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山西春寒料峭,张思翰带着满身的疲倦,怀里揣着那枚中华厨艺绝技大赛的纯金金牌,连夜从太原赶回古城介休。他的心情很激动,也很镇定,师傅的训导时刻牢记在心——为人必须低调,所以在记者包围之前,他悄悄地走掉。虽然如此,他感觉身后仿佛有一条影子,与他若即若离。
其实,赛场距离车站并不远,所以张思翰没打车,而是独自提着行李沿着这条长街走得飞快。没有路灯的长街,漆黑而寂静,城市的灯火与星光彼此交相闪烁。蓦地,张思翰的心忽然紧缩,身后亮起一道极亮的光柱,强光刺眼,什么都看不清,但是耳边传来发动机清晰的咆哮声,一头黑色怪物朝着张思翰凶狠地撞了过来。
身体潜能瞬间爆发,张思翰用最快的速度向路边冲去,接着纵身一跃,跳进一个暗绿色的塑料桶。
“砰!”
塑料桶被撞裂,几只塑料桶相互撞击,翻滚而出。但是柔韧的塑料缓冲了撞击的力量,张思翰狼狈地从破碎的垃圾桶里爬出来,看见一辆棱角分明的指南者疾驰而过。
张思翰想报警,那个开指南者的家伙肯定是酒驾。不过为时已晚,他没看清楚车牌,或者那辆车根本就没有牌照。他正在惊疑,忽然身后传来轮胎急速摩擦地面的尖锐声音。
张思翰猛一回头,指南者犹如幽灵一样,再次出现在长街的另一端,强烈的远光灯几乎令人头晕目眩!
发动机起起落落,犹如一头喘息而愤怒的公牛,这家伙绝不是酒驾,而是蓄意挑衅。张思翰感觉不妙,他把行李一抛,撒腿就跑,百米冲刺一样,沿着长街跑向一座大桥,桥上有一辆正在巡逻的警车。
张思翰拦住警车,向警察说明情况,警察带着张思翰迅速赶到事发地点,长街漆黑一片,没有破损的痕迹,一排垃圾桶摆放有序,地上连一点碎片都没找到。张思翰的行李被丢在醒目的位置上,什么都没丢,但是行李中的物品绝对被翻动过。警察并没有对张思翰的历险故事在意,安慰他一下,将他送到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浴池,因为他满身沾满了垃圾的臭味,不清洗一下,根本上不了车。
浴池里热气蒸腾,张思翰站在淋浴下,回想如同细细的水线流过身体,不过十分钟,究竟是什么力量改变了那条阴暗的长街,完全没有破绽,怎么可能,好像他一离开厨艺赛场,就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开始旋转,只是他并不知道,危机才刚刚开始,他还没有接触到那股力量真正的黑暗面。
擦干身体,张思翰走回到更衣室,打开衣服箱,一团凌乱,他很清楚地记得,他脱衣服的习惯是裤子压在衣服上,但是现在一团糟,显然有人动过他的衣物,不过箱子上的暗锁没坏,他环视四周,几名浴客躺在沙发上休息,有的打瞌睡,有的抽烟,没有一个人的视线投向这里。
张思翰叫来一个服务生,询问是否有人动过他的衣服箱,年轻的服务生面带笑容地解释说:“对不起先生,除了你手中的钥匙,还有服务总台的钥匙,没人能打开衣服箱的电子锁。”
张思翰果断地意识到,自己的推测没错,有人在他这里寻找什么东西,他穿好新买的衣裳,这些衣裳是他特意叫服务生按照尺码去夜场购买的,被垃圾弄脏的旧衣服已经扔掉,他偶尔也会有种迷信的思想,换身新衣,扫扫晦气。
张思翰满面春风地走出浴池,来到吧台前,他微笑着对服务台的姑娘说:“我委托保管的东西呢。”
服务台的姑娘看着他有些吃惊,半个小时前那个浑身臭气熏天的家伙,现在成了一个风度翩翩,衣着名牌的富少。她笑着将一个皮夹还给张思翰,张思翰打开鹿皮皮夹,里面有两样东西,一枚金牌,一把古老的刻刀。
小姑娘笑着说:“你是做什么的,这样神秘,托我保管东西的时候都是秘密的。”
张思翰嘘了一声,低声问:“有没有人来前台打听,我是不是在这里保管了东西?”
“没错,是有一个人来问过,他说是你的朋友,但是我没告诉他。“那姑娘媚眼如丝地瞧着张思翰。”你不是说了吗,不要让我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的朋友,你要给他一个惊喜。”
张思翰问:“我朋友呢?”
“喏,就在那。”小姑娘用手一指,忽然咦了一声,因为她指的方向是一张空沙发,沙发上放着一张旧报纸,显然沙发上的人刚刚离开。
张思翰透过玻璃窗向门前看,一个慌张的身影正钻进一辆指南者。等他追到外面的时候,指南者好似幽灵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思翰很郁闷,本来可以抢先一步,从黑暗里把那个家伙逼得无处遁形,但是偏偏迟了一点,他只好带着一股压抑的情绪走进车站。
过了检票口,张思翰抓起安检带上的行李,走进候车大厅,旅客很多,他的目光在这些旅客的面孔上扫过,把曾在浴室见过的脸孔都深深地记忆一遍,过目不忘并非难事,如果有一张面孔似曾相识,他就会确定,那是一个跟踪者,但是旅客中没有跟踪者的模样,他放松下来,等了十几分钟,列车进站,他背起行李走进车厢,用同样的对号入座式的目光搜寻,在车厢里搜查一遍,没有可疑点,他把行李包塞到货架上,和衣而卧,心里想起了另一些事情。
张思翰是一年前拜神刀米为师的,神刀米年逾古稀,无论是篆刻、石刻、微雕、竹刻,样样精绝,数十年前,他的名号已冠绝大江南北。
张思翰是神刀米的关门弟子,张思翰的爷爷张敬宗救过神刀米的命,而且指点过他的雕刻技艺。对张敬宗的大恩,神刀米刻骨铭心,所以他见到张思翰的时候,眉开眼笑,收张思翰做关门入室的弟子,将毕生绝技倾囊相授。
张思翰学得认真,神刀米传得仔细,张思翰最先接触的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小方寸大天地,这是神刀米说的,他告诉张思翰,印章是古人诚信的代表,兵符印信,皇帝御宝,往来书信,无一不印。所以要先从刻印学起,学习技艺的同时,修养自己的德行。
张思翰学习的第一课是印床,形状有点像一只刨子,说白了就是刻印的车床,能够将印石印章固定在上面,方便篆刻或者打磨,非常实用。神刀米送给张思翰一个印床,是乾隆时期的印床精品,紫檀木架,四角嵌玉,银丝花边,被神刀米视为传家之宝。
古老而精致的印床唤起张思翰对艺术的渴望,为了在印床上一试身手,他光练习磨石一项,就坚持了两个多月,指尖磨起一层厚茧,不过他的手指已经练得强劲有力,为捉刀刻字打下坚实的基础。
所谓磨石,是在桌上铺上一层粗砂纸,然后用拇食二指,紧紧抓住印石的下半部,在砂纸上左三圈,右三圈的摩擦,先用粗砂纸打磨,再用细砂纸研磨,把用来篆刻字迹的玉石平面,打磨得异常平整光滑。
不过,张思翰得意的是,他有书法基础,书画是他的家学,包括甲骨文、铭文、小篆,历代名人字帖,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怀素、柳公权、米芾、宋徽宗,各路书法到了张思翰眼前,便如数家珍。
三个月后,张思翰上手印床,第一次下刀的情形历历在目,手指划破,热血直流,小师妹米莉细心地帮他包扎伤口,她的目光像月亮一样照耀在伤口上,伤口便奇迹般地愈合了,这当然是张思翰意乱情迷的幻觉,因为他和米莉已经坠入了情网。
米莉是神刀米唯一的亲人,是个漂亮得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大眼睛,白皮肤,弯弯的俏眉,性感的小嘴,不仅人长得美,性情也温柔可爱,烧得一手好菜,在张思翰感叹米家的生活清苦之余,米莉是他最大的安慰。
张思翰收回思绪,月光宛如变幻无穷的思念在车窗外动荡,一道黑影掠过,挟着一股冷风扑面吹来。车轮摩擦铁轨的有规律的喀嚓声,还有身体随着车厢轻微的晃动,加快了人的睡意。
冷风一吹,张思翰起身穿过狭窄的走廊,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发现放在行李架上的旅行包被人动过了,对床的新疆人正在打鼾,应该不是他动的手脚。摆放的时候,他特别将旅行包轻微磨损过的一角放在第三个栏杆之后,但是现在已经摆在第一个栏杆后,而且角度也有了偏差。
金牌!
张思翰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面纯金金牌,依然平安地放在内衣口袋里。他铺好床铺,躺在上面思绪万千,他的直觉从来没错,他是在离开比赛会场的时候给人盯上的,他搭乘的是动车组,在站台买票的时候,有个黑影就站在身后,他很后悔,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相貌,现在,想要偷金牌的人一定隐藏在车厢里,车门已被锁住,车厢已经成了一个被封闭的密室。
黑暗中潜伏着一双老鼠的眼睛,贼光四射,那个想偷金牌的人可能是上铺的那个家伙,或许是对床?张思翰有了饥饿的感觉,这不是真的饥饿,而是对抓住这个惯偷的渴望!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直到星光逐渐在深蓝色的夜空中隐退,而车窗外的天色逐渐发白。
张思翰一直在等这个人出手,但是一切都很平常,疲倦中的张思翰朦胧地想起米莉,还有在厨房里的快乐日子。学艺半年之后,神刀米忽然让他扎起围裙走进厨房,每天削鸭梨,土豆皮,剥洋葱皮什么的,篆刻与厨房可是不着边际的玩意,神刀米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外师造化,内得中源,艺术的造诣与境界其实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是相辅相成,不要小看厨房里的雕功,那是练习以柔克刚的劲道。神刀米的心得与众不同,将雕刻这门技艺分成视相,触形,听劲三大境界。
视相——考察眼力,视是视线,相是形状。例如一块未经雕琢的材料,放在你眼前的时候,你第一眼便要看出材料内在的潜质与形象,在未动刀前,胸中已有了出刀的步骤和意念,做到意在刀先!
触形——修炼运刀的劲道,全靠手指的敏感度,在黑暗中走刀,不用眼睛,以手指来判断形状。神刀米让张思翰进厨房锻炼,正是要他修炼运刀的劲道,下刀狠重不难,难的是又重又柔,又稳又准。
听劲——本是太极拳的推手术语,不知何时被借来比喻雕刻的最高境界。听劲有双重意义,一是耳听,眼观,二是心灵的感知。张思翰见过神刀米雕刻竹筒,室内燃起一盏油灯,香熏中燃起袅袅香脂,异香缭绕沁人心脾,神刀米端坐于书案之后,双目垂闭,一手持刀,一手持筒,耳畔奏响抑扬古乐,手指一动,刀锋在竹筒上笔走龙蛇,似乎神游天外物我两忘,唯听刀锋之下嚓嚓作响。半个小时之后,一件精美绝伦的十八罗汉笔筒让张思翰羡慕不已,那简直是一种艺术的巅峰!
这次参加厨艺大赛,完全是神刀米的授意,临行前神刀米曾对张思翰说:“触形的修炼是听劲的入门法则,如果你拿不到中华厨艺绝技上的雕刻金牌,就不要回来见我。”
张思翰于是辞别师傅,来参加比赛,但是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哪里不对呢?
——这里!
张思翰猛然睁开眼睛,因为有一只手伸进他的胸口,张思翰忽地坐起,想抓住那只手,但是那只手缩得极快,黑影在他眼前一晃,顺着狭窄的过道向车厢外跑去,卧铺中熟睡的旅客被脚步声惊醒,睡眼蒙眬地张望,好似还没从旅程的疲惫中缓解过来。
金牌还在口袋,张思翰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思绪,盯着那道黑影打开车厢的门,闪了一下消失不见。开始他并没有着急,但是他的手无意地摸了另一只口袋,汗水立刻渗满了前额,那把刻刀不翼而飞!
在张思翰的印象里,那个小偷已经无路可退。张思翰极快地跑到车尾,小心地拧开车厢的门,另一节车厢的门已经关闭,车厢的连接处有一间水房,还有一个洗手间,隐约可见后面那节车厢的乘务室里亮着灯光,一个乘务员用帽子盖住脸孔,正在打瞌睡。
水房里空无一人,随着车轮传来的轻微的喀嚓声。张思翰把目光瞄准了洗手间,他拧了拧把手,门从里面被锁住了,张思翰兴奋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个人就藏在里面,他用手拍了拍门说:“出来!”
没人回应。
张思翰猛烈地敲门,大声叫道:“开门,开门,你跑不掉的。”
敲门声惊动了乘务员,一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走过来,问:“你好,乘客,请问,你有什么事情?”
张思翰简明扼要地说:“有人偷了我的东西,跑到车尾,藏在里面不肯出来。”
年轻的乘务员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刻打电话联系乘警,然后敲了敲车窗玻璃,那个打瞌睡的乘务员醒来,他身材矮小,满脸疤瘌,两个人站在洗手间门前,加上张思翰,一共是三个人。三个男人似乎有了某种底气,年轻的乘务员掏出一串钥匙,毅然打开洗手间的门,然后他的脸孔有一种被瞬间击碎的感觉。
张思翰向里面看了一眼,里面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年轻的乘务员用诧异的神色看着张思翰,“这是怎么回事?”
张思翰说:“我怎么知道,你敲门的时候,不是也看到了吗,门从里面被插死了。”
另一个乘务员笑了一下,向不知所以的乘客挥了挥手,意思没有什么,虚惊一场。
张思翰感觉自己好像被嘲弄了一下,这怎么可能,两个乘警走了进来,开始询问张思翰,张思翰只好如实陈述。警察证实了两个乘务员的话,同样也是一头雾水,满脸狐疑。那些被惊扰的乘客,正在窃窃私语,说是车厢里有鬼魂作祟。
列车已经到站,张思翰带着落寞的心情下车,打了一辆车,随便转了几圈,确定后面没人跟踪,这才驱车回家。
这是一座有百年历史的深宅大院。标准的四合院布局,颜色陈旧的琉璃瓦门楼,朱漆剥落的大门,铜锈斑斑的铺首,他抓起门环轻轻地扣了两下,里面有人轻声问:“谁?”
米莉的声音很好听,一点也没有山西人口音,是标准的普通话,还有一点江南水乡的韵味。
张思翰调皮地学着山西人的口音说:“额(我),张大厨子。”
张大厨子是米莉对他的专称,在厨房里与土豆地瓜芋头打交道的时候,米莉爱叫他张大厨子,说他是标准的宅男。院子里哎呀一声,米莉带着欢喜的目光开了院门,张思翰低声说:“额回来了,你有没有想额?”
“想你个大头鬼。”米莉说,“快进来,爷爷正盼着你回来呢。”
米莉留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娇小的鼻子,完全一幅小鸟依人的模样。她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像是在月光的倾泻下静静盛开的荷花,连院子里漂浮的微尘都成了她娴静温柔的点缀。
张思翰走进院子没看见师傅,正房里还亮着灯光,他有点奇怪,神刀米每天起得很早,在院子里练习太极拳。
“师傅,我回来了。”张思翰说。
无人应声。
张思翰又说了一遍,还是没有动静。他和米莉推门而入,只见神刀米侧着脑袋趴在宽大的书案上,歪斜的脸色映在灯下苍白无血,呼吸已经停止,身下流着一大泊鲜血,他的表情里还带着一种惊讶的微笑,张思翰从没见过师傅有这种表情。
米莉吓坏了,脸色苍白,身子不停地颤抖,张思翰不想让米莉看见尸体的神情,一把紧抱住她,把她推向门外,米莉却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五分钟后,警笛响彻了这条小街,而米莉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