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军把饭做好,娘还没有回来,他回屋里洗了洗脸,又破天荒地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人一副衰老相,头上脸上到处都是疤和伤口,眼神痴呆。王小军不相信自己就是这么个样子,他用梳子使劲挠头发,一挠掉下一大团,他傻了。王小军想起自己三十几岁的时候,有人领回外地的女人,让他买一个,他不敢,怕花了钱女的跑了,落个人财两空。可是当时买下的,有几个现在也留住了,还有了孩子,叫爸爸的声音和娶上本地媳妇生下的孩子叫得一模一样。他想,爸爸,有人叫他爸爸就好了,可是他连媳妇也没有,连女人也没有碰过。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心里空得厉害,他的眼神更痴呆了,他就那样坐着,他觉得有风从自己心头掠过,像掠过空空的山谷。忽然,他觉得脑子一热,身子开始痉挛,他急忙抱着头往地上躺去,他的身子还没有挨着地,已经失去知觉,嘭一声倒下了,然后身子开始抽搐,口吐白沫,眼睛泛白,脸变得青紫。
吴婆进了院子的时候,喊,小军,小军。没有人应。她听到炉子上的水开得咕嘟咕嘟响,她扔下树枝,冲进屋里。小军在地上滚着,刚好住的伤口又破了,眼睛上还肿了一块。他把儿子的头紧紧抱住,嘴里喊着小军,小军。过了一会儿,小军醒过来了,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从娘怀里钻出来,扯过一块毛巾擦擦,脸上毫无表情。吴婆跟在他后面,小声叫,小军,小军。叫了四五声,小军答应了一声,吴婆放心了。她跑到炉子边,把壶拎下来,发现饭已经做好,但又有些凉了。她又把饭放在炉子上热,说,俺小军把饭都做好了,真懂事。小军的目光还是有些呆滞,毫无表情。
两人吃过饭,太阳已经高了。屋子,院子都亮堂了许多。吴婆拿着锄头到院子里锄草。四方院子被分成整整齐齐的几个菜畦,平平整整的泥土发着油亮的黑光。黄瓜的蔓子已窜高,西红柿结得一嘟噜一嘟噜的有些开始泛红,水珠顺着弧形的茄子往下掉,像在荡秋千,豆角、青椒都长得很旺。菜畦的四周是各种各样的花,有些花已经开了,鲜得淌水,没有开的也结了苞,一个个像骄傲的孕妇。吴婆钻进菜畦里,脸色一下亮了。她一会儿伸手掐去西红柿的一个支口,一会儿站在黄瓜架前数哪个蔓子上结得黄瓜最多,白色的蝴蝶、红尾巴的蜻蜓在她的周围转来转去。她的锄头根本用不着,菜畦里没有一根杂草。
过一会儿,儿子也进来了,他的目光还有些呆滞,但脸色好了许多。他的样子很疲惫。他说,娘,我的病看好不了。吴婆的身子一震,她说,你胡说什么呀?说着,往地上“呸呸”吐了三口唾沫,用脚踩了三下,才又接着说,人家现在癌症都能治好,你那算什么病,改天娘再和你去外边检查。王小军说,不用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从一口深井里往上爬,永远也到不了头。你说,我爹是不是也是得了羊癜疯死的?吴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看见天上的云彩乱纷纷的,鹅毛一样往下掉,她的身子倒下来。
王小军抱着娘,觉得好像抱着一捆柴。娘的身体早没有了丰腴圆润,到处都是骨头,而且娘的身体太轻了。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抱过娘了,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多。他觉得他可怜,娘也可怜。
娘在他怀里开始动起来,一动,骨头就更加凸了出来,硌人,硌得他心里难受。王小军抱着娘,一会儿,娘睁开眼睛,醒过来了。他把娘轻轻放下。娘的个子居然连他的脖子都不到,头发都白了。王小军觉得自己的鼻子很酸。娘站在地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