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重生——汶川大地震三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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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北川县城落成了。

一间间漂亮而又浸染着当地文化符号的新房民居,连绵成片,珠玉四落;一条条飞跨江河连通南北的桥梁公路,穿山越谷,丝带飘舞;一片片崭新精致散发着勃勃早春气息的村镇园区,浴火重生,生机盎然。老范这时已经病重,不能参加交接仪式,晓岩推着童刚,童刚坐在轮椅上录像,他要把录像带回山东济南,送到老范的病床前,让老范看一看。

仪式的最高潮,是北川县委书记谭大年讲话。他向来自山东的援建者三鞠躬。这是饱含深情、深切感人的三鞠躬。台下一片掌声。

谭大年颤抖着声音说:“800多个日日夜夜,3万多援建人员的无私奉献,造就了新北川。23万北川人民,向山东省委、省政府以及9400万山东人民,向两年来一直奋战在灾区一线的山东省17个援建市3万余名援建工作者,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童刚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他很自豪,这感激的人当中,也包括自己啊!谭大年继续说:“太阳中国,照耀北川,鲁川情深,大爱无疆。请允许我代表北川全县人民,再次向山东省及山东人民,向关心支持北川的各级领导和社会各界人士深深地三鞠躬!”他重新一次三鞠躬,童刚心中数了数,已经是六鞠躬了。谭大年感情充沛地说,“山东援建北川,是一座丰碑,记载了山东人民对北川人民的无私的大爱。我们大家都看过电视剧《闯关东》,那是山东人的移民史诗。山东援建北川,更是一部史诗,它记载了山东人民对北川的无限深情。对口援建两年来,广大援建者舍家离子,忘我工作,在满目疮痍的北川土地上,建起了一座座经得起百年磨砺的精品工程,绘就了一幅幅美丽而充满希望的神奇画卷,重塑了羌乡新貌、铸就了北川新城,与北川人民结下了浓浓兄弟情和深深同胞之爱。山东援建是一笔精神财富,永远激励北川人民感恩奋进。对口援建两年来,山东人民和广大援建工作者用无疆大爱谱写了许多义举,留下了大量催人泪下的感人故事,涌现了以范大林同志为代表的大批可歌可泣的先进典型。还有,他的好战友童刚,这位来自沂蒙革命老区的年轻军人,在抗震中伤残,他人残志不残,收集羌族文化遗产,建设孤儿院,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我们北川县政府决定,吸收他为我们北川县的荣誉公民!这些精神财富,将永远激励着北川人感恩奋进,不断发展!”童刚举着摄像机的双手颤抖了,顷刻间热泪盈眶。晓岩高兴地摇着童刚的胳膊,说:“童刚,祝贺你呀!”童刚拍了拍晓岩的手背,装出很懊丧样子,搓了搓手,风趣地说:“你说,我是你们北川荣誉公民了,你妈还不认我这个姑爷,你说我多没面子啊!”晓岩嗔怨地说:“要想有面子,就自己挣啊!童刚,我觉得罗族长说动了母亲,母亲情绪有些变化,但是,还差那么一点点儿火候,我有个主意,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干喽?”童刚眼睛放光:“只要我的晓岩愿意的,我都愿意。”晓岩说:“你该找我娘好好谈一谈了。你要让他知道,你不是残疾,你是健全的男子汉,能够给我幸福。”童刚想了想,他在反思自己。自己与叶文娟疙疙瘩瘩的,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要说,他不是一个闷葫芦,她也不是恶人。她是羌绣专家,论观念也挺新的,论品德,她也是一流的。可是,怎么就那么不愿接受自己呢?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瘫痪吗?虽然他瘫了,可他还是个男人,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征服这个世界的,他并没有完全丧失实现这雄心的条件。躲避不是个办法,他要勇敢接触一下叶文娟,他咬了咬牙说:“好吧,你来安排吧,我会说的。”天空一片朦胧,山谷变得阴沉沉的。童刚来到了晓岩的新家,他要跟叶文娟好好谈一谈,即使仍旧谈不拢,也还要谈的。这天早晨,北川新城一片大雾。雾浓得流不动,可是,太阳一出来,也就一缕缕地化了。童刚见到了晓岩的母亲叶文娟。叶文娟见了他很诧异,也有点紧张,晓岩事先没打招呼,这样的会面毕竟太突然了。叶文娟与童刚之间,有一个漫长的空白期。

叶文娟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童刚身上满是汗迹,风从窗子吹来,一遍遍把湿漉漉的衣裳吹干。他轻轻地叫了声:“妈,我来了。”

“来了,喝茶。”叶文娟很客气地递给童刚一杯茶水。

童刚端起茶杯尝了一小口,感觉这茶果然很好。僵持了一会儿,童刚有些尴尬。他一夜没睡,像背台词一样都背好了,可是,到了叶文娟面前,惴惴地不知咋张嘴了。叶文娟首先开了口:“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很好,复查了,羌族的老中医真神。医生说,我创造了一个奇迹!妈,谢谢您了。”想到这一路走来的艰辛,终于有了不再逃避的勇气,恳切地说:“妈,其实,我早就该跟您好好聊一聊。我跟晓岩走到今天,总不能不跟您说话,总不能一见您就哑巴吧?可是,我害怕,害怕您用那种眼神来看我。我过去是躲避您,今天,为了晓岩,为了我们的幸福,我要跟您说说心里话。”叶文娟望着童刚,吃了一惊,笑了笑说:“你说吧,我听着呢!”童刚想起晓岩了,这个妩媚的羌族姑娘,又勾起他痛苦而危险的记忆。好多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自从晓岩被抬出废墟的一刹那,童刚记住了这张美丽的脸。听说她是舞蹈演员,他扒她的时候,格外小心,生怕弄坏这双美丽的腿。最初,童刚不承认自己与晓岩是一见钟情,最后细细一想,绝对带有一见钟情的色彩。他故意躲避晓岩火热的爱情,因为他是军人身份,不能以救人为名谈恋爱。特别是玉树地震后,他瘫痪了,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病,他把自己关闭起来,等待死神的降临。是晓岩的爱,给了他重生的信心。他的心情又是非常矛盾的,他常常告诫自己,别逞能,别冒险,别害了晓岩。可是,他无法逃避内心的真实感受,他真的爱上了晓岩。童刚真诚地倾诉着:“妈,我跟晓岩的事,让您操心了。当母亲的为女儿好,您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您也从没小看我,这我都知道。如今利益渗透了人生,有一些人,啥都有,有钱,有文凭,有学问,有职称,有成果,有风度,应有尽有,可是,就是没有信念,没有理想。晓岩看重我的,也许就在这里。我有理想,可是,理想能当饭吃吗?我们牵手成功以后,要面对着无数琐碎而烦恼的日子。这也就是您担心的,对不对?您放心,我们都准备好了。妈,我是人,而不是神,钱,我也是爱的,人具有的我都有。我不会被一个英雄称号禁锢起来,我要释放我的能量。我要挣钱,体现新的价值,养活我的家人,让晓岩过上好的生活。妈,您说是吗?”叶文娟似乎有些心动,静静地望着童刚。她看得出来,他是诚挚的,同时也是痛苦的,痛苦不是装出来的。

童刚继续倾诉着:“妈,我知道,您也是善良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今天,您听我说,就是对我的信赖。我是农村的孩子,土命人,心气儿不能太高。我从玉树伤残之后,一个人在黑屋里苦苦忍受,没有奢望和幻想,真像是踏上了一条地狱之路。我提供给晓岩的信息是我已经不在了,就是不想连累她,爱是付出,而不是索取。听说晓岩到处找我,我想过自杀,我害怕见到人,害怕别人怜悯的问询。我突然感到,世界变了,一切都是那么陌生。爹呢?姐呢?战友呢?晓岩呢?我怎么谁都找不到了。我哭了,也许不该从玉树回来,也许我应该有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对于残酷的人生,死亡也许真的是一次解脱。可是,我死在哪儿?死在北川?死在玉树?不能啊,灾区已经走了那么多的人,我这不是添乱吗?死在家乡?还不行,爹是白发人,白发送黑发人,简直太残酷了。我悲从心生,觉得自己被命运操纵,被众人抛弃了。实际上,没有人抛弃我,党和国家给了我荣誉,给了我优厚的待遇。是我自己抛弃了自己!苦难追随着我,苦难是一种存在,除非死。可是细一想,我死了,晓岩会多难过,死,何尝不是更大的苦难呢?”他说不下去了,浑身战栗着,哽咽不止。

叶文娟没法回答,只是听。似乎被打动了。她是被童刚时而悲愤,时而忧伤的倾诉打动了。童刚含着眼泪继续说:“我没有死,为了晓岩也不能死。我是军人,经历过死亡,可以接受衰老和失败,但,拒绝接受命运,拒绝充当懦夫!妈,我还记得,当晓岩听医生说我的病好了,能够活命了,那一瞬间,她高兴得跳了起来。表面看是羌寨的神医医治了我的病,实际上是晓岩的爱给了我新的生命。我又能活下去了,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我得为晓岩的未来着想,我要让她幸福。”

“你这么说,我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你勇敢,你聪明,还有山东人的厚道,而且胸怀大志。这些甭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想说的是,晓岩的事业会不会受到影响,晓岩对你能不能长久,热情过后,万一出一点儿闪失,对你们是多么大的伤害呀!”叶文娟充满忧虑地说。

童刚皱了皱眉头说:“您的担心是正常的。但是,我可以跟您说,我不会拖晓岩后腿的,相反,我研究了羌族舞蹈,某些方面我会给力的。至于您的担心,我可以大胆地说,您尽管放心吧!我太了解晓岩的个性了,我和晓岩的生命是一体的,谁也无法分开!我们永远不分开!”倾诉的不是逝去的现实,而是被时空覆盖的记忆,童刚把它激活了。叶文娟听得泣不成声了:“孩子,妈懂了,妈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童刚也流泪了,感觉以前的那些隔阂与偏见、怀疑与忧虑终于冰消雪融。

誓言像一粒种子,牢牢地植入人的心头,最后终于迎来了收获季节。几天后,童刚想跟晓岩回济南看望病危的老范。叶文娟想给老范带点儿羌族礼物,羌绣吗?老范早就有了,她想给他带点儿吃的,想到了弄两条“猪膘”。猪膘是羌族传统食品。羌族人不喜欢吃鲜猪肉。杀猪的时候,喜欢将猪肉连皮带毛切成小块,用盐渍三至七天后,挂在梁上熏干,做成“猪膘”,存放越久远,颜色越黄越是珍品。陈年的猪膘,肉色嫩黄、晶莹剔透,吃起来油而不腻、十分可口。猪膘可以用作日常炒菜的调料,也是赠送客人的上等礼品。不料,叶文娟做“猪膘”的时候,跌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两天。童刚逮着了侍候机会,他守候在叶文娟身旁,沏茶,递药,还给他讲沂蒙老区的革命故事。叶文娟会心地笑了。

老范在济南肿瘤医院里进行手术后的化疗,很孤独,很痛苦,常常处于对往事的追忆中。

他每天最专注的事情是看报,看到北川新城落成的消息,他的目光坚决地钉住了,他的视线在北川新城的图片上凝固了。老范在北川的时候,就常常跟童刚说,他转业到地方,山东省的援建方案就出台了,从2008年8月开始,山东省围绕“再造一个新北川”的目标,集中力量支援北川羌族自治县进行城乡重建、产业重组、社会再造。力争经过3年的努力,完成灾后恢复重建的规划任务,使灾区群众生活和经济社会发展达到并超过震前水平。山东省每年对口支援北川的实物总量不低于上年财政收入的1%,加上社会捐赠款物,3年累计不低于90亿元,加上工业园区项目建设资金,总投入在100亿元以上。

老范生命垂危之际魂牵梦绕的仍是北川,这对于一个现代人,简直不可思议。看来他的魂儿丢在北川了。现在的老范,已经几个月没有喝水进食了,全部依靠营养液来维持生命。病榻之上,他念念不忘的,仍是北川!回到济南后,剧烈的疼痛折腾得他神志恍惚,但面对照顾他的爱人,却老是念叨:“还有两个月我就好了,到那时,我要回北川老家走走、看看。”85岁的老母亲从沂蒙山赶来看他,用颤巍巍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等你病好了,回莱州老家去看一看。”老范哽咽着说:“娘,孩儿不孝了,没能天天陪着着您。”老母亲说:“没事儿,娘知道你忙。”老范轻轻笑了:“娘,等我病好了,我陪您去看一看新北川。”母亲含泪点头。这个时候,老范援建北川期间的司机张文学来医院看望他,老范一把握住他的手:“老张啊,等我出院后,咱俩一块儿再回北川!”老张感动地点点头。他忽而把山东当成家,忽而把北川当成家,自己都搞糊涂了。他在北川是艰苦的,也是快乐的,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助人为乐,帮了别人,自己也快乐。也许没有北川的经历,他的身体挺不到今天的。

这是个阴雨天,雨时有时无,整个济南城都像笼罩着大雾。童刚和晓岩乘坐的飞机还是平安降落在机场。他们没到宾馆,直接到济南肿瘤医院看望老范。他们的到来,让老范心理变化最为剧烈,却在脸上不表现出来,既没有惊奇,也没有怎样的急躁和伤感。童刚望着老范消瘦得厉害,眼窝都凹陷了,脸孔粗糙、苍白,头发乱蓬蓬的,吓了他一跳,又勾起了他断断续续的回忆。童刚马上想起老范离开北川的情景,那时候,还不是这个模样。那时童刚和晓岩给老范送别,童刚抓着老范的手说:“大哥,你要像我一样,挺住,一切会好起来的!”老范拥抱了童刚,流下热泪:“好兄弟,我没事的,邪命长着呢!我身体一恢复,就马上回北川看你们。”老范走了,到了济南肿瘤医院,身体却越来越差。差得几乎让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勇猛豪爽的老范?但是,这张脸再瘦,他还是熟悉的,几十年已经是千锤百炼了。

童刚从包裹里掏出从北川带来的两条熏猪肉。

这是晓岩的母亲叶文娟送给他的,还是她亲手做的。老范望着“猪膘”,感动地点头:“谢谢!晓岩他娘啊,还总惦记着我。”晓岩插话说:“我们全北川人都惦记着您,祝愿您早日康复,到北川新城喝米酒!”老范眼圈红了:“谢谢,就说我老范也惦记着北川的朋友们。”童刚笑了笑说:“老范,如今你成援建灾区的典型了,省话剧团想过来采访你,给你写一出话剧《好人老范》。”老范摆了摆手:“可别,我这点儿事儿是自己身体闹的,都是应该做的事,没啥好宣传的。我看啊,倒是你和晓岩的爱情故事,应该编成电影,好好感动一下中国人!”童刚跟着摆手:“不可,不可,我们也不值得宣传。”老范嘿嘿一笑,点点头,把话题岔开了:“童刚,你小子该结婚了。可惜,大哥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今天呢,咱哥俩就掏心肠、吐肺腑,把话都说完了,医生说,没几天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到那时候,你小子就别来烦我,我就等待着阎王爷收我啦。咋样啊?”童刚心中一疼,还是强挺着,哈哈笑了起来:“好啊,虽然总见面,可你在北川工地忙,老也没个说话的机会。你躺下了,我们倒可以说说话儿了。”他朝晓岩递了个眼神。

晓岩心领神会地走出去了。

“你看你,咱哥俩的话,哪有瞒着弟妹的呢?”老范埋怨说。

童刚说:“是没瞒她的,可是,她在跟前站着,我们都放不开。毕竟,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话儿!万一你有点儿啥隐私,好交代给我,我替大哥办办。”老范瞪了他一眼:“你小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当初,就你这破嘴,没少挨郝国立的骂。哎,听说郝国立提拔了?”童刚说:“救灾立功了,当连长了。这小子是个官迷。咱不说他了!”老范像被火燎了一下,整个人往回一缩,嘿嘿笑道:“好吧,不提他了,我们说点儿高兴事,说点儿北川的事儿。”童刚说:“说完了话,我们有两项事情要做。第一,让我给你理发。理完发之后,你休息一会儿,我让晓岩给你放北川新城竣工典礼的录像。人家领导说给咱三鞠躬,结果呢,来了个六鞠躬啊!”老范感叹道:“北川的领导好哇,让我佩服。那地方穷了点儿,可是,人穷得天下,人富失天下。你说,晓岩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姓蒋的大款?他怎么追求,都走不进晓岩的心。那小子就认钱,在援建工地,竟敢厚颜无耻地跟我做交易,想浑水摸鱼,偷工减料,给我塞红包,让我给臭骂了一顿。贪灾区建设的黑钱,那我还有良心吗?还是我老范吗?你童刚也一样啊,都有一颗火热、忠义的心!”童刚眯着闪亮有神的眼睛笑着,一挑短而粗的眉毛说:“老范,你凭啥喜欢我这兄弟?凭啥相信我?还不是咱有山东人的豪爽、忠义?我跳死亡谷写遗书的时候,真的一点儿没怕。只是有点儿遗憾,我还没结婚,没尝到过女人的滋味就死了。太亏了!我在玉树瘫痪以后,性格变得古怪异常,我闭上眼就说,让我死吧!我是军人,这样半死不活的,我童刚受不了哇!可是,后来,我遇到晓岩了,这老天对我的恩赐,我知足,真的知足了。你老范跟我不一样,你有雄才大略,是干大事儿的,让你早早走了,真他娘的不公平!”老范摆了摆手说:“别给我戴啥高帽,我就是个干活的,给人家做服务的,吹吹喇叭,抬抬轿子,都是过眼云烟而已。你小子可是成大器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本来我想咱哥俩一块儿到阎王爷那报到,既然阎王爷不收你,说明你跟时间缘分不断,听哥一句话,你就好好干吧,好好对人家晓岩,多好姑娘啊!”童刚精神一振,露出一脸的孩子气:“多谢老兄的点拨,我会好好珍惜的。不过,死过一回的人,啥都不怕了,哪一天,阎王爷要收我了,我他娘的眼都不眨!”老范说:“过去你说这话,我信,今天我就不信了。有了晓岩,你真的不眨眼?不眨眼还到人家羌寨讨药方?”童刚嘿嘿一笑,喊晓岩进来。晓岩悄悄走进来,掏出理发推子。童刚拿起推子说:“不多说了,说多了,你太累,你老兄把头顺过来,老实等着,我该给你理发了。”老范艰难地挪了挪身子,不吱一声就将脑袋顺了过来。童刚开始给他理发。童刚理发手艺很好,在部队的时候,他给全班的战友理发。刚刚瘫痪那阵,还想过在城里开间理发店。病房里只有嚓嚓的声音。老范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但还是流泪了:“你这兄弟我算没有看错。”然后就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在脑子里冲来冲去,太阳穴一阵阵胀痛。童刚轻声说:“大哥,你放松一点儿啊。”老范终于松弛下来,嘴里哼着歌儿。

童刚说:“大哥,你是不是想听羌寨的酒歌儿啦?”老范点了点头。晓岩清了一下嗓子,轻声开唱了:

天光光,月光光

大酒缸套着小酒缸

蒸酒时节喷喷香

不去雕楼

不知那米酒香

不到客家

不知细妹靓

端起这碗酒

你就是酒郎

喝下这碗酒

我就是酒娘

酒娘啊

天上月光光

眼中月汪汪

伴着树叶吹

伴着那竹板响

酒是山泉红曲娘

一曲酒歌醉心房

在晓岩甜美的酒歌声中,在童刚推子嚓嚓的声音里,老范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声。外面落雨了,雨时大时小。童刚和晓岩坐在那里,听着屋檐的滴水声。望着睡熟的老范,久久地凝视着……

童刚和晓岩决定回沂蒙老家一趟,告诉老爹和姐姐他俩要结婚的好消息。可是,走了一个礼拜回来后,老范的身体说不行就不行了,已经不能说话了。

老范看见童刚和晓岩,他枯瘦的手指倔犟地分开了,打了一个微弱的手势,这手势却表达了老范不容置疑的权威。啥意思?只有童刚明白,那是当兵时老范的习惯动作,他始终还是心系军营啊!童刚眼圈红了,拉着老范的枯手:“大哥,你永远都是最优秀的军人!”老范喘息了一阵,艰难出拿起笔,抖抖索索地写道:“童刚,我等着,等你结婚!祝福你们!”

“谢谢大哥!你可说话算话啊!”童刚张了嘴巴,眼泪夺眶而出。老范的妻子哽咽不止,好半天再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老范微微一笑,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等待着,等待着那一时刻的来临。他觉得脑子里的记忆逐渐模糊,进入了一个清静虚幻的境地。童刚忍着泪水,默默地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