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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王国维讲国学——词话戏曲(16)

元人南戏,推《拜月》《琵琶》。明代如何元朗、臧晋叔、沈德符辈,皆谓《拜月》出《琵琶》之上。然《拜月》佳处,大都蹈袭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杂剧,但变其体制耳。明人罕睹关剧,又尚南曲,故盛称之。今举其例,资读者之比较焉。

关剧第一折:

〔油葫芦〕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故国,行一步一叹息。两行愁泪脸边垂,一点雨间一行凄惶泪。一阵风对一声长吁气。百忙里一步一撒,索与他一步一提。这一对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粘糯糯带着淤泥。

南戏《拜月亭》第十三出:

〔剔银灯〕(老旦)迢迢路不知是那里?前途去安身在何处?(旦)一点点雨间着一行行凄惶泪,一阵阵风对着一声声愁和气。(合)云低,天色向晚,子母命存亡,兀自尚未知。

〔摊破地锦花〕(旦)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一步步提,百忙里褪了跟儿。(老旦)冒雨冲风,带水拖泥。(合)步迟迟,全没些气和力。

又如《拜月》南戏中第三十二出,实为全书中之杰作,然大抵本于关剧第三折。今先录关剧一段如下:

旦做入房里科。小旦云了。“夜深也,妹子你歇息去波,我也待睡也。”小旦云了。“梅香安排香桌儿去,我去烧柱夜香咱。”梅香云了。

〔伴读书〕你靠栏槛临台榭,我准备名香爇,心事悠悠冯谁说,只除向金鼎焚龙麝,与你殷勤参拜遥天月,此意也无别。

〔笑和尚〕韵悠悠比及把角品绝,碧荧荧投至那镫儿灭,薄设设衾共枕空舒设,冷清清不恁迭,闲遥遥生枝节,闷恹恹怎捱他如年夜?梅香云了,做烧香科。

〔倘秀才〕天那!这一炷香,则愿削减俺尊君狠切。这一炷香,则愿俺那抛闪下的男儿较些。那一个耶娘不间叠,不似俺忒嗻劣缺。

做拜月科,云:“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妻,永无分离,教俺两口儿早得团圆!”小旦云了,做羞科。

〔叨叨令〕元来你深深的花底将身儿遮,搽搽的背后把鞋儿捻,涩涩的轻把我裙儿拽,煴煴的羞得我腮儿热,小鬼头直到撞破我也末哥,直到撞破我也末哥,我一星星都索从头儿说。

小旦云了。“妹子,你不知我兵火中多得他本人气力来,我以此上忘不下他。”小旦云了,打悲科。“恁姐夫姓蒋名世隆,字彦通,如今二十三岁也。”小旦打悲科,做猛问科。

〔倘秀才〕“来波!我怨感,我合哽咽,不剌,你啼哭,你为甚迭?”小旦云了,“你莫不元是俺男儿旧妻妾?阿!是是是!当时只争个字儿别,我错呵了应者。”小旦云了,“你两个是亲弟兄。”小旦云了,做欢喜科。

〔呆古朵〕“似恁的呵,咱从今后越索着疼热,休想似在先时节!你又是我妹妹、姑姑,我又是你嫂嫂、姐姐。”小旦云了。“这般者,俺父母多宗派,您兄弟无枝叶。从今后休从俺耶娘家根脚排,只做俺儿夫家亲眷者。”小旦云了。“若说着俺那相别呵,话长!”

〔三煞〕他正天行汗病,换脉交阳,那其间被俺耶把我横拖倒拽在招商舍,硬厮强扶上走马车。谁想舞燕啼,莺翠鸾娇凤,撞着猛虎狞狼,蝠蝎顽蛇。又不敢号咷悲哭,又不敢嘱咐丁宁,空则索感叹伤嗟!据着那凄凉惨切,一霎儿似痴呆。

〔二煞〕则就里先肝肠眉黛千千结,烟水云山万万叠。他便似烈焰飘风,劣心卒性。怎禁他后拥前推,乱棒胡茄?阿谁无个老父,谁无个尊君,谁无个亲耶?从头儿看来,都不似俺那狠爹爹。

〔尾〕“他把世间毒害收拾彻,我将天下忧愁结揽绝。”小旦云了。“没盘缠,在店舍,有谁人,厮抬贴?那萧疏,那凄切,生分离,厮抛撇。从相别,那时节,音书无,信音绝。我这些时眼跳腮红耳轮热,眠梦交杂不宁贴,您哥哥暑湿风寒纵较些,多被那烦恼忧愁上断送也。”下。

《拜月》南戏第三十二出,全从此出,而情事更明白曲尽,今亦录一段以比较之:

(旦)“呀!这丫头去了!天色已晚,只见半弯新月,斜挂柳梢,不免安排香案,对月祷告一番,争些误了。”

〔二郎神慢〕“拜星月,宝鼎中明香满爇。”(小旦潜上听科)(旦)“上苍!这一炷香呵,愿我抛闪下的男儿疾效些,得再睹同欢同悦!”(小旦)“悄悄轻把衣袂拽,却不道小鬼头春心动也。”(走科)(旦)“妹子到那里去?”(小旦)“我也到父亲行去说。”(旦扯科)(小旦)“放手!我这回定要去。”(旦跪科)“妹子饶过姐姐罢。”(小旦)“姐姐请起,那娇怯,无言俯首,红晕满腮颊。”

〔莺集御林春〕“恰才的乱掩胡遮,事到如今漏泄,姊妹心肠休见别,夫妻每是些周折。”(旦)“教我难推恁阻,罢!妹子我一星星对伊仔细从头说。”(小旦)“姐姐,他姓甚么?”(旦)“姓蒋。”(小旦)“呀!他也姓蒋?叫做甚么名字?”(旦)“世隆名。”(小旦)“呀!他家在那里?”(旦)“中都路是家。”(小旦)“呀!姐姐,你怎么认得他?他是甚么样人?”(旦)“是我男儿受儒业。”

〔前腔〕(小旦悲科)“听说罢姓名家乡,这情苦意切。闷海愁山,将我心上撇,不由人不泪珠流血。”(旦)“我凄惶是正理,只合此愁休对愁人说。妹子!你啼哭为何因,莫非是我男儿旧妻妾?”

〔前腔〕(小旦)“他须是瑞莲亲兄。”(旦)“呀!元来是令兄。为何失散了?”(小旦)“为军马犯阙。”(旦)“是!我晓得了,散失忙寻相应者,那时节只争个字儿差迭。妹子,和你比先前又亲,自今越更着疼热,你休随着我踉脚,久已后是我男儿那枝叶。”

〔前腔〕(小旦)“我须是你妹妹、姑姑,你是我嫂嫂又是姐姐。未审家兄和你因甚别,两分离是何时节?”(旦)“正遇寒冬冷月,恨爹爹将奴拆散在招商舍。”(小旦)“你如今还思量着他么?”(旦)“思量起痛心酸,那其间染病耽疾。”(小旦)“那时怎生割舍得撇了?”(旦)“是我男儿,教我怎割舍?”

〔四犯黄莺儿〕(小旦)“他直恁太情切,你十分忒软怯,眼睁睁忍相抛撇。”(旦)“枉自怨嗟,无可计设,当不过他抢来推去望前拽。”(合)“意似虺蛇,性似蝎螫,一言如何诉说?”

〔前腔〕(小旦)“流水下似马和车,顷刻间途路赊,他在穷途逆旅应难舍。”(旦)“那时节呵,囊筐又竭,药食又缺,他那里闷恹恹捱不过如年夜。”(合)“宝镜分裂,玉钗断折,何日重圆再接?”

〔尾〕自从别后信音绝,这些时魂惊梦怯,莫不是烦恼忧愁将人断送也?

细较南北二戏,则汉卿杂剧固酣畅淋漓,而南戏中二人对唱,亦宛转详尽。情之词偕,非元人不办。然则《拜月》纵不出于施君美,亦必元代高手也。

《拜月亭》南戏,前有所因。至《琵琶》则独铸伟词,其佳处殆兼南北之胜。今录其《吃糠》一节,可窥其一斑:

(商调过曲)〔山坡羊〕(旦)“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体。衣典尽寸丝不挂体,几番拚死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

〔前腔〕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身,战兢兢难捱过的时和岁。这糠,我待不吃你呵,教奴怎忍饥?我待吃你呵,教奴怎生吃?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亲死时。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奴家早上,安排些饭与公婆吃,岂不欲买些鲑菜,争奈无钱可买。不想公婆抵死埋怨,只道奴家背他自吃了甚么东西,不知奴家吃的是米膜糠粃。又不敢教他知道,便使他埋怨杀我,我也不敢分说。苦,这些糠粃怎生吃得下?(吃吐科)

〔双调过曲〕(孝顺歌)(旦)“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嘎住。糠那!你遭砻,被桩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滋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外净潜上觑科)

〔前腔〕(旦)“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被簸扬作两处飞。一贵与一贱,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便是米呵,米在他方没处寻;奴家便似糠呵,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外净潜下科)

〔前腔〕(旦)“思量我生无益,死又值甚底,不如忍饥死了为怨鬼。只一件公婆老年纪,靠奴家相依倚,只得苟活片时。片时苟活虽容易,到底日久也难相聚。漫把糠来相比。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他埋在何处?”(外净上)(净云)“媳妇,你在这里吃甚么?”(旦云)“奴家不曾吃甚么。”(净搜夺科)(旦云)“婆婆你吃不得!”(外云)“咳!这是甚么东西?”

〔前腔〕(旦)“这是谷中膜,米上皮。”(外云)“呀!这便是糠,要他何用?”(旦)“将来可疗饥。”(净云)“咦!这糠只好将去喂猪狗,如何把来自吃。”(旦)“尝闻古贤书,狗彘食人食,也强如草根树皮。”(外净云)“恁的苦涩东西,怕不噎坏了你。”(旦)“啮雪吞毡,苏卿犹健,餐松食柏,到做得神仙侣。这糠呵!纵然吃些何虑?”(净云)“阿公,你休听他说谎,这糠如何吃得?”(旦)“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外净看,哭科)“媳妇,我元来错埋怨了你,兀的不痛杀我也。”

此一出实为一篇之警策,竹垞《静志居诗话》,谓闻则诚填词,夜案烧双烛,填至《吃糠》一出,句云“糠和米本一处飞”,双烛花交为一。吴舒凫《长生殿传奇序》,亦谓则诚居栎社沈氏楼,清夜案歌,几上蜡烛二枚,光交为一,因名其楼曰瑞光。此事固属附会,可知自昔皆以此出为神来之作。然记中笔意近此者,亦尚不乏。此种笔墨,明以后人全无能为役,故虽谓北剧南戏,限于元代可也。

十六余论

由此书所研究者观之,知我国戏剧,汉魏以来,与百戏合,至唐而分为歌舞戏及滑稽戏二种。宋时滑稽戏尤盛,又渐藉歌舞以缘饰故事,于是向之歌舞戏,不以歌舞为主,而以故事为主。至元杂剧出而体制遂定。南戏出而变化更多。于是我国始有纯粹之戏曲;然其与百戏及滑稽戏之关系,亦非全绝。此于第八章论古剧之结构时,已略及之。元代亦然。意大利人马哥朴禄《游记》中,记元世祖时曲宴礼节云:“宴毕彻案,伎人人,优戏者、奏乐者、倒植者、弄手技者,皆呈艺于大汗之前,观者大悦。”则元时戏剧,亦与百戏合演矣。明代亦然。吕毖《明宫史》(木集)谓“钟鼓司过锦之戏,约有百回,每回十余人不拘。浓淡相间,雅俗并陈,全在结局有趣。如说笑话之类,又如杂剧故事之类,各有引旗一对,锣鼓送上。所装扮者,备极世间骗局俗态,并闺阃拙妇男,及市井商匠刁赖、词讼杂耍把戏等项。”则与宋之杂扮略同。至杂耍把戏则又兼及百戏,虽在今日,犹与戏剧未尝全无关系也。

由前章观之,则北剧、南戏,皆至元而大成,其发达亦至元代而止。嗣是以后,则明初杂剧,如谷子敬、贾仲名辈,矜重典丽,尚似元代中叶之作。至仁宣间,而周宪王有燉,最以杂剧知名,其所著见于《也是园书目》者共三十种。即以平生所见者论,其所自刊者九种,刊于《杂剧十段锦》者十种,而一种复出,共得十八种。其词虽谐稳,然元人生气至是顿尽。且中颇杂以南曲,且每折唱者不限一人,已失元人法度矣。此后惟王渼陂九思、康对山海,皆以北曲擅场。而二人所作《杜甫游春》《中山狼》二剧,均鲜动人之处。徐文长渭之《四声猿》,虽有佳处,然不逮元人远甚。至明季所谓杂剧,如汪伯玉道昆、陈玉阳与郊、梁伯龙辰鱼、梅禹金鼎柞、王辰玉衡、卓坷月人月所作,蒐于《盛明杂剧》中者,既无定折,又多用南曲,其词亦无足观。南戏亦然。此戏明中叶以前,作者寥寥,至隆、万后始盛,而尤以吴江沈伯英璟、临川汤义仍显祖为巨孹。沈氏之词,以合律称,而其文则庸俗不足道。汤氏才思诚一时之隽;然较之元人,显有人工与自然之别。故余谓北剧、南戏限于元代,非过为苛论也。

杂剧、院本、传奇之名,自古迄今,其义颇不一。宋时所谓杂剧,其初殆专指滑稽戏言之。孔平仲《谈苑》(卷五):“山谷云: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吕本中《童蒙训》亦云:“如作杂剧,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梦粱录》亦云:“杂剧全用故事,务在滑稽。”故第二章所集之滑稽戏,宋人恒谓之杂剧,此杂剧最初之意也。至《武林旧事》所载之官本杂剧段数,则多以故事为主,与滑稽戏截然不同,而亦谓之杂剧,盖其初本为滑稽戏之名,后扩而为戏剧之总名也。元杂剧又与宋官本杂剧截然不同。至明中叶以后,则以戏曲之短者为杂剧,其折数则自一折以至六七折皆有之,又舍北曲而用南曲,又非元人所谓杂剧矣。

院本之名义亦不一。金之院本,与宋杂剧略同。元人既创新杂剧,而又有院本,则院本殆即金之旧剧也。然至明初,则已有谓元杂剧为院本者,如《草木子》所谓“北院本特盛,南戏遂绝”者,实谓北杂剧也。顾起元《客座赘语》谓:“南都万历以前,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四大套者。”此亦指北杂剧言之也。然明文林《琅琊漫钞》(《苑录汇编》卷一百九十七)所纪太监阿丑打院本事,与《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所纪郭武定家优人打院本事,皆与唐宋以来之滑稽戏同,则犹用金元院本之本义也。但自明以后,大抵谓北剧或南戏为院本。《野获编》谓“逮本朝院本久不传,今尚称院本者,犹沿宋元之旧也。金章宗时,董解元《西厢》尚是院本模范”云云。其以《董西厢》为院本,固误,然可知明以后所谓院本,实与戏曲之意无异也。

传奇之名,实始于唐。唐裴铏所作《传奇》六卷,本小说家言,为传奇之第一义也。至宋则以诸宫调为传奇,《武林旧事》所载诸色伎艺人,诸宫调传奇,有高郎妇、黄淑卿、王双莲、袁太道等。《梦粱录》亦云:“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即《碧鸡漫志》所谓“泽州孔三传,首唱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者也。则宋之传奇,即诸宫调,一谓之古传,与戏曲亦无涉也。元人则以元杂剧为传奇,《录鬼簿》所著录者,均为杂剧,而录中则谓之传奇。又杨铁崖《元宫词》云:“《尸谏灵公》演传奇,一朝传到九重知,奉宣赍与中书省,诸路都教唱此词。”按:《尸谏灵公》乃鲍天祐所撰杂剧,则元人均以杂剧为传奇也。至明人则以戏曲之长者为传奇(如沈璟《南九宫谱》等),以与北杂剧相别。乾隆间,黄文汤编《曲海目》,遂分戏曲为杂剧、传奇二种,余曩作《曲录》从之。盖传奇之名,至明凡四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