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江达带大队士兵出发时,是去年初冬的十一月。到达青海境内的丹噶尔已经是第二年的六月二十四号,长途征行,历时223天。身上的衣服好久没洗换,全变成了赭黑色,头发辫子纠结在一起,结成了块,更是没办法梳理,只好就近找地方用快刀去一块一块割下来,并不是因为朝代更替变化而剪发啊,胡须半寸多长,也不是由于自己年纪大了。所幸塞外的寒冷天气,一路上没滴什么臭汗,但是以前在部队上闻士兵的臭汗时间长了,觉得像奶酪一样香,今天,我终于明白人汗的味道是如何腥臭不可闻。我这样一付奇异的装扮在到处挤满人的集市的路上走,吸引了几乎所有好奇的目光,市场上的人纷纷围聚到我住的旅店里来询问我的情况,我自己觉得太难为情了,就从头到脚把自己洗了个干净,换了衣服到市场上买新服装。那地方民俗朴陋,以我们南方人,又新近从西藏过来为希奇,仿佛大白天出了一个特大新闻似的,男女老幼争相传观,走在路上,商人和有钱人迎面看见我,都肃然起敬。这就好比历史上将军回到内地,被俘的使者终于历经沧桑回到汉人的故土上一样,旁观的人觉得新鲜刺激,却不知道经历的人心里面的悲戚莫名。这样,我几乎成了当地的“名人”,所到之处,只要进什么商店,那店主必定会隆重地起立朝我致敬,并拿出水果面饼招待我,而且一定要让我吃个饱——因为他们全都听说了我冒死走出西藏和在羌塘大沙漠里的生死跋涉……
第二天早晨,我去一爿布店,店主殷勤招待我,领我从一条秘密的通道走进一间密室,那里面砌着上好的土坑,他叫我躺到坑上的布芦席上,请我吸烟。他先拿出一只长方形的小木匣,打开,里面有好几格,分别置放水烟袋、鸦片灯、酒壶、酒杯、棉烟、火柴、烟杆一应俱全。他先是敬我酒,再递给我木匣子任我挑选。我只略略吸了几口水烟,就把那只精致的木匣放下来,店主还在一旁,热情地邀我吸食鸦片烟,因为这一带的人家,几乎没有一个人家里没有烟具和鸦片烟的。
我因为采购这些衣服,就羁留了一个星期,反正住在旅店时间有的是,我就留心观察,这才知道当地所有的物质,生活日杂用品,全是汉人生产的,人倒是汉人和藏族人混在一起,妇女也时兴裹小脚的,裙子下面莲步甚至不到三寸,服饰全很古朴,文化上也是。我邻居就是一处私塾,我看见一名学生受罚下跪,用草圈圈罩在头上,先生还不时把石块加放上去,罚学生跪在那里背诵课文,我见了,一时竟惊讶骇然,恍若隔世,作不出反应。
我所在的那家旅店老板,年纪六十几岁,却完全是一付皓然老叟的腔调了。有一天我看见他换了华丽的冠服出门去送一名政府官员,回来后,跟他家人讲:“官长哭得好伤心呵!我跟其他人也跟着痛哭了一场。”我不知道原因,就上前去请他讲个明白,店主于是告诉我:“先前那位官长也已年愈老甲,没有妾小,和自己结发的妻子很恩爱,所谓夫妇齐眉。俩人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公子。他到这里来做官两年多了,他公子就读于兰州中学。放了寒假,就派仆人接他回来渡假,接到离城还有15里路的地方,哪知道仆人有鸦片瘾的,熬不住了,就赶紧找了家小店去吸烟。公子在外面等了很久,归心似箭,最后发火自己一个人先骑马走回去。他那名仆佣随后追出来,一看公子不见了,急得骑了快马立即往公署里赶。官长夫妇俩还以为是自家的公子回来了呢,开心极了,喊儿子的名字,却没人。就问仆人,仆人一时竟撒慌说:“到了城里后,公子自己就先走的。”于是做父母的到处派人去寻,寻不到,才又怀疑那仆人,反复追问,也没什么结果,因为那名仆人素来都很忠厚的,跟自己主人这么多年了,能不信任吗?于是悬重赏派遣差役到处寻访,但过了好几天仍没有丝毫音讯。那官长夫妇俩个人,这样一来,伤心死了,日日夜夜哭祷神灵,求神保佑让他们的孩子生还。那些差役也找寻不到任何踪迹,其中的一名差役,怕回去后上司怪罪,就去了离城十几里路的山上一座寺庙里去,祈求神灵显一点真相,又因为一路爬山困了,就倚靠在神案后面想小睡一会。不一会儿,竟听得有一人来求神,一开始也没留意,后来闻听那人喃喃自语,好像是在忏悔。再仔细一听!不得了——那个人就是杀公子的凶犯呵!那差役因为害怕一个人独力捉不住他,就急冲冲从侧门下山,在路边上,碰见了熟人,告诉他事情经过,俩人就一同到山上捉拿住了凶手。到了公署里,严讯拷问一番,就全部招供了,原来,是个青海来的盗贼,因为有线人告诉他,那天会有一名富有的商人年终了去西宁收债回来。肯定将要从一座山下路过,于是约了几名同党埋伏在半山腰岩壁后面,垒起几块巨石暗伺,山下靠右面是悬崖削壁。左边靠一条河,中间仅有羊肠似的小道一线,往来的人都要必经的。过了不久,他们果然看见一个人乘着马,走的很快,马的毛色又跟富商的马一模一样,于是不再怀疑,推下石头砸死了他。下去一搜寻,所谓的富商包里仅数册书而已。其它一无所获。又看死者的脸,完全是一名翩翩公子的模样,根本不是什么商人!这几名匪贼吓了一跳,急忙把尸体就近藏埋了。已经知道误会不小,追悔也来不及,很多当地的土著民都信佛,就到庙里去祈祷,谁知天网恢恢,竟被当差的捕手听见了,破了这案件。事到如今,一切已真相大白。官长夫妇既然痛心于爱子的惨死,也觉得自己的职位工作没什么意义了,于是料理了孩子的葬礼之后,就离辞职位,挂冠归里了。我们城里大多居民,都挂念他在位时的清廉仁厚,所以空了大半座城去送别他俩。并配置了火炮,一直送他们到了郊外,大家洒泪而别。官长临别,老是唠叨同一名话,说他眼睛只看得儿子出门去,却再也看不见儿子从外面回来……!所以我是哭他的痛楚悲苦,不是随意地为哪个人掉眼泪啊!”店里老板讲完这事,又不住的叹气。我也怔怔坐在一旁,无言以对。世上的事情,看似有意,又属天意,以那么好的做官良心,儿子却遭这样的惨杀,好像上天太过无理了,但是,谁又弄得清呢?
我在丹噶尔厅的旅馆住了七天。制备衣物都准备好了,就雇了一辆骡车向西宁前进。路程有九十里,道路平坦。到达西宁城,一看到那里的城墙壁垒森严,民房鳞茨栉比,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清朝时西宁城设有一名总兵,另外道台、府总、县令各一名。青海办事大臣的衙门,也建制在这里。所以西宁是中国边部一大重镇。车夫领我在街上寻旅馆落脚,安顿下来后,忽然听见隔壁房间里一阵乐器声音和人的歌唱,就转身去问店主。他说,隔壁几间房,正好有一个过路剧团寄宿在这里。其他,那家旅馆住的还算称心。房间并不大,但店内招待十分殷勤好客。后来听说我是军官,身上带了枪,又是从很远的西藏过来的,对我就更加恭敬。我已久违了人间的生活与娱乐,忽然在旅途上听见有人唱歌弹琴,不禁大为沉醉。第二天早晨,我刚起床,有人报讯说客人来访,我惊诧不已,往门外走。想不到那位客人竟自已昂头挺胸走进来,往我坑上一坐,也不行礼,接着他的随从和武装士兵好几个人,也进我的房门,站在门口。我问了好几次“怎么回事?”他也不回答,未了才说:“西宁城里戒严了,你们带了武器进城,为什么不去官厅报告做登记?”我就回答他昨天刚来,还没来得及去登记。我和他聊了几句,得知他姓颜,是湖南长沙人,现任西宁城防营管带。当他知道了我一路上的经历,大家又有点半个老乡的味道了,他脸上的表情,才变得和蔼可亲。正在这时,又有一个姓陈的军官进来,严厉地盘问我,我的回答和先前讲给颜管带的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把随身携带的枪支邀了出来,陈官长也写了收条。颜管带又再三介绍我的情况,陈官长就比一开始客气了很多,跟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差点弄出误会来!”他们俩约我一起去镇署谒见那里的一名张镇军。后者肃立在大厅里,接见我们。我上前几步,详细讲述了本人援藏及离藏的整个经历,前前后后,包括后来在沙漠中迷路,部队全军覆没……我慷慨激昂,一口气讲了竟一个多小时,张镇军听得大为感动,于是请我坐下来,又再详细问了些西藏的情况,最后叹着气说:“我是安徽人,到这里上任,时间是三年,实在很是难熬。现在国家的形势,又是风云变幻,我一家人三十几个,想回又回不去。不过国家动荡多难的时候,需要像你这样的英才,好好努力,将来一定会飞腾有日,今天你回南方,又缺路费,千万别多虑,我替你想办法筹一点!”我感谢他的好意,心里惦记着独自守在旅店里的西原,就连忙告辞了走出衙门,回到旅店,西原果然急坏了,见我那么长时间不回去,害怕得哭了几次,我一进门,她才破涕为笑。过了一会颜管带又过来,因为我讲的西藏一路上的经历,使他叹息不已,又约了我去府衙门见那里的陈太守。在府衙门,我又讲了一下出藏的情况,陈太守问我:“你在四川那会儿,认不认识一个叫陈宦的人?”我说:“你说的不是二庵先生吗?我到四川时,听说他已经随其他部队去了方诏。”颜管带在边上说:“二庵先生,就是我们太守的儿子。”陈太守又说:“你要回南方,一行七人,旅费不容易备好。刚才见了张镇军,他在我面前极力称赞你的才华。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写一张公文,向甘肃省总督赵惟熙推荐你。赵总督一向有怜才爱士的美名,他如果见你,一定会重用你的,你也不必太过焦虑。”
就这样,在西宁住了三天后,我们又上路出发,跟我出了西藏生死线的两名随从滕学清,赵廷芳,我就推荐给了当地驻军的颜管带。另外,张镇守,陈太守,颜管带三人临别时送赠我八十两金子,张镇守还派了他的外甥孔某,拿了公文和我同赴兰州,实在让我感激不尽。我们乘骡车走了六天,才到达兰州城内,住宿在炭市街一家客店里,老板是太原人。刚刚要卸行李时,我注意到店主与伙计几个人在窃窃私语,一副仓惶失措的样子。不一会儿,店门“嘭!”一声被推开了,进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牵着马进来,系马在桩上,也不说话,到旅店里面把每一个房间看了一遍,出来厉声喝道:“这是谁的行李,不收好?”把我们的行李包裹一一抛掷到院子里。店主于是陪了笑脸,请其中一个像是头目的人,到里面内室去说话,谈话不久,陪了那头目出来,我仍在边上隐约听见他们的说话:“……区区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多包涵……”头目走了,其他士兵也都牵了马外出。店主这才松了口气,一一向住客们道歉。我感到愤怒不解,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这是马军门到省里来,带的马队,全是回回人,十分凶暴,你瞧:眨眼功夫又从我这里敲去二两银子,这才没事了!哎呀,还是以打店为名,沿街索需而已,每年都有一、两次的,我们的日子苦呀!”我听了,慨叹不已。
第二天张镇军那名姓孔的外甥来约我一起去兰州城的总督府谒见赵总督。我们到了那里,一会儿就被允许进去。赵总督样子十分和蔼,在他面前我又把出西藏的生死之旅陈述了一遍,赵总督听罢,再三叹息,最后,引用孟子“天降大任于斯”一章,来安慰我的心情,告诉我:“最近接到四川方面来电,说达赖喇嘛已经调了军队围困拉萨,我军万里孤悬,救援恐怕成问题了。如果拖延时间太长了弹尽粮绝,恐怕部队活不成了。昨天中央已电令川滇甘三省,要求设法援藏,这事情太棘手,你如果能等得及,住在兰州,我也许会有所借重你的地方。”我无话可说,只好表白自己愿意听命,说完也就告辞回去了。
去年,我由工布回到江达,就设法到处派人找寻周逊。杨兴武他们也化了不少力气和心思,一直没找到。当时有人说他已走出昌都了。等我现在历尽艰辛到了兰州,竟听别人说那个叫周逊的人也到了。我就派了人四处打听,杳无音讯。又过了几天,和当地督署的一名巡捕胡立生会面,他也是长沙人,说是有一名同乡姓周的,现在正被关押在狱中。我十分惊讶,继而又想,这种事情,没准是周逊那号人干的,于是和胡立生一起到督署去调查询问,果然是因为周逊用罗师长的事情控告那人是我所主使的。我没办法,只好请求见赵总督面,把这其中前后颠倒的始末解释给赵总督听。他回答我:“乱军之中,人命贱如泥沙啊,那里能够一一理查清楚?”我又四处召集旅居在兰州的湖南人出面替我调解。一天,同乡十几个人全都来齐了。在会馆里聚集,周逊也来了,于是,当着大家的面,我详细解说了罗师长事情的经过。最后,我责问周逊:“罗师长的死,你当时怎么看见的?为什么说我是幕后主使呢?罗师长没衣服穿,我情愿自己光身也要把衣服给他穿;罗师长饿肚子,我也情愿自己不吃,而把饭端给他吃,你难道没看见这些?我们回内地,你不肯一起出发,那是你自己的主张,至于我身边留下什么人做护卫,不是由我挑选的,是张子青的职责。杀掉罗师长的人,乃是四川的赵立本也。他死的地方离德摩并不远,罗师长想灭掉哥老会的帮派和首领,没成功,而藏局形势却变了。罗师长因为触犯了四川人的大忌,才构成了弥天的死罪,这一切,你都完全清楚,不仅清楚,你还参予并促成了这个结局,你既然把罗师长弄死了,今天又为什么还要陷害给我这样的罪名?究竟出于何种心思,你肯忍心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况且你当年以一个普通无名的士兵进西藏,从士兵正目做到司书,再做到罗师长身边的侍从,哪一样不是我代你推荐的?”我一边说,一边责问他,那周逊一开始表情很严肃,继而露出不好意思的羞赧,最后,竟强颜欢笑说:“具状督署,说到了你出藏的经过,而且旅费全没有,没办法带罗师长的遗骨回去,我只不过是借这件事,想替大家弄得一点回家的路费。”我听了大怒:“我的旅费,弄不弄得着,用不着你来操心。而你却竟然陷害我以杀人的罪名?!”周逊默然,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十来个同乡也纷纷上来劝阻。我一时痛苦不已,万念俱灰,决定立即和赵总督告辞回南方。临别时,赵总督再三挽留,最后送了我五十两金子,我就拿出其中的一部分给纪秉钺和最后两名士兵,让他们各自上路回老家。等这些事情处理完之后,我才带了西原乘车取道回西安,往南方去。从此朝行暮宿,一路也饱受了旅途的艰辛。
一天,我和西原到了邠州。正好是八月十四日,也就是中国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月圆之日,停下来休息一天,我到市场上买了些平时舍不得吃的酒菜肉肴,和西原共饮。西原说:“身上带的钱快没了,离家还有那么远,你这么破费,我们怎么回得到家。”我回答她:“你说的是实情,但钱虽然不多了,让我们到西安之后,再给家里写信,等寄钱过来动身,好吗?”正说着话,忽然门外来了一名军官,对我说:“昨天翻旅店登记簿,知道你是从丹噶尔厅来,我是丹噶尔厅人,所以来看你。你在那边听说有一名叫乔子丹的人被官府枪杀的事情吗?”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也因为革命失败,所以逃到兰州来的,乔子丹就是家兄,当时已经被逮捕。我逃到兰州,我哥哥已经被杀了。”我就回答他自己住在丹噶尔厅时间不长,不太知道这事。于是姓乔的青年就告辞离开了。到那天晚上,又有一名我同乡的湖南人王兆庆来见我,问我姓名,哪里人,问得很详细,等我一一回答了,忽然间言辞激动郑重其事对我说:“我就是王瑞林的弟弟啊!我到兰州四年了。好几次接到大哥的信,说是已经跟你去了西藏,并且信中常提起你对他很照顾。后来信就没有了……。大家都在传说驻藏部队已经被藏族军队包围缴枪了,而且杀了很多人,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能探询真相。今天听了乔排长说是,有一名姓陈的同乡,新近从西藏过来,我马上想到应该是你!——果然是的……”这位王兆庆的哥哥王瑞林,在四川时就跟我进了西藏,担任我的司书。西藏变乱,去年十一月,就跟了我和大部队出青海,半路上得病死了。想不到在异乡遇上他弟弟,我一时无奈,就把实情讲给他听。我没说完,王兆庆已泣不成声。正好我房间桌子上有一只墨盒,正是王瑞林留下的遗物,上面凿刻有瑞林名号,王光庆一眼望过去,认了出来,又大哭起来。我又把部队上的人如何一路历险出西藏的经过,前前后后讲给他听,他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后,在我那里不肯走,很晚,才告辞回去,过了一会又来敲门,送给我很多酒食糖饼。对我说:“你到西安,等有了钱才能上路,可是西安城里现在到处都戒严,人住的地方日夜都要遭盘查。我有一名乡童发现城里有一户巨富人家,在西安城里的洪铺街。没有人住着,仅仅有一个叫戚兰生的,是帮那家人看护房子的,我们认识的,我替你做个介绍,你去西安就居住那里面,可以省掉好多钱。”我听了,十分感激。王兆庆就伏在案头,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他的朋友,写完就告辞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乘车离开。走了七天,到达西安。我和西原就直接去了洪铺街找那位戚兰生,把信给他,问他哪里人,原来是湖南宁乡人。他就留我们俩住下。说:“东厢房是我住的,你们就住最后面那栋,前三进空房,有十几间,随便住吧。”我和西原就去后面房子,略加打扫,又化半天时间,买了米面柴炭,打算自己烧着吃,又赶紧写了封信寄回湘西老家索要旅费。我们住的房子特别幽静偏僻,我每天也不出门,和西原相亲相爱,寸步不离。
转眼间初冬的天气又到了,从去年在西藏上路回内陆,已经整整一年,我们总算有命活了,也有了自己的一个小窝,可以不受干扰过日子。不过气候一天天变冷。赶紧要给自己和西原添衣物。口袋里钱又不多,好几次,我一个人坐下来。搿手指头算算家里汇款什么时候能邮到,算来算去,怎么样也要两个月,否则不可能汇到——这两个月,漫长寒冷的冬天,我俩怎么活啊?西安的物价又比别的地方贵。这样,无奈地一天天熬过去。二十多天以后,身上的钱真的没了,西原对我说:“家中汇款还有段时间,我们也不能空饿着肚子等啊!这样吧,先把我妈妈送的珊瑚去卖掉。”这件宝物途中颠簸磨压,早已经断裂。我看了看她,没办法,就拿过来到街上集市去求售,卖了两天,竟没有一个人走过来问!到了第三天,我去了一家古董店,店里才肯多出十二两银子买下。我拿了银子回去,西原高兴死了:“哎,有了这笔钱,我们在这里等你家里寄钱来就不用愁了,也不会挨冻受饿了……”
我住在那排阴森森的大房子里,有很多时间,也就经常和戚兰生无事闲聊,交谈。这样,得知了邻居有一个叫董禹麓的,是湘西永顺人。很久以前就到北方来了,现在西安做某中学的校长,并且兼职省里的一等副官。为人一贯豪爽好义。这座城里湖南来的同乡都很敬仰他。我于是第二天就去拜访他,他人不在家,却碰上和他住在一起的同乡张慕君,是历阳人。我就和他攀谈,十分愉快。过了一会儿主人回来了,就请我们到厅堂去坐,董禹麓沉默少语,只是微笑,善看人,学通中西,朴直无华,使我很是敬慕。自那以后,我就经常和他们往来,董禹麓事务繁忙,后来也没机会再看见他了,就这样,我一直住到第二年的一月初,我老家那边,仍久没有音讯。我们卖掉珊瑚所得的十二两银子,又化完了。我包里还有多年伴随我行旅生涯的一副宝贝望远镜,我不得不拿出来,去卖掉,卖得六两银子。这样低的价格使我十分焦愤。我们住的房子在整排住宅的最后,每次外出,西原都要送我出来,至少要送到偏门的地方,就坐下来,守我回家。有一天,我回去得稍微迟了。西原出来开门,我忽然发觉她面色通红,惊讶地追问她,她回答说:“自从你走后,我就周身发热,头痛个不停,我又害怕你马上到家了,就坐在这里等你………”
这一夜,西原已卧床不起,第二天,又不肯吃东西,问她喜欢吃什么?她告诉我:“只想吃点牛奶。”我赶忙上街买来新鲜牛奶急跑回家,端给她喝,她只是用干裂的嘴唇凑近碰了碰而已,就不肯再喝了。我心里大惊,立即外出去找医生。医生终于来了,细细检查,最后说:“大概是阴寒内伏,宜清解之。”可一剂药还没吃完,西原的全身上下,忽然现出天花的红斑。我一时骇怕,想起以前还在成都时,就听别人说西藏的女子到了内地,没有一个不是发天花痘而死的,一百个里面,也没有一个可以逃过这一劫的!于是追出去又问医生。医生说:“没有的事!”。另外再开了一个药方,我却开始怀疑他的水平。从那天起,吃下去的药就完全失效了,西原的病情,一天天加剧。有一天早晨,她很早醒来,哭着对我说:“我的命就要没了……”我惊骇万分,问她为什么?她说:“昨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到西藏自己的家里。我妈妈端了一杯糖给我吃。让我喝一杯白水——西藏风俗,凡做这样梦的人,必死无疑。”说完又哭泣不止。我说我不相信,这只是很平常的一个梦,不要去多想,她却对我摇头,表示相信。这天晚上,天花肿起来的地方,突然陷下去,变成一个个黑色斑点。这次,我知道她命不可救了,也低下头去,轻声哭起来。到半夜过后,快要四更时,西原忽然大声叫喊,把我喊醒,两眼莹莹的泪光,哽咽着说:“万里从君,本来指望一生一世相厮守的,不料生这怪毛病,看来半路上只好分手了,可要是你能最终获得救济,回到你老家,我死也就瞑目了。夫君,现在你家里寄的信或许早晚就可以到了,愿你回去的路上,一路珍重……”说罢,停止了呼吸……。我在她身旁呼嚎再三,可她却再也没醒过来。这一天,正是冬月某日,我抱着尸体号哭,几次哭晕过去。醒来,勉强站起身,看着黎明的天色中渐渐发白的黑黝黝的四周。查找口袋剩余的钱票,只剩一千五百文了,爱人的尸体还在床上,我自己用什么来替她入殓安葬?想到这里,又伤心大哭,再想想自己穷苦潦倒,已到这样的境地,身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典卖空了,就算替西原草草装殓,也要化费不少啊。西安这地方,熟识的人只有董禹麓先生看上去还较为慷慨,于是我转身去他家。当时东方渐白,等我开了门到街上,一地的冰雪,全场仿佛地狱幂府阒无人迹。看天色尚未破晓,想我离开西原,这个时刻还太过鲁莽,又转身回去,看看床上的西原,已瞑然长睡,不再苏醒,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立即让我痛彻肺腑。不由得又大哭了一场。再过了些时候,天已大亮,急忙到董禹麓家,不停地敲他家房门。有人终于来开门,一看,是董禹麓本人。看见我那样仓惶的样子,就马上邀请我进屋。“你来的这么早?”他问道,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则在一旁嗫嚅了很长时间,未了,才把爱人死讯告诉他。他大吃一惊,问我:“那找我做什么?”我还在想着怎么把话说得婉转一些:“我只剩五串钱了……”董禹麓蹙了眉,又问:“这样子,又有什么办法?”略一沉思,就见他转身去了内室,不一会儿,拿着一包银子给我,说:“这里面约有二三十两,你可以拿这去做丧葬费用。”又喊来他的一名叫罗渊波的亲戚,要他跟我回去,帮我料理丧事。我也来不及说声谢谢,就带了罗渊波往回走。路上,渊波告诉我:“董禹麓其实自己也一文不名,刚才送给你的钱,是他的一名族弟寄存在他家的……”我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渊波就帮我去市场购买替西原入殓的寿衣,又临时请来一名女仆,替西原沐浴更衣。我把拿来的银子称了称,总三十七两。从银子的份量上,也体会得出董禹麓这个人的慷慨高风。再去请和尚来念经做法事。到这一天的午后,装殓事毕,我就把西原的尸体葬在了西安城外的雁塔寺。在小雁塔下。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家,俭葬完华,一路既为死去的人伤心,又替自己坎坷的身世觉得悲苦,真是百感交集,痛不欲生。走到熟悉的家里,突然又感觉西原真的不见了,室冷帏空,好像上苍真的设下了一个困境,要让我独自钻进去,苦苦煎熬,于是又仰天长号,眼泪也哭尽了,嗓子也嘶哑了。我这一生的经历,讲到这里,委实是肝肠寸断啊……。我这本书,也就从此辍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