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美丽再急,也不能腋下生翅从车窗里飞出去,只能把时间交给火车。偏偏在快到烟台的时候还停车了,播音室送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让旅客们不要下车,是临时停车。戈美丽跑到车厢连接处,听有人议论说前面出事了。
总之车到烟台,已经快到半夜了。戈美丽打个车直奔毓璜顶医院儿科注射室,安平和彭湃两人都在。安平说:“我的祖宗,你可回来了!”
小加戈已经睡着了,戈美丽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安平又凶巴巴地安慰戈美丽:“哭什么哭,不就是发个烧吗,一点不淡定。”
彭湃在一旁笑起来,说:“妈,您就是个变色龙,今天一下午加一晚上您淡定了吗?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舅妈,您不知道,我妈已经说了,将来我有了儿子不许让她带,她受不了这精神折磨。您说怎么办?都是您害的,将来您得帮我带。”
戈美丽给逗笑了,说:“刚有女朋友就想儿子了?太猴急了吧?”
彭湃说:“得了吧。让你们家小加戈闹的,我也不敢有孩子了。这一下午加一晚上,好家伙,一会儿烧一会儿退的,全家人都围着他转,我将来可没这闲工夫。”
其实彭湃只比戈美丽小十三岁。戈美丽三十八,彭湃二十五。他们老安家这辈分和年龄还真是不搭调,老大安平比老二安志大了整整十岁。这都赖当铁道兵的老安,生了个安平,又过了足足十年,才给媳妇肚子里播上第二个种子。倒是安然和安志只差两岁,那时候老安已经工伤回了烟台,不再天南海北地漂了。安平这一辈人年龄差得大,偏偏安平生孩子太早,安志生孩子又太晚,他们姐弟俩分别在二十出头和三十出头生了各自的孩子,这一下就把下一辈的年龄差距拉得越发大了。种种原因造成如今的局面:安平比戈美丽这个弟媳大十岁,戈美丽这个舅妈只比彭湃大十三岁,彭湃和安加戈这两个表兄弟更雷,相差整整二十岁。还有个未婚的安然呢,虽说她整天自诩不婚族,但即便假设她明天结婚,年底生孩子,那小家伙也比彭湃这个大表哥要小二十五岁。
老安家这不上不下的辈分关系,曾经让戈美丽很不适应,尤其是跟安志谈恋爱的时候,彭湃都发育成一个粗门大嗓的小伙子了。而她那时候还总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每次彭湃叫她舅妈,她就脸红。
当然现在她已经不觉得难为情了。奔四的中年女人了。似乎一挨到中年这俩字,什么都不足以让一个女人感到难为情了。
安加戈直到接近凌晨一点才挂完水,彭湃开车先把戈美丽和安加戈送回家,才拉着安平回家。戈美丽不敢睡,拿着根体温计,时不时地给加戈量体温。三点钟的时候,小加戈又烧到了38度,吃了退烧药,出了一身汗,退了烧。早上六点多,又烧到38度。安志回家的时候,戈美丽简直要虚脱了。
“怎么回事?挂了水跟没挂一个样!医生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戈美丽有点歇斯底里地冲安志嚷嚷,仿佛安志是医生似的。
安志安慰戈美丽:“别急别急,加戈五岁了,又不是第一次发烧,哪次不得个三天两天的才能好?你就是心理素质差。”
“我怎么心理素质差了?他是我儿子,这么烧,把脑子烧坏了怎么办?”
“从生下来到现在,加戈也发了几十回烧了,还有一次都惊厥了,脑子不也没坏?还挺聪明的呢。你看谁家孩子妈像你一样,不是坐病房里号啕大哭,就是寻死觅活的。”
加戈第一次发烧的时候只有半岁,医生给他往头上扎针,加戈蹬着腿哭,戈美丽也哭,而且哭得比加戈凶多了,号啕大哭,整个输液室的人都为之侧目。加戈一岁多的时候,脚底长了个血管瘤,医生说要手术做掉,戈美丽几乎崩溃了,差点自己先去自杀。如安志说的那样,加戈在长到五岁这期间,还有过发烧N次的经历,但戈美丽一点都没在千锤百炼下变得勇敢一些,反倒越来越脆弱了。
在戈美丽的坚持下,七点半他们一家三口已经置身于毓璜顶医院了。医院八点上班,但七点半时他们挂上的号也一直排到了十点钟。戈美丽脸上阴云密布。最后的结果是,医生告诉他们,加戈赶上了这波以反复发烧为主要症状的流行感冒。戈美丽尽量控制着情绪,问医生为什么输液不管用,医生说,输液的目的只是消炎,并不是退烧。
戈美丽不敢对医生发火,出来就把气撒在安志身上,对他颐指气使的,一会让他用杯子凉点热水,一会让他去给加戈买玩具,一会让他去买午饭。吃饭的时候,加戈吐了,戈美丽又嫌安志没脑子,买的这是什么破饭。
加戈临床一个小朋友的姥姥实在看不下去了,数落戈美丽:“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样的男人,上哪找去?”
戈美丽说:“阿姨,您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这是心里有鬼。”
老阿姨说:“对自己老婆孩子好到这样,能有什么鬼?”
戈美丽张了张嘴,把一肚子的话又咽回去了,心想,我跟一个素不相识的老阿姨有什么可说的呀,她知道什么呀!她懂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吗!
不可避免的争吵发生在当天夜里,确切地说,是第二天凌晨。按照惯例,小加戈感冒发烧的时候,戈美丽和安志每人轮值半夜。但通常安志轮值的那半夜,也都是戈美丽在守着,原因是,安志守着守着就把自己守睡着了。这天晚上安志故伎重演,戈美丽老账新账合并在一起,跟他干上了。
这天晚上他们俩的分工是戈美丽上半夜,安志下半夜。凌晨一点多,戈美丽把安志叫醒,让他好好值班。她实在是撑不住了,但睡到四点钟还是不踏实地醒了过来,发现安志半靠在床头上睡得正香。戈美丽气不打一处来,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就拍在安志脸上。
安志给自己辩解,说:“这两天基本没怎么睡,实在太困了。”
戈美丽说:“谁睡了?我从昨天晚上,不对,应该是前天早上,到刚才,就没合过眼,你算算多长时间了?我就不困吗?我怎么还能坚持,你为什么就不能坚持?”
安志说:“科学不都证实了吗,女人的抗压能力比男人强。”
戈美丽又拿起一本书,摔在安志脸上,说:“不要脸!”
戈美丽扔在安志脸上的第一本书是《小说月报》,比较轻薄,没什么杀伤力,因此当第二本比《小说月报》体积明显小很多的书飞过来的时候,安志完全没调动起警惕性。但马上他就为此付出了代价,只觉得鼻梁被砸中了,还划过一阵火辣辣的疼,像被指甲挠着了一样。
他把这本掉到地板上的书捡起来,说:“精装本啊,怪不得像砖头一样。戈美丽,你太不会过日子了,就这封皮,得有一公分厚了吧?起码比简装的要贵上十块钱。”
“粗,俗,粗俗。”戈美丽听到他这番话后的态度,比听到有人放屁还难以忍受。
“我说得不对吗?难道简装的就不能看?”
“精装书利于长久保存!我看完了还得留给儿子呢!”
“长久?你能保存多久?不就是比简装的迟两天变成一撮土吗?照我看,倒是比简装的更适合当武器。”安志边说边看看书名,“《我弥留之际》,什么意思啊,就是我要死了的意思吧?外国人写的?至于吗,看个外国人写的书,就有资格说别人粗俗了?你什么时候也写本书给我看看?学了半天中文,整天光说不练,没说服力。”
安志的话戳到戈美丽的痛处了。她是鲁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如今却在一家国企里管档案,上班时跟一些文件、荣誉证书、影像资料待在一起,下班后跟家和家务待在一起,时时有顾影自怜之感。听安志这么一说,戈美丽把顾影自怜上升到了怨天尤人:“我要不是在懵懂无知的时候把自己过早陷入俗世生活,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事无成吗?当年我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文学气质,现在呢,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柴米油盐气!”
“不就是上大学的时候发表过一篇文章吗?在《烟台晚报》上,五百来字?”安志在跟戈美丽谈恋爱的时候,提到这件事简直荣耀得要死,现在早就见怪不怪了。
“《烟台晚报》怎么了,五百来字怎么了?你上《烟台晚报》发表十个字给我看看!”
“那还不容易?我去登个寻人启事,哪只十来个字啊!”
安志还打算调侃呢,却觉得鼻梁上有条虫子在缓慢地爬,他一巴掌拍上去,发现是血,调侃之心顿无,爬起来就去找镜子。
“戈美丽,我不就是出了个差,累个半死,睡了会觉吗?你至于下此狠手吗?是不是想把我一家伙砸到弥留之际?”安志在镜子跟前边照边说。
戈美丽哼了一声说:“出差?搞清楚好不好,同学聚会也算出差?领导批给你出差费吗?”
安志说:“对对,你那才是出差。不就是出个差吗,一天发给你十三块钱出差费,至于这么优越吗?搞得像范冰冰去戛纳似的。范冰冰去趟戛纳,回来也不至于对自己家人大打出手吧!”
“安志!你别给我油嘴滑舌的!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蒙混过关是不是?只能是欲盖弥彰!”
“盖什么呀,彰什么呀,不就是学中文的吗。”
安志这人平时没别的毛病,就一张嘴贫得要死。恋爱时这是个优点,居家过日子就很不幸地转化成缺点了,关键时候不但不能熄火,反而火上浇油。他们老安家兄妹三个,个个长了一张不饶人的嘴,又各有各的风格。老大安平的刀子嘴是大大咧咧型的,老二安志是拿不到台面上的油滑型,相比而言,只有老三安然还算得上智慧型。
戈美丽不跟安志斗嘴皮子功夫,直截了当地兴师问罪:“我觉得,你没完没了在那照镜子很没意思,该说说你为什么没按时回家了吧。”
安志假装没听见戈美丽的话,继续围绕他那张脸做文章:“你的粉底霜哪去了?我得抹点那玩意儿,把伤口掩饰掩饰。”
“姓安的!”戈美丽忍无可忍了:“你为什么16号早上没到家?干什么去了?”
“聚会呀!不是跟你汇报了吗?”
“不是14号晚上吃完饭就结束了吗?你15号不坐车回来,跑哪去了?你能给我个解释吗?”
“同学聚会,哪有那么条分缕析的?安排14号晚上结束,但大家一高兴,喝高了,再多玩一天,犯法啊?”
“哦,多玩了一天。”戈美丽抱着胳膊,“都去哪玩了,跟谁啊?”
“还能去哪,就在天津呗。跟班长他们。班长就是天津人,东道主。”
“你们班就班长是东道主?还有别人吧?”
“当然了,还有一个,共两个。”
“那个是谁呀?男的女的?”
“说了你也不认识。对了,我给你们带了麻花,香着呢。知道天津名吃都有什么吗?”
“不知道。”戈美丽脸上挂着冷笑,两臂交叉,一副看你表演的样子。
安志也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却装傻,反正他不看戈美丽的脸,继续往下表演:“不知道啊?不可能吧?狗不理包子知道不?”
“不知道。”
“耳朵眼炸糕?十八街麻花?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这么说,你也不知道狗不理包子的由来了?还有,包子上一共有多少个褶,就更不知道了吧?”
戈美丽说:“安志,你累不累?”
安志说:“累!累死了,就想睡觉。”
戈美丽说:“那你能再给我个解释吗,为什么16号那天手机关机?”
安志说:“没电了呗。”
戈美丽说:“你就不能给我个不这么大众化的答案?”
安志一脸无辜地说:“都怪那手机,它太大众化了。”
戈美丽差点没憋住把毛同桌搬出来,这个关键时候,倪平平来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