的表情看着女孩。
女孩说:“我不骗你,”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钞票一抖,果然四张,冲成七晃了晃,又装进去,说“我男朋友进去了,我明天要去看他。”
蜡油流成一片,蜡捻子弯弯曲曲像一根蚯蚓匍匐在蜡油中,只露出一点点,火光又小了。
成七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挣一百元钱啊?”
女孩说:“你看我像不像做那个的?”
成七“啊”了一声,认真看女孩。女孩打扮的样子就是个高中生,普普通通的运动服,清清爽爽,和那些街上走过的做那个的妖艳女人们一点也不一样。
女孩说:“我一个月只做几天,挣够五百再有点零花钱就不做了,我每个月给我男朋友五百元。”
“那你该去个热闹地方呀!”成七不由自主地说。
“我在温泉那边做,在这儿等车捎我过去。我不想多见人。”女孩又咳嗽一声。
蜡烛的火焰往起扑了一下,灭了。成七感觉身子冰冷极了。他说:“你等等。”他跑到对面一家没有打烊的小卖铺里买了一支蜡烛。要了包话梅,出门时又换成烟,三元一包的烟。女孩还在那儿,成七感觉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和身后这个庞大而古老的谯楼一样不可琢磨。
他把新买的蜡烛插到罐头瓶子里,火又燃了起来。成七说:“我和你等会儿吧,是来这儿接你吗?”
女孩点了点头,“老板上山去了,我也不想去别处。”
成七把烟拿出来给女孩。女孩取出一棵点上,又取出两棵装口袋里,把剩下的丢给成七。
成七看见眼前的女孩在蜡烛的光芒中,像一尊神像。他不相信女孩说的话。他问:“你还上学吧?”
女孩说:“上。我在艺校学舞蹈。我男朋友上体校。我们就要结婚了,我男朋友进去了。”
成七感觉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喝多了酒。
女孩继续在说:“我们那可是真正的爱情呀。”
女孩深深吸了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来,烟味从成七面前飘过,他觉得三元钱的烟就是比一元钱的味道好。成七琢磨女孩说的“爱”,被冷风呛了一口,大声咳嗽起来。
“我男朋友真是厉害,十个八个人不是他对手,可我怕他在里面挨打,每月给他往进送五百元的东西。我和监狱里的那个头头也睡了,和他一起进去的人,就他没有挨打。”女孩漂亮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我这都是为了他,他出来不要我也不怪他。他进去的时候,我说判十五年我等十五年,判二十年我等二十年。”
成七望着女孩的脸庞,想像十五年、二十年这样的生活过去,女孩会是个什么样子。风从谯楼的门洞里跑出来,被放大似的,呜呜发着怪叫。成七的膝盖一阵阵发麻,他往胸前拢了拢腿,手又捂在膝盖上面。
“我们是在迪厅里认识的,有人欺负我,我男朋友上去就揍他。他们人多,但我男朋友真能打,把他们放倒四五个,他胳膊上受了伤。那天晚上我们就到了一起,他的胳膊受了伤,我给他脱的衣服。我们都是第一次。”女孩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成七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他心里希望女孩继续说下去。女孩留下的那两棵烟抽完了,她又向成七要烟。成七掏出烟,女孩又取了两根,把烟盒扔回去。
“车快来了,”她晃了晃脑袋。
成七觉得鼻塞,他想自己要感冒了。
“我男朋友特别仗义,对朋友特好,他进去就是因为替朋友出气。”女孩每一口烟都是深深地吸进去,再长长地吐出来。风把吐出的烟吹散,淡淡地笼罩在她周围。“他一个朋友挨了打,约他们一伙去出气。他们去那家伙家里把人家揍了一顿,临走时,有一个把人家床上的一个手机拿走了。被人家告了聚众入室抢劫。他们确实拿了人家的东西,人家又找关系花了钱。”女孩说这些的时候表情淡淡的,好像在讲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她的神情怎么也不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成七觉得头沉甸甸的,胃里有东西往上涌,他知道自己不能病。他用劲捣了捣腿,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成七想不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是怎样过来的,他觉得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
成七想问问女孩和别的男人做那种事的感觉,可他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孩是生活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和各种男人?”
“包夜我不做,太老的、太脏的男人我都不做,”女孩扬了扬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女孩这副不可侵犯的样子成七觉得很好。他把手伸进口袋,触到一沓软软的钞票,又马上把手拿出来,往前凑了凑身子。成七这辈子这么近地看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还是第一次,他看到女孩脸上的皮肤像饱满的果实紧紧绷着,光滑、白嫩、细腻,上面有一层淡淡的绒毛,微微发出光泽。他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清清楚楚地闻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息,清新、自然又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成七觉得今天晚上真值,真他妈的值。
女孩等的车忽然来了,是成七经常看到的那种小车。女孩整整衣服,冲成七挥挥手,喊一声“拜拜”。成七看到女孩白色的运动服消失在车里,茶色的玻璃遮挡住他的视线,他觉得女孩像要去参加一场运动会,一场在黑夜举行的,只有她一人参加的运动会。他努了努劲,大声问:“你叫啥名字呢?”车走了。女孩没有回答,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话。成七吹灭蜡烛,担起担子,四周一片黑暗,谯楼隐在巨大的黑暗中,黑漆漆一片,像给无边的夜色中加了一块黑色的补丁。那些风铃发出又碎又急的声音,像行走在半空中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