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全传》从总体上说写得通俗生动,较有可读性,当然,艺术上比较粗糙,全书前后部分不够统一,神灵怪异描写过多等,也是明显的缺点。所以,在中国古代英雄传奇小说中,还只能算是二、三流的作品。
《飞龙全传》问世之后,对后代的小说、戏曲有较大影响。在《飞龙全传》里就提到赵太祖圭下南唐的故事:“后来赵太祖三下南唐,在于寿州被困,陶三春挂印为帅,领兵下江南解围救驾。在双锁山收了刘金定,二龙山活擒元帅宋继秩,刀劈泗水王豹,有许多功劳。”可见当时已有“赵太祖三下南唐”的故事,到了清代由“好古主人”编成《赵太祖三下南唐》(又名《侠义奇女传》)一书,五十三回,存清同治四年(1864)刊本,可以看作是《飞龙全传》的续书。但故事荒诞无稽、神魔鬼怪描写过多,价值不大。取材于《飞龙全传》的京剧和地方戏剧目,多达数十种,如《飞龙传》、《童家桥》、《送京娘》、《输华山》、《龙凤缘》、《打瓜园》、《斩黄袍》等,有的至今仍在演出。从赵匡胤故事流传演变中,也表明《飞龙全传》在中国小说史上承前启后的历史地位,是一部值得重视的作品。
《英烈传》,又名《皇明开运英武传》、《云合奇踪》等,八十回。此书存数种明刊本,版本比较复杂。最早的是明万历十九年0591)书林杨明峰刊本气它的作者,明沈德符《野获编》谓郭英之孙郭勋所作,因为射死陈友谅究竟是谁,在明代已有争论,郭勋为宣扬乃祖射死陈友谅的功绩而作此书。另外,有的版本题为“稽山徐渭文长甫编”,又把著作权归之于徐渭,这两说均不可靠。
《英烈传》是写朱元璋和其他“开明武烈”反抗元朝统治,建立明王朝的故事。从朱元璋幼年时代写起,到建立明王朝,“定山河庆贺唐虞”为止。这本书反映了元末社会的动乱。朱元璋发迹变泰,从一个流浪青年演变为开国君主的过程,比较完整地写出明朝开国史,塑造了朱元璋和“开国元勋”徐达、常遇春、刘基等人的形象,在小说史上有一定意义。
但这部小说,所叙故事大都本于史传及杂著、野史,过于受史实束缚,缺乏艺术想像与虚构,“结果成了与新闻纪事差不多的东西”(2)。因此,人物形象不够鲜明,可读性较差。书中对朱元璋的青少年时代描写简略,着重写他当了统帅之后的战争生涯,只出现了一个一本正经、发号施令的朱元璋,而没有表现他市井豪侠的一面,没有展现他市井豪杰的心灵世界,没有表现他作为“普通人”的个性。
这本小说虽以朱元璋为中心人物,但它的写法却不是走英雄传奇小说的路子,没有集中于个人命运的描写,而偏重于历史事件的叙述。因而,这本书虽然是“叙一时故事而特置重于一人或数人者”,却没有完成塑造传奇式英雄的任务,而像一本历史的“小账簿”。
(1)有关《英烈传》版本,参看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
(2)赵景深:《中国小说丛考》,第175页,齐鲁书社1983年版。
《英烈传》虽然艺术成就不高,但对戏曲、曲艺创作都有较大影响。评书有专说《英烈传》的,京剧和地方戏从中取材的有二、三十种之多,经过戏曲艺术家的再创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等人物,形象鲜明、血肉丰满地活跃在戏曲舞台上。
《英烈传》问世后,又出现《续英烈传》一书。《续英烈传》,五卷三十四回,题“空谷老人编次”,首有纪振伦序,署“秦淮墨客”。孙楷第先生认为作者大概就是纪振伦。
《续英烈传》是以明代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即“燕王靖难”为题材,故事从明太祖确立皇太孙朱允坟为继承人开始,至燕王朱棣夺取政权,登皇帝位,改元永乐,建文帝流亡为止。小说中所写基本上合乎史实,唯有第五卷(即28回以后)建文帝削发为僧,云游各地过流亡生活,以及后来又“归国”的故事,是根据传说加以附会的。
“燕王靖难”是明代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当然吸引了不少作家。但在众多反映这一事件的文艺作品里,大多数站在建文帝一边,讨伐燕王的篡逆,表现忠与奸的斗争;有的则在建文帝失去皇位这件事上,寄托亡国的哀思,如李玉的《千钟禄》。但是《续英烈传》比较客观地反映了这场明代初年王室争夺最高统治权的斗争。一方面是“仁慈之王”的建文帝,一方面是“英雄之主”的燕王,两人为争夺帝位而进行了极为残酷的斗争。作者并没有美化一方,丑化另一方,而是客观公允地写出这种斗争的残酷无情,撕开了统治阶级所谓纲纪伦常的虚伪面纱,揭示了斗争的本来面目。燕王为了从侄儿手里夺取皇位,费尽心机,在政治上、军事上采取各种谋略,充满了杀机,到夺取帝位之后,又屠戮建文旧臣,追捕建文,使当时的南京成了血雨腥风的世界;而以“仁慈治天下”标榜的建文帝,虽然口头宣扬仁义道德,但他为了保住皇冠,必欲置诸叔于死地而后快,继位不上一年,周王、齐王、湘王、岷王、代王尽皆废削;又派人监视燕王,剥夺他的军权,甚至使反间计,策动燕王世子叛父等等,手段也十分毒辣,哪有什么骨肉之情、仁爱孝慈之心?作者客观地、真实地写出这种封建最高统治集团内部你死我活的夺权之争,这对认识封建统治者和封建政治的本质是很有意义的。
《续英烈传》虽有过于拘泥史实,想像虚构不够,叙述多于描写的缺点,但与《英烈传》相比,艺术上还略胜一筹。特别是建文和燕王两个人物写得比较成功。建文长在深宫,缺乏才智,仁柔懦弱;燕王则是久经沙场,老谋深算,智勇兼备。通过众多场面的描写,把两人的不同性格鲜明地写出。例如,第一回《明太祖面试皇孙》,朱元璋写下“风吹马尾千条线”一句,让允坟做对子。允炊马上对了一句:“雨洒羊毛一片毡”,而燕王则对了“日照龙鳞万点金”一句。通过简单的属对一事,就对比地写出、建文与燕王的不同气象。
《续英烈传》写战争继承了《三国演义》的优良传统,视角集中于战争双方的统帅部,比较细致地描写双方统帅部的决策过程,双方“斗智”的情景,从而较好地展示了双方统帅的精神面貌与性格特征,这也是建文和燕王形象能比较丰满的重要原因。
《续英烈传》对戏曲也有较大影响,昆曲及地方戏里都有与《续英烈传》有关的剧目,如《千钟禄》、《方孝孺》、《碧血十族恨》、《奏朝草诏》等。
(第七节)其他英雄传奇小说
除本章各节叙述的英雄传奇小说外,还应提及的英雄传奇小说有《禅真逸史》和《禅真后史》两书。
《禅真逸史》(坊间刻本改题为《妙相寺全传》或《大梁野史》),八集四十回;《禅真后史》,十卷六十回。二书均题“清溪道人编次”,存明刊本。清溪道人,即方汝浩,系明崇祯年间人,生平不详。除以上二书外,他还著有《扫魅敦伦东渡记》一书,将在本书《神魔小说》一章介绍。
《禅真逸史》原书前面有徐良辅题词和《凡例》八则。书以南梁和东魏为背景,叙述东魏镇南大将军林时茂,因得罪权臣高欢之子高澄,惧祸出亡,在泽州向月庵出家,名太空,号澹然。后人梁,被荐为建康府妙相寺副主持。正主持钟守净不守清规,与破落户沈全之妻黎赛玉通奸,澹然劝戒不从,钟守净反在梁武帝面前诬其勾结东魏,澹然惧祸潜逃。过张太公庄,其子为狐精所惑,澹然为之除妖,又得《天枢》、《地衡》、《人权》三册天书,能呼风唤雨,召神驱怪,自此在张家隐居修真。十余年后,澹然得杜伏威、薛举及张太公之孙善相为徒,传授武艺法术。三人后在孟门山与缪一麟、查讷共同起兵,夺城陷府,声威大振。及齐篡位,齐都督大将军段韶出兵征讨,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等受招安,皆封侯,镇守西蜀。澹然随三人至蜀,在峨眉山修炼。朝代数易,至唐灭隋,澹然九十余岁,在山坐化,杜伏威等各传位与其子,弃家访师,后皆登仙界,全书以“禅师坐化证菩提,三主云游成大道”作结。
《禅真后史》卷首有翠娱阁主人(陆云龙)写于崇祯己巳年(1629)序和《源流》一篇。《禅真后史》是《禅真逸史》的续集,与《禅真逸史》源流相接。前二十回写儒生瞿天民为耿寡妇家塾师,品德高尚,与耿家、刘浣家结下深厚友情。他学儒、从医、经商,几经波折,家境逐渐富裕。二子先后娶亲。其时正当唐太宗末年至武后以周代唐前后,天下动乱,人民饥馑流离,盗贼蜂起。上帝为挽救苍生,派林澹然高徒之一的薛举,降生人世。瞿天民之妾阿媚忽然怀胎,生下一子,就是薛举转世,取名为琰。瞿琰自幼得林澹然传授仙术,抱济困扶危之志,平暴灭妖,斩除奸佞,为国立功,深受武则天赏识,但他看到朝政日非,见机而退,弃名避世,归隐飞升,重返天界。
作者自视甚高,认为《禅真逸史》“当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并垂不朽”(《凡例》之六;。主观意图是把歌颂英雄豪杰替天行道的《水浒传》与匡扶汉室的《三国演义》揉合起来,创造出与二书并驾齐驱的新作。但是,作者的思想境界、艺术才能远不逮施耐庵、罗贯中,作者的雄心未能实现,《禅真逸史》、《禅真后史》在中国小说史上只能属于三流作品。
首先,作者歌颂的英雄人物林澹然、瞿琰虽然武艺高强,法力非凡,也有扶困济危之壮举,但是,从根本上说,徒具英雄之躯壳,缺少英雄之灵魂,就是缺乏对黑暗邪恶势力的反叛精神,而是趋时避害,明哲保身,以至消极退隐。林澹然在东魏得罪高澄,“削发为僧,逃灾躲难”;在南梁又因劝戒恶僧钟守净,知其不改,怕他报复,又“云游方外,免使祸及”。当他逃离妙相寺,遇到韩回春、李秀等人,劝他“先开除了这贼,然后逃避不迟”。他却说:“这厮乃圣上所宠,若杀了他,即是欺君逆主,反为不忠。”林澹然形象的塑造,无疑受水浒英雄鲁智深的影响,但二者之间的差距,何啻十万八千里!《禅真后史》中的瞿琰遵从其师祖林澹然的教诲,不敢“恃血气之勇”,“以取殒身灭族之祸”,因而到武后改唐为周,他见朝政紊乱,却不能像《三国演义》里的英雄那样匡扶汉室,至死靡他,而是说:“小弟若仕于朝,必有奇祸。自古道:急流勇退,谓之知机。故辞疾归闲,脱离罗网。”
其次,从艺术上说,由于作者思想境界不高,对创作素材缺乏提炼和选择,因而平铺直叙,主次不分,甚至繁枝弱干,喧宾夺主。作为《禅真逸史》中心人物的林澹然,在书的后半部只是作为杜伏威等人的“顾问”,忽隐忽现;《禅真后史》里的瞿琰恰恰相反,在书的前半部还未出世,当然没能露面,只到后半部才有较多描写。而且对主要人物缺乏性格化的细节描写,人物性格不够鲜明。作为英雄传奇小说的主人公,其英雄人物的形象却树立不起来,从这个角度说,作者的创作意图无疑是失败了。
《禅真逸史》和《禅真后史》想把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糅合为一体,同时,杂以神魔、人情小说的笔法,反映了明代末年各类小说发展之后,互相影响、互相融合的趋势。这是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一条规律,在其他小说中也常出现这种情况。这两部小说比较可取之处,倒在于对世情的描写。
作者生活在晚明,这是社会极为黑暗的时代。他对官府的黑暗,世风的颓败,深恶痛绝,借小说创作,抒发其愤懑之情。
他同情人民起义,认为是“官逼民反”的结果。当瞿琰听到羊雷等人造反时说:“草莽之中,岂无豪杰之士?可恨州县官吏恃才傲物,任性妄贪,不能抚恤英雄,必凌逼以致叛乱。”
作品反映了上自权豪势要,下及市井小民的生活,对吏治的窥败和世风的颓丧作了充分的揭露。县官简仁,号五泉,老百姓叫他“五全”:“一曰全征:凡本年一应钱粮等项,尽行征收,其兑扣足加三……如迟延不纳者,不拘老幼,酷刑监禁,决致鬻身变产赔补,才得完局;二曰全刑:凡用刑杖,亲较筹目……一下不饶,用刑时还有那吊打拶夹一套,不拘罪之轻重,一例施行;三曰全情:凡词讼必听人情……不拘是非曲直,人情到即胜,那受屈含冤的何止千万;四曰全收:凡馈送之礼无有不收……五曰全听:凡词讼差拨之事……如人情钱物两不到手时,满堂人役,俱可发育,不知兀谁的话好,造化的彼此干净,出了衙门,晦气的都受一顿竹片,那书吏、门皂倶获大利,故有‘五全’之号。”(《禅真后史》)这把当时衙门的弊端揭露无遣。作品描写钟守净、华如刚等和尚骄奢淫逸,敲诈勒索,暴露了道观佛门藏污纳垢,使披着宗教外衣、作恶多端的和尚道士原形毕露。作品描写瞿天民学儒、从医、经商的种种波折,反映了当时细民百姓生活之艰难;瞿天民家中二个媳妇合谋,预备害死小叔,独吞家产;瞿天民托人寻找坟地,地痞帮闲敲诈勒索,从中渔利等等,都活脱脱地表现了当时社会的风俗人情。为和尚奸淫牵线搭桥的尼姑越蜜嘴、地棍无赖龚敬南、瞿天民之媳泼妇张氏、江湖医生全伯通等人物都绘声绘色地活跃在书中,尽收在作家笔底。从总的方面说,《禅真逸史》与《禅真后史》比较,前者写英雄豪气为胜,后者以描写世情见长。
《禅真逸史》和《禅真后史》语言简洁明畅,自由活泼,铺事状物,绘声绘形,尤其是使用方言俚语,时曲新声,收到图貌传神的艺术效果。使用方言俚语,如“这叫做竹管煨鳅一直死”;“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早死早托生,依然做后生”;“只图个醉饱,那管猪拖狗咬”;“懦夫生中寻死,好汉死里求活”等等,都表现了作者的生活阅历和语言的功底。作者使用诗、词、曲、赋以及明代民歌《桂枝儿》等,用以描情状物,刻画人物性格,显示了高超的语言艺术。如《禅真逸史》第五回,尼姑赵蜜嘴出场:
妙,妙,妙!老来卖着三般俏:眼儿垂,腰儿驼,脚儿跷。见人抚掌呵呵笑,龙钟巧扮娇容貌,无言袖手暗思量,两行珠泪腮边落,斋僧漫目追年少,如今谁把前情道。
本,本,本!眉描青黛颜铺粉。嘴儿尖,舌儿快,心儿狠。捕风捉影机关紧,点头解尾天资敏,烟花队里神帮衬,迷魂阵内雌光棍。争钱撒赖老狸精,就地翻身一个滚。
这里把赵蜜嘴的身份行径,写得鲜明突出,并暗示了她在故事情节中的作用。
又如《禅真后史》十三回,一首嘲帮闲的短歌:
白面郎君,学帮了介闹,勿图行止只图钱,脸如笋売,心如介靛;口似饴糖,腰似介棉。话着嫖,拍拍手掌,赞扬髙兴;讲着酒,搭搭屁股,便把头钻。兜公事,指张介话李;打官司,说赵介投燕。做中作保是渠个熟径,说诨打科倒也自新鲜。相聚时,卖弄介万千公道交易处,勿让子半个铜钱。话介谎,似捕风捉影;行介事,常记后忘前。害的人虎肠鼠刺,哄的人绵里针尖。奉承财主们,呵卵脬、捧粗腿,虚心介下气;交结大叔们,称兄弟,呼表号,挽臂介捱肩,个样人勿如介沿门乞丐,讨得个无拘束的自在清闲。
这首用吴语方言写成的短歌,把帮闲的欺诈瞒骗、口甜心狠的鬼蜮伎俩揭露得淋漓尽致。
《禅真逸史》还保存了一些音乐史料,如三十三回述张善相与段琳瑛私订终身,写出了《秋鸿》等古琴曲的标题,对研究音乐史有一定的价值(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