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部《风月宝鉴》旧稿并未传世。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曹雪芹的思想也起了很大的变化。他不仅看到贵族之家的乱伦生活导致丧身败家的丑恶现实,同时也看到贵族之家的内部产生了具有一定破坏作用的叛逆力量;他既悲愤现世人生,又强烈地追求人生的艺术化。于是,从生活的困扰到精神的超越,使得曹雪芹自觉地净化和升华《风月宝鉴》中的生活经验,删去旧稿中过分直接的现实的生活描写,增以更多净化的材料。比如关于秦可卿事迹的删改,原作把她当作“败家之根本”,经过修改,删去了“淫丧天香楼”一节,并提高了她的身份,净化了她的行为,使她成了贾府晚一辈媳妇中最得上下等推许的人物;另外,以“红楼梦”这“古今之情”之线索,代替了“风月鉴”那“风月之情”之线索,使得因色戕生、贪色与贪生的矛盾,升华为“悲喜千般同幻渺”的人生悲剧的描写,并把原来“肉”的生活之描写转换为侧重“灵”的生活之描写,从而,使一部淫邀艳约的旧稿趋向于诗的境界。
当然,并不是说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的时候已经完全脱离了《风月宝鉴》的思想,实际上《风月宝鉴》中描写贵族家庭的乱伦生活,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仍隐约保留在《红楼梦》里,尤其是前二十回。但不管怎么说,从《风月宝鉴》的旧作到《红楼梦》的新作,其思想和艺术都是一种质的飞跃。
曹雪芹是否只创作了《红楼梦》前八十回?我们从乾隆间满洲富察明义的《题红楼梦》诗中,从周春的《阅红楼梦随笔》中及脂批的提示中,可以肯定地说,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并不止于前八十回,他已经使《红楼梦》具备了大致的规模,只是没来得及全部整理、定本,便去世了,所以流行的抄本最早只是前八十回。在这种情况下,高鹗根据曹雪芹的佚稿或接近原作的传抄散稿修辑了后四十回。他在《引言》中说:“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这里的“集腋成裘”,就是集曹雪芹的旧稿。
至于对后四十回的评价,虽然有思想和艺术上的不足,但总的方面应该是肯定的。首先,由于有了后四十回而使《红楼梦》成为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第二,它写出了全书中心事件、主要人物的悲剧结局,如黛玉之死、贾家之败、宝玉出家等,从而保持原有矛盾的发展,基本上符合前八十回的意图和倾向;第三,具体情节的描写生动精彩,如潇湘惊梦、颦儿迷性、黛玉焚稿、魂归离恨等,令人不忍卒读。如果说,前八个回宝黛爱情的描写,往往令人在含英咀华中深味其优美娴雅和感伤凄艳的情致的话那么,后四十回宝黛悲剧的描写,则使人在一掬同情之泪时,更痛切地激愤于封建社会制度摧残美的人物、美的情感、美的追求的罪恶,它同样也有较高的美学价值。
从《风月宝鉴》到《石头记》,直至程、高本的排印本,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经历了从低级形态向高级形态的飞跃,经历了由缺到整的修辑,这就是这部伟大文学名著的整个成书过程。
关于《红楼梦》的版本。《红楼梦》早期流传的抄本带有“脂砚斋”等人批语,题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种脂评本仅八十回,现存版本完整的很少,“甲戌本”,存十六回,“己卯本”,存四十三回又两个半回;“庚辰本”,存七十八回。“戚序本”,是经过整理加工的“脂评本”。另外还有舒元炜序本、梦觉主人序本、蒙古王府藏抄本、列宁格勒藏本、昆山于氏藏本、扬州靖氏藏本、杨继振《红楼梦稿本》,郑振铎藏本。这十二种脂本大致可分三种类型。第一类是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和列宁格勒藏本,书内有大量月旨批,而且过录时基本上保持了当初批写的原貌;第二类是戚序本、蒙府本和靖本,经过旁人加工整理,仍保持了大量的脂批,却把批语的署名和所记年时已全部删去,书名中“脂砚斋重评”字样也抹掉了,只题《石头记》,又混杂了一些不是脂批的别种批语;第三类是甲辰本、杨藏本、舒序本和郑藏本,因“评语过多”、“反扰正文”,故整理者便将不少脂批删去。
乾隆五十六年0791)由程伟元、高鹗活字排印《红楼梦》,题《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称“程甲本”,第二年程伟元和高鹗对“程甲本”修订后的排印本称“程乙本”,合称“程高本”。“程高本”的印行,迅速扩大了《红楼梦》的流传和社会影响,解放后出版的《红楼梦》就是根据程乙本重印的。1981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前八十回以庚辰本后四十回以程甲本为底本校勘,整理了一部比较完善的《红楼梦》,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红楼梦》的问世并流传,首先对青年的影响最大。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爱情婚姻悲剧引起了封建时代渴求自由的青年的共鸣,邹锼的《三借庐笔谈》曾谈到,当时的青年男女被感动得“中夜常为隐泣”。第二,影响续书、狭邪小说及现、当代文学的创作。第三,不仅当时出现了许多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戏曲和说唱,如《红楼梦传奇》、《潇湘怨传奇》、《绛蘅秋》、《三钗梦北曲》等等,直至今日,根据《红楼梦》改编的剧本、戏曲、电影、电视就出现得更多了。第四,最能说明《红楼梦》影响之大的是“红学”的形成。对《红楼梦》的评论和研究是从脂砚斋开始的,脂砚斋以后,评论和研究者越来越多,形成了一门学问,称为“红学”。“五四”运动以前,影响最大的是评点派和索隐派。评点派以脂砚斋为代表,索隐派的代表性著作出现在清末民初,其研究方法近于猜谜。“五四”运动以后,以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和俞平伯的《红楼梦辨》为代表的“新红学派”崛起,扫除了索隐派的迷障,但由于观点、方法的限制,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仍没能正确解释《红楼梦》。解放以后,《红楼梦》研究得到蓬勃发展,逐渐深人,科学意义的“红学”逐渐形成。
《红楼梦》的影响还远及国外,在1842年(清道光二十二年)就有一部分被译成英文。此后各种外国文字的译本陆续出现,计有英文、俄文、德文、法文、意大利文、日文、越南文、荷兰文等,不下一二十种,其中俄文译本、日文译本和法文译本是全译本。此外,有关《红楼梦》的各种外文论著,也有十数种之多。这些都说明《红楼梦》的国际影响和世界意义。
二、悲剧的三重意义
什么是悲剧?中外许多美学家在审美实践的过程中,曾不断地发现悲剧的许多重要特征,曾不断地给予阐述。比如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从幸福到苦难的变迁”;恩格斯说,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鲁迅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等等。虽然各自的叙述不尽相同,但都道出了作为美学范畴的悲剧的基本特征:从幸福到苦难,从追求到幻灭,从有价值到毁灭,既标出了事物的两极,又标出了两极从有到无的变迁、冲突和毀灭过程。王国维之所以称《红楼梦》为“彻头彻尾之悲剧”,正是在这一点上看到了《红楼梦》与传统悲剧不同,与世界著名悲剧相通的艺术形态。根据悲剧的这一基本特征,可以看出《红楼梦》的悲剧具有三重意义。第一,从题材的表层意义看,是通过贾府的兴衰过程及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悲剧写时代悲剧;第二,从题材的深层意义看,是通过几个女子的毁灭过程写文化悲剧;第三,从题材的象征意义看,则是通过由好到了、由色到空的变迁过程写人生悲剧。它打破了传统的思想,使作品的内涵更为丰富、更为深刻,更具有典型意义。
在封建社会的历史长河中,盛与衰总是同时存在而又彼此包含的,由衰而盛,盛极衰来,是一种螺旋式的发展。清王朝也是这样,虽然当时出现过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康乾盛世”,但其弊病和危机比起以往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来或许更为可怕。一方面,封建统治者为了加强精神统治,对思想文化采取了历史上少见的箝制与麻醉的政策;另一方面,在统治阶级内部,特别是占有大量庄田和享有种种特权的上层贵族,由于失去了开国之初一定程度的淳朴、节俭的作风,骄奢淫逸的风气日益蔓延,日臻腐败。这就加深了封建吏治的黑暗,加剧了封建社会固有的阶级矛盾和劳动人民的贫困化,也使不少贵族世家趋于破败。如果说,吴敬梓通过《儒林外史》的描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清王朝思想箝制造成的精神悲剧的话;那么,曹雪芹通过贵族盛衰的描写,则较全面地表现了清王朝腐朽没落造成的时代悲剧。这是作品题材呈现出来的表层意义。
《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系开国勋臣之后,“功名奕世,富贵传流”,正是康乾时期贵族世家的典型与代表,但其光景气象则如第二回冷子兴所介绍的,“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这里,作者借冷子兴的口,从荒淫、奢侈到后继无人,从物质基础到精神世界,全面而深刻地揭示了这个贵族世家必然衰败的悲剧命运。
荒淫,是这个贵族世家衰败的原因之一。老太爷贾敬死了,贾珍、贾蓉父子闻讯赶来,似乎不胜哀痛。可一听到尤氏姐妹来了,两个“孝子贤孙”便“喜得笑容满面”,竟不管热孝在身,死缠着她们说下流话,做出种种无赖面孔。当丫鬟看不过出来阻止时,贾蓉竟厚颜无耻地当着众人说:“从古至今,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荒淫,在这个贵族世家被视为平常之事。然而,荒淫不仅仅给贾府带来生活腐败、道德沦丧,由它引起的人事纠纷、甚至恶毒的残杀,更是不断地动摇着这座封建大厦。第四十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件秽行搅乱了水陆纷陈、笙歌盈耳的生日盛会,终于逼出了人命;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其后果是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尤二姐被逼自杀。在这个贵族世家那重帘绣幕的本背后,堆积着淫乱和罪恶,充塞着令人窒息的霉烂。虽然那些清白的女儿们努力地在这罪恶的泥潭里挣扎、反抗,但最终与这腐朽的贵族之家同归于尽。
奢侈,是这个贵族之家衰败的原因之二。且不说那些名目繁多的美器珍玩如何填满这个家庭的每个角落,也不说那些精心烹调的美味珍馐如何充塞这个家庭的每个盛筵,单说秦可卿之丧事与贾元春之省亲,那奢华靡费的程度就够惊人的了。可卿出殡,用的是一千两银子无法买到的棺材;还有一百零八位和尚拜忏,九十九位道士打醮,一百二十人打杂;又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买通内监为贾蓉捐了个“御前侍卫龙禁卫”的官衔。元妃省亲,一边是大兴土木地“堆山凿址,起楼竖阁”,修建省亲别墅,一边是大量置办珍饰古玩,连元妃看了也叹道:“太奢华过实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乐极生悲,盛极衰来。奢侈糜烂的生活,当经济发生危机的时候,便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腐败没落。虽然作者借秦可卿之魂给这个“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敲了“树倒猢狲散”的警钟,虽然凤姐、探春等个别家庭成员已经感到了危机,并开始设想了“省俭之计”,然而谁也无法挽狂澜于既倒,谁也无法挽回这个贵族之家“金银散尽”的一败涂地的悲剧结局。在内外交困之际,只得“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一代不如一代”,更是这个贵族之家的致命伤。贾敬访道炼丹,希求长生,白送了性命;贾赦作威作福,恣意享乐,干尽肮脏下作的勾当;贾珍、贾琏、贾蓉等纨绔子弟,沉湎酒色,毫无廉耻;贾政,似乎是个“端方正直”、“谦恭厚道”的人物,但头脑古板,迂阔无能,除了板着面孔训斥宝玉甚至大加笞挞之外,对贾府江河日下的局面一筹莫展。
腐朽的已无可救药,那么,新生的命运又如何呢?唯一较有灵性的贾宝玉,是“行为偏僻性乖张”。他逃避封建教育,鄙视功名富贵,把当时知识分子所沉迷的科举考试讥讽为“钓名饵禄之阶”,又把那些追求功名仕进的人痛骂为“国贼”、“禄蠢”。他痛恨那些“浊沫渣滓”的男人,他赞赏那些聪明灵秀的女子,他追求真正的爱情,他向往自由的生活;他痛苦地呼吸着令人窒息的悲凉之雾,他敏感地感应着正在萌芽的先进思想。然而,时代和社会并未为他提供进一步发展的轨道,甚至根本不允许这种叛逆者的存在,包括他所追求的一切。这突出表现在宝黛的爱情悲剧中。开始,宝玉并非把全部的热情倾注于黛玉,他对宝钗也有好感,时常“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那么是什么决定了宝玉在爱情上的取舍呢?是共同的思想基础和心心相印的感情基础,使宝玉选择了体弱多病、孤标傲世的黛玉而舍弃了有才有德、美丽温柔的宝钗。然而,这种以个人性爱为基础的婚姻必然会与封建家长权衡利害的婚姻产生矛盾,贾家所追求的,是在四大家族范围内裙带相连、亲上加亲,或者进一步高攀权贵、加固靠山,而无财无“德”、孑然一身的黛玉自然不符合贾家家长的择媳标准。这种矛盾必然使叛逆者的爱情导致悲剧的结局。退一步说,即使宝黛爱情能够取得封建家长的俯允而如愿结合,也仍然是一个悲剧。因为在那个时代,不仅找不到一块能够容纳自由恋爱、婚姻自主的乐园,也难以找到一块能够容纳这对叛逆者的生活理想和思想品格的净土。在这时代不容纳他们,他们也不屈从时代的悲剧冲突中,随着腐朽力量的由盛而衰,新生力量也落了个由萌芽到夭折的结局。
由此看来,“腐朽”有可能“萌发”新生,却不可能“催化”新生;相反,当腐朽势力还相当强大时,还会扼杀“新生”。于是,家庭婚姻悲剧便从这一角度折射出时代的悲剧。观察清代康乾盛世由盛转衰的轨迹,可以这样说,正是在上层社会蔓延的腐败现象,抑制了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阻碍了当时国家经济文化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终于导致了衰亡。从这个意义上说,贾府的悲剧是时代悲剧的一面镜子。
悲剧的时代造成了时代的悲剧,腐朽的力量阻扼了新生的萌芽。然而,透过作品的表层意义,可以看到《红楼梦》中并非所有的悲剧都是恶人的作梗或对前途的迷惘。相反,造成许多“天下之至惨”的悲剧,却往往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是几千年积淀而凝固下来的正统文化的深层结构造成的性格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