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小说新作:明年我将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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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悬疑的荒芜(2)

天色已晚,派出所的几位领导等着老王,脸上显露着遗憾与无奈,还有永远的责任心与疲劳。他们脸上的褶子超过了他们的年龄。他们从淡定到淡漠的面部肌肉的分布也盖过了刑侦的既定程序。他们向老王说明,这个派出所管的地面太大,人口太多,尤其是一些新开发的社区,秩序混乱、管理松懈,不安全的因素比比皆是。派出所领导还指出,你们那个威尼斯小区,本来是BU物业,管理得很好,后来你们的诸位业主们,为了每平方米节约五毛钱,换了现在的AD物业,结果……所长很有分寸,他可不想介入业主与物业的矛盾中去。

改革开放以来,房地产业是中国的一项新兴产业,蓬蓬勃勃、乱乱哄哄,带着几分异己的邪门歪道,带着人民币的芳香,满足了多少人的需要,勾起了多少消费与挣钱的渴望,多少新富暴富可疑之富浮出了水面,形成了多少钱与权的结盟,正与邪的共舞,也支持了多少地方财政,支持了高档餐饮业与酒水业。同时诞生了一大批新鲜名词:物业、置业、业主、开发商、按揭、月供、首付……老王对这些本来知之甚少,但是他去看朋友,看孩子,去到一些新的住宅小区,他印象最深的是,一看保安人员的身高与形象气度,就基本上可以判断这处小区的成色。平均身高一米八,个个俊俏文明,衣装平整清洁,气色健康,面带笑容,手套、对讲机、身份标志等配备齐全,说话也口齿清晰、文通字顺者,是一流高档社区;保安队伍歪七扭八,胖的胖,瘦的瘦,高的高,矮的矮,老的老,小的小,面带倦容,眼睛睁不开,值着班睡觉,衣冠不整,扣子系错或有的系有的不系,从脸上到身上都显得脏乎乎,说话龇牙咧嘴,牙床上黏黏糊糊,当然是末流社区,或是业主正在与物业管理方面进行意气用事的混战的社区。混战的特点不仅是保安的形象风度丧失,混战的社区还会停水停电停燃气停绿化停停车管理,能够使小区化为地狱,化为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声誉的败坏。当然在一流与末流间,会有大量的游走与中间地带。

老王置了业的威尼斯小区,应该属于超一流社区。地大房稀,周边有山有湖,有全市罕见的面积不小的湿地,有国务院有关机构对此湿地进行保护的盖了印的公文。社区的绿化也是第一流的。林带是柳树、枫树与梧桐,种的花主要是月季、美人蕉、扶桑、玉兰与一些牡丹芍药,果树最多的是樱桃与冬枣。是个好地方。

老王在此置业时,BU物业的保安人员,要个儿有个儿,要条儿有条儿,要五官有五官,要谈吐有谈吐,要作派有作派。小区里不止一名年轻的保姆倾心、暗恋于这里的保安,并且有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不久,老王看到了社区内部的小字报与抗争标语,内容是反对不合理的收费。购房时,只算一二层面积,地下室与阁楼算是免费赠送,当然免费云云,也只是一种促销手段,不可当真。但物业公司收取暖费时,考虑到地下室是安装了暖气设备的,便要求业主们按一二层的取暖面积加上地下室的取暖面积交费,一部分业主反对,贴起标语口号乃至告邻居书,号召起来抗争。

在这样的贼人的面前,所有可以半夜轻易地打开的房屋都是平等的。它们的区分只有两条,就是可窃性的高低与风险性的大小。可窃性的高低取决于你有多少现金多少珠宝放在可以轻易进入的房屋里;风险的大小,取决于你与你所在的小区,有多少反盗窃反犯罪分子的自我保护措施与能力,与你们的小区的物业管理状况,也与你本身的防范意识与防范措施密切相关。窃贼,是目前社会上极少数没有将级别与财产、名望与荣辱、地位与层阶、一切的资产阶级法权放在眼里的人,是真正做到将人看成天赋平等、生而平等的人,是当真做到了与许多旧风俗旧观念旧成见旧习惯彻底决裂的人。我们早就知道了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现在我们还知道了:比前两项平等还生动具体的是,在盗窃面前,就像在玉皇大帝与阎王爷面前一样,人人平等。他不是撒旦,但是他带来魔鬼的冲击;他不是造反者、反叛者,但他带来颠倒的畅快与倒立的特技。

老王一阵头晕。

老王知道这已经是脑梗阻的某种表征。老王知道自己的前庭器官已经随着年老而走向式微。这时家务女工前来诉说,她的一千七百块钱丢失了。头几天老王给她开了月工资一千七百元,她放在这里,随老王到城里去了。老王知道,这是此次唯一丢失的现金。他安慰着变颜变色、一脸苦相的女工,说:“我会给你补上的。”

是的,窃贼没有阶级路线,不懂得劫富济贫,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同命运的打工姐或打工妹。

老王连忙晃晃悠悠地来到一层半自己的工作间。首先,他发现自己的IBM笔记本电脑原地安然无恙,他大喜。幸亏窃贼也不会用电脑,没有对于IBM的兴趣。可能最戏剧性的事情还有待未来,今后,也许一位电脑迷上网迷选择了盗窃生涯,也许一位电脑迷窃贼在满足了现金盗窃以后帮你修好了运作迟缓的电脑。但此刻,他看到,书柜、写字台、底柜,所有讲究的木器家具,不管你雕着什么样的美丽的花纹,都被打开抽屉翻了个乌七八糟。是的,这里的木材品种与质量,管你黄松也好,花梨木也好,水曲柳也好,哪怕是紫檀也好……也不管你经过怎样的大师级的加工,用了什么样的工具与油漆,雕龙描凤也好,百花图案也好,一切文化与艺术并不属于窃贼。窃贼也就不属于文化,不属于国学,不属于西学,不属于儒释道也不像法轮功或基地组织,不属于普世价值,也不属于真善美,从而一切的文化不属于他自己。当然温饱更是不属于窃贼,户口不属于窃贼,职业不属于窃贼,工资不属于窃贼,居住权与居住条件不属于窃贼,八荣八耻与他老或他小无关。难道还有什么人间的美丽的文化艺术是属于他们的吗?

还好,窃贼并没有怀着多么愤激的仇富心理。匆忙地也许是如入无人之境地搜索,目的明确:找现钱!此外并无破坏的冲动,并无打它个稀巴烂的红卫兵激情。满地扔着CD、VCD、DVD等国内外光盘唱盘,有帕瓦罗蒂、迪丽拜尔、芭勃拉·史翠珊、莎拉·布莱曼的歌曲,有获得了奥斯卡奖的故事片专辑,有本国的获奖电视连续剧专辑,还有籍薇、王哲的梅花大鼓与一批京剧、地方戏曲的唱盘光盘,还有一大批交响乐与俄苏歌曲……虽然满地狼藉,却没有被故意踏毁。

也许只是由于他的匆忙?由于他的目标的单纯与明确,他无暇做进一步的破坏?

也许老王根本不应该这样想,也许老王不应该称他为窃贼。可以假设他入室行窃,可以假设他理应依法判处徒刑,可以假设他不止一次盗窃,被称为无耻的与危险的惯窃,但是不是用一个窃贼的称谓就能概括他的全貌,仍然是一个问题。哈姆雷特说,存在还是不存在,这是一个问题。老王则糊里糊涂地想着:窃贼是窃贼还是不完全是窃贼,这也还是一个问题。

老王决定,从此,他只用“他”来称呼这个擅自进室与拿走了一些东西、更严重地扰乱了破坏了这所房屋与它的住户的秩序的人。就像宗教信徒用“他”来代表上帝,而忠臣孝子用“他”来代表父皇一样。

可怜的他。唯一的唯一,老王的妻子曾经将一点打小麻将的零钱放在卧室,是42.25元,包在一个小手绢里,手绢放在一件风雨衣里,风雨衣挂在壁橱里。零钱手绢包外边是一只线手套,属于工人阶级的劳保用品。左右两个衣袋,分别装着左右或不分左右的两只手套。他已经掏出了两只手套,差两厘米,他已经能够够着那个烂手绢与四十余块钱了,不知道为什么,天意呀,他戛然而止。老王甚至为他顿足,如媒体上提倡的换位思考:怎么硬是功亏一篑啊!

卧室的地上乱扔着纸头、水电费收据、挂号费收据、揉皱了的面巾纸、收款条、便条、不知何人的电话号与不知哪儿来的人名,还有许多报纸与杂志也扔得满地都是……

这时一位刑警队的同志上来,告诉他们已经查清了进室者的入室路径。人们一起来到了地下室,一路上开了好几盏灯,经过了榻榻米室,进入了地下主厅。地下室的上方实际处在地层上面,地下室的采光靠的是位于地平线上方的一排小窗户。他们的这间地下室主厅的窗户的方向是向南与向东。向东的两个窗户的关窗用的别棍,莫名其妙地搞了一个裤裆里放屁——两叉里走。左边的是捅入插销向上一别就锁上了,而右边的窗户必须是捅入插销,向下别才锁得上。老王曾经不止一次来到地下室,看来看去老觉得这两扇窗户别扭,扭过来,扭过去,扭得整齐了,必然有一扇窗户没有关好,扭得不整齐了,则可能是两扇窗户都关好了,也可能是两扇窗户都没有关牢。究竟为什么要把关窗户的别棍做成这样地不合逻辑呢?除非当时已经策划了不可泄露的天机。这次呢,显然是一扇窗户没有关牢,“他”只需轻轻一推,身材如果不是十分庞大,一出溜,神不知、鬼不觉,一点响动都没有,他进了地下室,第一步脚踩在哪里,第二步脚踩在哪里,一步一个脚印,清清楚楚,不费吹灰之力。地下室的房高是比较小的,从窗户中向下出溜太方便了,简直是天造地设。老王只好承认,当初修建这间地下室的时候,命运已经做好了迎接不速之客的周到准备。这是一个命中注定。

第二个命中注定,这一套别墅房,正面一扇门,还有冲西方向的一扇侧门。侧门本来就没有安装结实,勉勉强强,只要用力一摇就可以将侧门卸下来,老王是用一根捆行李卷用的线绳将侧门勉强固定住的。老王太大意了。他竟然相信这里是高级住宅区,是精英的住宅区,港台的说法叫“高尚住宅区”。住宅区里使用众多的监视器,有数量不少的保安,保安人员时不时地还闹点军训,一二一,齐步走,立正,向后转,甚至还叫喊过“一、二、三、四”!作秀。当年BU公司管理物业时,进来一辆车,也如临大敌,左一个呼号,右一阵报话机,追踪汽车动态,管制汽车停泊。这里应该是多么安全的地方!老王的孩子先期搬入,孩子说,他们的捷安特轻金属造自行车从来都是放在户外,从来没有加过锁。那大概是开初,这个小区是个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地方,万物莫不如此,虎头而蛇尾,美好的开始与混乱的后来。然后是不知所终。

别墅房正门号称安装的是日本门锁。民间有所谓锁头“防君子不防小人”一说。这个日本门锁的特点是锁舌很长,可以转两圈,牢牢地深深地伸入锁槽。但是,这种门锁,从外面开虽然不易,只要进入了房间,用手指一拧再一拧,两圈,则是要怎么打开就怎么打开。这种锁头的特点是只要入室便是全权的主人。一旦有不速之客从另外的路径进入了室内,一切的一切就听从他的调遣了。

房屋与门户的布局是第二个命中注定。第三个命中注定呢,就是物业的每况愈下。从最早的反对不合理收费,终于发展到欢迎盗窃、来去自由的地步了。

最后使老王实在压不住火的是一楼半层原来汽车房改建的妻子的书房。这里很奇怪,高等户型本来各户都有可以容纳一到两辆汽车的车房,但大多数都没有做车房用。老王这里,将价格不菲的德国进口金属卷门赠给了装修工,改成了落地式大玻璃窗,挂上一层白色纱布帘,把原来向外开的门取消了,另外打开了套房内的侧门,再将墙壁与屋顶加工修缮,完成了一大间很好的书房。正墙上是装在镜框里的大大的拓印大唐高力士墓志书法,两侧有波斯诗人莪默·伽耶的诗歌配画的挂毯,还有老王夫妇的近照。他们头一年度过了金婚,五十多年,真正做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但曾经拥有,而且天长地久。他们走出了命运坎坷遭难的阴影。地上还放了些色彩绚丽的瓷瓶陶罐。这是一间很享受的屋子。

恰恰这间屋子遭到了最彻底的洗劫,两瓶五十年茅台陈酒,一本货币纪念册,一件国际名牌的刀具,被“他”掠走。还有一些国际纪念邮票与一支美国金笔。可能,这是窃贼的最后一站,他偷得比较尽心尽力。

最最惊人的是,在这间书房里,老王的太太隐蔽了一些她准备的纸钱,是为她的享年一百零二岁的亡母坟墓准备的。每年入冬,她会悄悄地去昌平的一个义地,为亡母“送寒衣”,烧掉这些上书十万、百万、千万元的冥钞。而窃贼洗劫当中,把这些纸钱全部散扔到了地上。他没有拿走冥钞,却仍然侵害了亡者的尊严与生者的悲哀。

问题在于,此时此屋内的吊灯、壁灯与环灯还都亮着。老王没有忘记幼年时家住大杂院,一间屋子里只有一盏15瓦白炽灯照明的日子,那时的夏天一个月用不了一度电。现在呢,只此间书房,吊灯至少有300瓦,环灯至少有200瓦,壁灯也在上百瓦左右。看了这样的照明情况,你会判断是他在这里进行录像,是在拍摄一个CCTV的法治在线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