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志在嘴里使劲咬了一下舌头,暗骂自己蠢猪。即便这样,也得继续抵赖,能抵赖到什么地步,看造化吧。安志说:“谁的名字不是父母给取的?我,安志,是加戈爷爷取的;你,戈美丽,加戈姥爷取的,虽然有点俗;安加戈,你取的。我得说,这名字挺好,一点都不俗。那个什么毛橘,肯定也是她父母给取的,我说得难道有错?”
“安志!你不觉得此时此刻不是你油嘴滑舌的时候吗?告诉你,我照那个号码拨回去了,并跟你那毛橘同学聊了一会儿天。你还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号码是毛橘的?我同学毛橘?不会吧?我还以为你刚才毛橘毛橘的,是在开玩笑呢。”
“哼,你就是煮熟的鸭子,鸭子死了嘴还硬着。你去天津同学聚会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全知道了,从现在开始,给你十五分钟时间自己辩护一下。”
其实戈美丽根本就没回拨那个号码,她只是上网百度了一下号码归属,一看是天津,就猜是毛橘的。但安志不知道啊,戈美丽冷若冰霜的脸,加上那三条要命的短信,不由得他有什么怀疑。结果,让戈美丽一唬,安志就把他15号和16号两天在天津的事吞吞吐吐说了出来。
事情是这样的:安志他们班一共有两个天津同学,一个是班长,另一个就是毛橘。此次同学聚会,他们俩人就成为理所应该的组织者。在14号最后的晚餐过后,大概零点左右,毛橘忽然给安志来了个电话,让安志救救她,声称自己吞药了。安志打车赶到毛橘家,见毛橘果真是吞了一瓶子安眠药。
“这完全是突发事件。你说,要是你遇到这种事情,你能拂袖而去吗?”安志把自己形容得很仗义,像梁山好汉似的。
“我就不明白了,她毛橘吞药,干吗不给你们班长打电话,却给你打?”
“你想啊,我们班就她和班长是天津人,俩人虽说不在一个单位,但还是一个系统的,这种事情,让班长知道了,三传两传的,不就传到单位上了?她还怎么混?她给我打电话时就说,让我一个人去,千万保密。多可怜。”
“那她干吗不给其他同学打电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她觉得我们曾经同桌一场,比别的同学关系近一些吧。这我真不知道。”
“你可以知道。”
“我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非让我说出来是吧?你们当初在学校里就很暧昧!”
“没有的事!我可是清清白白,没谈过恋爱的啊!”
“难道你敢说,在学校时,你没暗恋毛橘?”
“没。真没。”
戈美丽拿一种能杀死人的眼神看安志,安志说:“你怎么这么看我,天儿本来就冷。”
戈美丽说:“我在看一个撒谎的人。”
安志说:“你非要杜撰,说我暗恋她,那就暗恋吧。暗恋有什么呀,什么实际行为都没有,只是一种思想活动而已。你不会对这个还吃醋吧?”
“我吃醋?”戈美丽冷笑一下,“我对你这样一个满嘴谎话的人,还谈得上吃醋?真抬举自己。”
“我发誓,我所说的句句是真!你不都跟毛橘聊过了吗,我就不信她会说出第二个版本来。”
“毛橘为什么自杀?”
“不就是夫妻关系紧张嘛,还能因为什么。得了,我就跟你说了吧,你也不是外人。据毛橘所说,她老公是个醋坛子,就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那男的差不多。那男的叫什么来着,冯远征演的那个?”
“安嘉和。”戈美丽面无表情。
“对对,安嘉和。毛橘说,她老公就是从看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以后,忽然跟那安嘉和学会了对老婆施暴。那几天毛橘张罗同学聚会,她老公不乐意了,14号晚上又动手打了她。”
“他打了你们毛橘以后,跑哪去了?”
“我哪知道啊。可能是畏罪潜逃了吧。混账王八蛋,算他命大,那天他要是敢出现在我眼前,不把他揍出屎来,我就不姓安。咦,我怎么跟安嘉和那混账一个姓呢?但你放心,我虽然跟他一个姓,品行绝对跟他不是一个档次。”
“毛橘是你什么人啊?听你这口气,好像你是她娘家人一样。”
“同学也算是娘家人吧。混账王八羔子,我认识毛橘的时候,他算哪根葱啊?”
安志只顾义愤填膺地过英雄瘾呢,思路没拽住,越跑越远,越跑越不对路。戈美丽冷眼打量他,说:“姓安的,你比那安嘉和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一个硬暴力,一个软暴力而已。你现在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你们那毛橘同学这三条短信的含义?”
“含义?你不都解释了吗,沈约的腰,潘岳的鬓。”
“好,那你可不可以再解释一下,什么叫爱的能力在复苏,什么叫顺服,她有瘫倒在谁脚下的愿望;她的上帝允许她跟谁有这么好的爱,就像上帝允许树叶落下一样?”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你们文人就爱拿这种调调说话,一开口就是诗什么的。没准后面那两条短信也是诗呢。我对天发誓,我回来以后,就是用那鬼玩意给毛橘打了个电话,问一下情况。当时她只住了一天院就回家了,要按医生的意思,至少要住院输液几天,安眠药对脑部和心脏功能都会有影响。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嘛,我也应该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你说是不是?”
其实安志大部分话都是真的,除了有所隐瞒的一部分。14号晚上在最后的晚餐上他和其他同学一样都喝了不少,否则也不会豪气十足地对着毛橘拍胸脯说要把人家老公大卸八块。他把毛橘送到医院后,说了很多大卸八块那样的话,并且,他不仅说了大卸八块那样的话,还说了另外一些不血腥的、温情的话,这些话他当然不能和戈美丽交代了。事后他在返回烟台的火车上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大概是把自己暗恋毛橘那三年没说出来的话一次性全都释放出来了,就像给青春时光一个补偿似的。
其实在火车上安志想了又想,还是懊悔不迭的,把过去那些未表达出来的意思都表达出来,又有何益呢?究竟是在补偿自己还是在补偿时光?只能说,一切都是在稀里糊涂的状态下行进的,一切都跟醉意有关。当然,也不排除他为了给毛橘一些活下去的情感动力。但这压根就不能跟戈美丽说。
戈美丽还是找到了那个漏洞:“毛橘住了一天院就回家了,就是说,她15号晚上就回家了,那你呢?15号晚上你在哪?”
“在毛橘家。她刚洗了胃,身边不能没人啊。她老公畏罪潜逃,她又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说,我总不能任由她自生自灭吧?救人救到底嘛。但我们什么也没干,真的!”
戈美丽冷笑一声:“哼哼,你别指望我追问你那天夜里的事情,你以为我傻吗?你会跟我说实话?无论你干了什么,都是死无对证,我问也是白问。”
戈美丽这话说得很正确,安志差点就要说加十分了。他那天晚上的确是对毛橘百般怜惜,只是没发生实质关系而已。毛橘倒是有那个意思,安志控制住了。他多想骄傲地把这事说给戈美丽听啊,可惜啊,不能说。非但不能说,那个晚上现在成了一个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晚上了,戈美丽一口咬定毛橘不会无缘无故发来那么几条关乎爱情的短信。
安志返回途中发短信让戈美丽烧洗澡水,戈美丽让他半道跳进黄河里洗,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从这天开始,戈美丽正式跟安志分了居。她说安志睡觉打呼噜,必须分开睡,问加戈愿意跟谁睡,加戈看看安志又看看她,说:“我今天跟爸爸睡,明天跟妈妈睡。”
于是,他们家正式进入这样的分居格局:安志小卧室,戈美丽大卧室;安加戈单日子跟安志,双日子跟戈美丽。
分居满一星期后,安志问戈美丽打算多久结束这种日子,戈美丽说:“除非我知道16号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志当然不能跟她承认,那天晚上他和毛橘两人抚今追昔,说了一晚上的情话。戈美丽就宣布分居政策无限期执行,直到她作出正确的、最终的决定为止。
“什么是正确的、最终的决定?能否透露一下?”安志小心翼翼地探问。
戈美丽说:“我还没想好。可能是离婚。”
当时安志以为戈美丽在开玩笑。他所认识的戈美丽,虽然在他们认识之前是个学中文的,但婚后这女人迅速跌入世俗生活,漫长的十年下来,已经成为一个没有事业追求,周而复始围着安加戈、他、厨房转圈的不折不扣的良家妇女。而且,戈美丽是个依赖感很重的女人,他们刚结婚那阵,每逢安志要出差,戈美丽提前好几天就睡不踏实,老是做噩梦。安志说,咱家所有窗户都装了防盗网,坏人进不来,你怕什么?戈美丽说,我就是心理上怕。她像传说中那些胆小女人一样,检查床底下,检查衣柜。进了卧室就把门锁上,枕头边放把剪刀,憋尿也忍着,仿佛客厅里匍匐着一堆小鬼。有了加戈后情况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戈美丽动不动就会说,加戈,你听到什么声音没?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要说明戈美丽对婚姻和丈夫的依赖,能毫不费力地罗列出很多。总之,你从她身上找不到一点点她能背叛这一切、跑出去独立生活的可能性。
所以当三八节那天,戈美丽跟安志说出离婚这两个字的时候,安志还是很自信地觉得她只是说说而已。但是很快安志就发现种种迹象都不像是“说说而已”,首先,戈美丽把加戈送走了,准确说,是把他支开了。上午单位搞了个女职工茶话会,下午放假,戈美丽提前把加戈接出来,就送到安平家里了;然后戈美丽正襟端坐在餐桌旁边,桌上摆了一摞信笺,上面放着一支笔,对安志说:“你写还是我写?”
安志问:“写什么?工作总结?现在不是写那玩意的时候啊!”
戈美丽言简意赅:“离婚协议。”
安志说:“戈美丽,你不是来真的吧?”
戈美丽说:“安志,我是来真的。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我之所以选择三八节跟你摊牌,就是想提醒自己记住,我,戈美丽,一个当了十年家庭劳动妇女的人,辛辛苦苦换来的是什么。”
安志说:“有那么严重吗?”
戈美丽说:“当然有!我还要告诉你,我就是这么一个认死理的人,你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不过,你还不到四十,虽说已经青春不在了,但勉强算是刚刚进入中年,还有的是选择的机会。”
安志说:“你是在说你自己有选择机会吧?”
戈美丽说:“随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