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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闻一多讲国学——唐诗杂论(6)

写到这里,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所以假如我们有法子追究,我们定要把两人行踪的线索,如何拐弯抹角时合时离,如何越走越近,终于两条路线会合交叉了——统统都记录下来。假如关于这件事,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翔实的材料,那该是文学史里多么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关于李、杜初次的邂逅,我们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们知道天宝三载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后,到过洛阳一次,当时子美也在洛阳。两位诗人初次见面,至迟是在这个当儿,至于见面时的情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许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许是洛阳城内一家酒店里,也许……但这都是可能范围里的猜想,真确的情形,恐怕是永远的秘密。

有一件事我们却拿得稳是可靠的。子美初见太白所得的印象,和当时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马子微一见他,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便呼他作“天上谪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赠李白》诗,满纸都是企羡登真度此的话,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赠诗,那么,当时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过一个神采趣味与常人不同、有“仙风道骨”的人,一个可与“相期拾瑶草”的侣伴,诗人的李白没有在他脑中镌上什么印象。到第二次赠诗,说“未就丹砂愧葛洪”,回头就带着讥讽的语气问: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依然没有谈到文字。约莫一年以后,第三次赠诗,文字谈到了,也只轻轻的两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恭维,可是学仙的话一概不提了。或许他们初见时,子美本就对于学仙有了兴味,所以一见了“谪仙人”,便引为同调;或许子美的学仙的观念完全是太白的影响。无论如何,子美当时确是做过那一段梦——虽则是很短的一段;说“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埽”;说“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码是半真半假的心话。东都本是商贾贵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华,人心的机巧,种种城市生活的罪恶,我们明明知道,已经叫子美腻烦、厌恨了;再加上当时炼药求仙的风气正盛,诗人自己又正在富于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华中——在这种情势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观念,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太白笑“尧舜之事不足惊”,子美始终要“致君尧舜上”。因此两人起先虽觉得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热狂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临了,念头完全抛弃,从此绝口不提了。到不提学仙的时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见当初太白的诗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倾心,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

东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宝四载夏天,诗人便取道如今开封归德一带,来到济南。在这边,他的东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们常时集会,宴饮,赋诗;集会的地点往往在历下亭和鹊湖边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来的名士;内中我们知道的还有李邕的从孙李之芳员外,和邑人蹇处士。竟许还有高适,有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确乎是在济南。当初他们两人是否同来的,我们不晓得;我们晓得他们此刻交情确是很亲密了,所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便是此时的情况。太白有一个朋友范十,是位隐士,住在城北的一个村子上。门前满是酸枣树,架上吊着碧绿的寒瓜,滃滃的白云镇天在古城上闲卧着——俨然是一个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带子美到这里喝酒谈天。星光隐约的瓜棚底下,他们往往谈到夜深人静,太白忽然对着星空出神,忽然谈起从前陈留采访使李彦如何答应他介绍给北海高天师学道箓,话说过了许久,如今李彦许早忘记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烦了。子美听到那类的话,只是唯唯否否;直等话头转到时事上来,例如贵妃的骄奢,明皇的昏聩,以及朝里朝外的种种险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的涌来。两位诗人谈着话,叹着气,主人只顾忙着筛酒,或许他有意见不肯说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意见。

原载《新月》第一卷第六期,十七年八月十日

律诗底研究

蜜月著《律诗底研究》稿脱赋感

春绾香闺镇彩霓,东莱贷笔漫灾梨——

杖摇藜火兼燃梦,管秃龙须半扫眉。

手假研诗方剖旧,眼光烛道故疑西。

洛阳异代疏泉出,谁订“黄初二月”疑!

一九二二年三月八日

(第一章)定义

定义总是不可靠的。我这个律诗底定义,尤其不可靠。我说:“律诗是一种短练、紧凑、整齐、精严的抒情体的,合乎一种定格之平仄的五言或七言八句四韵或五韵诗——中间四句必为对仗。”前半解其性质是举其荦荦大者,还有许多原素没有包括在内;后半说其形式处,没有一条没有变例。所以这条定义表面上虽像是很蕴括的,其实也少不了要带些附注,才能信得过。且待看到下文,便知道了。

唐时凡近体诗皆为律诗。李汉编《昌黎集》,绝句都收入诗。白香山《长庆后集》分格律二体,将古调、乐府、歌行编入格律诗,凡六句律、排律,皆为律诗。绝句被斥到律诗范围之外不知始于何时。自高秉《唐诗品汇》因元微之李杜优劣论“铺陈终始,排比声韵”之语,遂创排律之名。排律与八句四韵律之分当从此始。我们以后凡说律诗即专指这八句四韵之五言七言两类律诗。绝句与排律根本上性情本异,不得混合而论。六句律除太白、退之、香山偶为之,后人作之者绝少,亦可置勿论。

(第二章)溯源

律诗之名是唐朝沈佺期、宋之问们创的。但律诗底起源还要远些。远到什么时代,却不能明确地划出来,因为诗从古体变为律体,这个历程是潜隐而且漫渐的。然而精细地讨溯起来,蛛丝马迹,未尝全无线索可寻。五律始于齐梁底“新体诗”。但这是说到这个时期,五律才神完体备了。在这以前其实早有个雏形的五律在那里日滋月长,渐臻成熟。这个雏形底征象至迟在魏晋人底作品中能找得出。律诗所以异于他种体裁的,只在其组织与声调。如今且就这两端分别考察之。

(第一节)律诗底章底组织

诗至魏晋组织已渐趋近体,只声律还没有调协。排偶句法当然屡见不鲜,如“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一联,不独对得精巧,而且声调亦全协律体了。甚至有全诗章法,宛然律体——首尾各为起结,中间都是整整齐齐的律句。如魏张协底《杂诗》第二首: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汤谷。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轻风摧劲草,凝霜竦高木;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

陆机、潘岳尤多这种作品。陆之《赠弟士龙》云:

“行矣怨路长,惄焉伤别促;指途悲有余,临觞欢不足。我若西流水,子为东峙岳;慷慨逝言感,排徊居情育。安得携手俱,契阔成骄服!”

曹毗底《夜听捣衣》惟三四稍欠整饬,余亦尽合律体:

“寒兴御纨素,佳人理衣衾。冬夜清且永,皓月照堂阴。纤手叠轻素,朗杵叩鸣砧。清风流繁节,回飙洒微吟。嗟此往运速,悼彼幽滞心——二物感余怀,岂但声与音?”

颜延之“镂金错采”,可称这时底代表。《读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车驾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诸篇,可见其裁句之工整。《五君咏》阮步兵、嵇中散、向常侍三首不独章法恰合,而且是八句四韵。嵇中散一首又是押的平声韵,五六亦是纯粹的律句;“迕”字虽然失粘,却“洽”字救回了: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此后谢惠连、鲍照间有此体,如谢之《西陵遇风献康乐》第二首、鲍之《箫史曲》,皆律体。到了谢朓才作得多了。集中全律体押平韵而且裁对工整者多至八首。共押仄韵及裁对未工者为二十七首。其后,这种作品几不胜数,如刘绘之《有所思》,简文帝之《折杨柳》,元帝之《咏阳云楼檐柳》、《折杨柳》,沈约之《伤谢朓》,江淹之《效阮公诗》第三首,任昉之《出郡传舍哭范仆射》第一首,柳恽之《捣衣诗》第二首、第四首,吴均之《主人池前鹤》,何逊之《临行与故游夜别》、《慈姥矶》,王籍之《入耶溪》,是其尤脍炙人口者。

(第二节)律诗底句底组织

律诗底章底组织,前面已讲是颜延之完成的。律诗底句底组织,脱胎更早。盖卓文君底《自头吟》中已有: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之句。苏武《杂诗》亦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此实五言律句底萌芽。魏晋人铺用渐多,而裁对益整。于前录颜、谢、鲍诸作中,可以概见,然犹呆板生硬得很。如:

“虎啸深巷底,鸡鸣桑树巅。”

“南津有绝济,北渚无河梁。”

“百城各异俗,千室非良邻。”

等联都是勉强凑对,全无诗味,不过粗具偶句之间架而已。直到谢灵运底妙笔施以雕琢绘饰,然后“美轮美奂”,庶几邻于大成。

大谢纪游诸作其神工默运,墓画山水处,实开唐律声色之先河。观其名句如: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乃知其功候之深,亦即律诗底进化之又一进步也。梁、陈、隋间人专工琢句。如庾肩吾《泛舟后湖》“残虹收度雨,缺岸上新流”;张正见《赋得白云临浦》“疏叶临嵇竹,轻鳞入郑船”;江总《赠人》“露洗山扉月,霜开石路烟”;隋炀帝“鸟击初移树,鱼寒欲隐苔”,皆成名隽。章法既备,句法复成,律诗底进化之组织底一部分已经告毕了。

但专有组织不能称律诗,必更平仄协隐,声调铿锵而后可。次论律诗底声调底进化。

(第三节)五律底平仄

声调本包括平仄与韵法。律诗二、四、六、八句为韵(间亦有起句入韵者),是中国诗最古最普通的韵法,不必赘论。兹专论平仄。

有句(单句)底平仄,有节(两句为一节)底平仄,有章底平仄。盖字与字相协则句有平仄,句与句相协则节有平仄,节与节相协则章有平仄。单句底平仄兼见于古、近体,故勿论。唯两句相连,各相调协,即谓节底平仄是也。古体中间有之,然较仅矣。节底平仄愈多,则古变近之征也。节节皆有平仄,且互相调协,则全近体矣。

五言诗节底平仄,自五言诗体诞生之日便有了。苏武《杂诗》中: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之句,已经平仄妥帖了。不过这还是散句。律诗底特点在其对句、故论律诗底平仄当自对节句底平仄起。对句节底平仄苏武底诗中也有了。如: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一联便是。东汉辛延年底《羽林郎》中亦有数联:

“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宋子侯底《董娇饶》中亦有一联: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谢榛曰:“建安之作,率多平仄隐帖,此声律之渐,而后流于六朝,千变万化,至盛唐极矣。”今观魏晋作品而果然。如曹植之:

“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

下录乃兼组织与声调而俱律者。其散句之音响入律者更不胜枚计。

“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

“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

“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

“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

“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

诗至陶潜,音节渐入流畅。往往有四五句相连,平仄不乱者。如《丙辰岁八月中于下噀回舍获》中之:

“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

又如《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作》中之:

“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

至如下列各联则亦全乎律句:

“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

“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

“放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颜延之亦有同类的句子:

“侧听风薄木,遥睇月开云。”

“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

到了大谢,不独属对叶声之稳,而且见琢词运意之工。兹稍摘数联以为例: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

“长林罗户穴,积石拥阶基。”

“铜陵映碧涧,石磴泻红泉。既枉隐沦客,亦栖肥遯贤。”

“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

鲍照集中此类句子更不胜枚数。聊录数联,当举隅:

“乱流大壑,长雾匝高林。”

“归华先委露,别叶早辞风。”

“蜀琴抽白雪,郢曲发阳春。”

“阴崖积夏雪,阳谷散秋荣。”

其实鲍照已经将律体(组织与声调)完成了。其《萧史曲》除“长”、“雾”、“登”三字失粘,已经是纯粹的一首五言律:

“萧史爱长年,赢女吝童颜;火粒愿排弃,霞雾好登攀,龙飞逸天路,风起出秦关。身去长不返,箫声时往还!”

谢朓有《奉和随正殿下》第十四首,只一个“金”字失粘,其余的平仄,比前一首,还要完全些:

“分悲玉瑟断,别绪金樽倾——风入芳帷散,缸华兰殿明。想折中园柳,共知千里情;行云故乡色,赠此一离声。”

梁简文帝底《折杨柳》只第六句二、四两字失粘:

“杨柳乱成丝,攀析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元帝底《咏阳云楼檐柳》只末句二、三、四字失粘:

“杨柳非花树,依楼自觉春——枝边通粉色,叶里映红巾;带日交帘影,因吹扫席尘。拂檐应有意,偏宜桃李人。”

元帝又有《折杨柳》,吴均有《春咏》、《主人池前鹤》及柳恽底《捣衣诗》第一、四首,皆有数字失粘。何逊底《慈姥矶》,平仄颇安,然三、四裁对尚不工整: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一同心赏夕,暂解在乡忧。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客悲不自已,江上望归舟。”

王籍底《入若耶溪》裁对工了,平仄还有毛病: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以后诸家作品甚多,都有微瑕。直到张正见底《关山月》才纯粹了:

“岩间度月华,流彩映山斜;晕逐连城璧,轮随出塞车。唐冥遥合影,秦桂远分花。欲验盈虚理,方知道路赊。”

梁刘勰曰:“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词靡于耳,累累如贯珠。”此即沈约所谓“前有浮声,后须切响”者是也。可知当时于声调一道,研究到很精细了。

(第四节)七律底进化

律诗之发展,丝变毫移,初非旦夕之功。其始也,有句底组织,有章底组织,亦有句底声调,有节底声调,有章底声调,或隔代备体,或殊方创格;然后后起者掇拾前法,拼缀众制,初犹彼备此缺,前洽后乖,继乃渐臻纯粹,以成律体;正如沙中和丸,愈转愈大,愈转愈圆也。

大概到六朝,作诗不独为抒写性情,且成为一种艺术了。当时,虽然兵患频仍,究竟苦的只是平民;那些贵胄底奢靡,实为空前所未有。物质的享乐无极,艺术便因之而兴。从曹氏父子以至隋炀帝,中间的帝王公子鲜有不工吟咏者。于是文士才人,飙兴云集,会中于皇宫;君臣酬唱,蔚为奇观。这种情形,方之欧西,则法之路易十四时,庶几近之。盖艺术必茁于优游侈丽的环境中,而绮靡如律诗之艺术为尤然。

五律之源,既已溯矣,则七律不必缕论。因后者乃前者所茁之枝也。汉初《鸡鸣歌》曰: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此七言律句之祖也,唐山夫人《安世房中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