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小说新作:明年我将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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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悬疑的荒芜(3)

问题不在于“他”没有考虑盗窃也应该遵守节能省电低碳的原则,问题是这间房经过大落地玻璃窗与威尼斯别墅区后门斜对,老王在这间屋能够看到后门的昼夜值班的保安人员,保安人员当然也绝对地看得到这间房舍的大玻璃。“他”,对不起,老王走到这里又不能不称他为窃贼了,窃贼只能是夜间入室的,不可能是大白天。不然,谁开的灯?夜间,这间房子漆黑,他只能是开着大灯来寻找搜刮翻腾挑选的,他不可能来到盗窃现场苦练夜老虎的本领。他能判断出五十年茅台价格高于连战主席赠送给陈云林会长的金门高粱特曲,说明他不仅具有饮酒的ABC,也有良好的视力与现场照明条件。即使他的效率神速,老王认为,他至少在此屋“作业”了半个小时。半夜三更,这里灯火通明,窃贼大张旗鼓、得心应手、拳打脚踢、左挑右拣,要什么拿什么,想什么干什么,真正做到了以我为核心,当家作主。好的,可以设想,只能认定,后门的保安人员正在打呼噜,正在好梦方酣。老王对此并不怀疑,因为他早就发现,AD物业的最大特点是保安人员的嗜睡性,何须半夜,大白天,各处保安都在睡,不睡也睁不开眼。

问题还需要往更深处想:窃贼他怎么知道此处的人员善睡嗜睡?他怎么这样有把握,他怎么胆敢打开总共五六百瓦的照明灯具,深夜独明光,肆意翻个忙?只能有一条解释,是他与保安里应外合、上下其手、联手作案!

萎萎恧恧的一个物业方面的管理人员似乎猜到了老王的心思,他过来悄悄地对老王说:“看样子可能有内鬼,您的工勤人员当中,有没有这样的靠不住的人物呢?”

老王不想理他。

然后公安人员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科学取证,用现代科技手段留鞋印,留指纹,留现场照片……一部分找老王一家包括女工谈情况进行笔录,第三部分则另行与物业方面谈话了解有关情况。

是的,很丧气,很没劲。但是老王毕竟是个老实人,得了病他只会找医院和医生,他只知道听大夫的,他从来不信什么偏方、发功、刮痧、拔罐子。进了贼,他也只知道找公安,虽然他知道,对于公安来说,这只能是小事一桩,最后丢了两瓶茅台,是茅台酒协会朋友送的,可能价值一万多块钱,这太小意思了,这根本不值一提。

老王感谢这个事件,使他体会一下老百姓的触霉头的境遇和滋味。如果在别处,他被欢迎、被认可、被接待、被安排、被介绍、被保护也被照顾。如果是别的事,他有助手,助手替他处理各项事务。但是在威尼斯别墅,他只是一个业主,他是花了钱买了房来居住的一个人,是一个面对或背对窃贼,没有什么自卫还手能力的老头子,是一个面对公安只能求官来助、求他们为小民做主的人。他是受害者、弱者,而且是由于自身的粗心大意麻痹而造成了个人的损失也给国家添了麻烦的人。他必须从头说起,姓名、性别、籍贯、曾用名、所在单位、何时来过(威尼斯别墅)、何时发现被进入、丢失了哪些东西、价值价格如何、家庭人口、直系亲属、务工人员……然后一一核对,签字画押。老王想,自己从十四岁就当了革命干部,除了二十多年的特殊遭遇,他其实离老百姓已经有了距离。这回好了,感觉不一样了。失窃使老王狠狠地接了一回地气。老王惭愧的是,闹了半天,没有丢失真正像样的东西,没有丢失机密文件,没有丢失一笔够在银行开一个理财金户或财富户、办一个金卡或白金卡的现款,没有丢失任何像样的金条、钻戒、玉镯、宝石、玛瑙、珍珠、象牙哪怕是碎银两。他惊动了派出所、区与市一级的刑警刑事侦查单位,他增加了公安部门的行政成本,他显出了一副窝窝囊囊、糊糊涂涂、生活无能、添乱有余的讨嫌相。他对此事做得不漂亮也不生色。

老王还不死心,他一不做二不休,他请本单位的保卫处室与市刑警部门联系,请他们关照,请他们尽可能地破案。他还到处分析,原车房的电灯大开是一个问题,想提醒有关领导考虑这种在深夜大放光明的环境下作案的可能性与蹊跷性。

一小时后老王接到了媒体的采访电话。他十分惊讶,中国已经飞速进入了媒体时代了吗?他老王已经如此先进地公开化、会展化、八卦化乃至明星化了吗?他老王的一举一动、一饮一啄、一得一失,已经有这样大的传播学社会学意义,已经受到这么多人民群众,或者干脆叫受众的关切呵护了吗?他毕竟不是章子怡,不是韩寒,不是小沈阳也不是为中华民族拿到过好几次田径金牌的刘翔选手啊。他真是对不起媒体的朋友们啊。

……然后靠的是劳动,老王明白了什么叫重建家园。这是一个经过盗贼的咀嚼吐出来不要的家园。家务女工的辛劳使这里大体恢复了被进入以前的样子。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来了一位来访者,提供了本来应该与老王没有关联、但也可能关系甚大的老王未曾想到的信息。

来访者说,这个别墅的文户型中有两户比较出色走光的业主。一位是周先生,是全国的少数巨富之一,他购得了文1号别墅,给他的一位女友居住。女友是一位诗人。女诗人有点像利比亚的革命领袖卡扎菲兄,不喜欢住在房间里,而多半会睡眠于花园里搭起的帐篷中。她怎么防蚊子?三年过去了,女诗人安稳地、悄悄地、我行我素地住在文1号,除去有一次据说是一位富态的女士来到这里与诗人大吵大闹了一番,而女诗人居然做得到一声不吭,可见她有多么好的内力与定力。

顺便说一下,威尼斯别墅的房屋分文、艺、复、兴四种户型。文型房屋,全部向阳,处于小区的最南面,面对湖泊水域,面对两座石桥和水葱、莲藕、菱角和芦苇。原来还常看得见野生的水鸟飞来栖息,《北京晚报》为此发布了消息,算是北京郊区环境整治的一项成绩。不久由于前来垂钓的人过多,野鸟早已经被吓得无影无踪。艺户型,位于从南向北数的第二排,也是全部向阳,同时透过文户型房屋的间隙看得见水域、植物和南面的远山;同样也保持了对于乍会面便远走高飞的野鸟们的生动怀念。其他地方,依势而修的,单体别墅算是复户型,而一双双联体的是兴户型。老王是由于孩子住进了兴户型,而拿下了一幢艺户型房屋的。

再顺便说一下,说是周先生“文革”当中曾经在自发性文学刊物如《今天》上发表过令一些领导如临大敌的现代派的诗歌,八十年代后期他为自己找过一些麻烦。只是在彻底放弃文学以后,弃文从商、弃暗投明,顺风顺水、一通百通,他最后走上了人生靓丽、事业发达的光辉之路。

有人说数年前(老王搬入此别墅之前)来到文1号问罪的富态女士是周先生的夫人,有人说不是,而是周先生的另一位女友。有人说周先生抗议物业方面未经文1号的女诗人同意就擅自放人进来骚扰女诗人的灵感。更多的人表示对此不感兴趣。对邻居兴味盎然,这是自然经济小国寡民前现代性的特点,不是商品经济生活方式的城里人,更不会是拥有豪华别墅的、提前实现了现代化的业主们的习惯。

老王倒是远远地见到过女诗人,好像还文静,有点孤独和忧郁,或许还有苍白的贫血。今年春天,女诗人的后花园里移栽了一株大银杏树,还有一株极大的梧桐,两株大树都是用大卡车运输过来,再由起重吊车将树吊起种植的。这两株树显得很威风也很高雅。另外有一棵没有人知道它的种姓与到底怎样来到这里的更大的树,说是周先生从刚果购入的,这株巨树身上吊着许多滴注吊瓶,为巨树输营养液。而此户的四周,种植了大量黄杨树条,作为自我保护的篱笆。

然而就在三棵大树栽好了成活了不久,一过“五一”,说是女主人走了。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走向何方。会不会是周先生帮助女诗人去了刚果?大陆的女诗人与前现代派诗人现企业家联手,PK台湾的三毛,也有一拼。

如果老王猜测,老王没有那么牛的想象力,他虽然已经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却没有去过刚果,他想的不是刚果(布)或刚果(金),他首先想到的大致是寂寞。寂寞使女主人无法再在豪华别墅的后园帐篷中生活下去。人除了食色性也的不可更易的要求以外,人还有一个要求,就是打破自己的与他人的硬壳,在交流哪怕是冲突中转移自己的寂寞感与孤独感。革命的发生学研究中,应该有这样的思考。

来访者说的另一家,文户型2号,老王没有什么印象。文1的西邻是文2的郑先生。郑先生什么时候都是衣冠楚楚、纤尘不染。郑先生似乎有着港台或者东南亚的背景,说汉语普通话不带轻声。据周先生说,最初他们两家邻居相处甚好,但是郑先生的文化背景不同,常常不能接受周先生的友谊与情义。周先生并不常常在此,有时候来了,带着厨师,做好一桌席,招待友人,并且临时去请郑先生赏光,郑先生一律辞谢。有时候周先生做了烤乳猪、小米粥炖海参、冰糖燕窝银耳,叫下人给郑先生家送去,却遭到拒收。来访者的口气,这方面他们对周先生不无同情。

问题出在六月,说是郑先生在自己邻居周先生家的东侧,靠近周先生住房的地方,修了一间简易棚子,也可能不是新修的空间而是原来自己的西侧洗衣房中,安装了一件估计是空调压缩机类的电机。电机工作起来噪音不小,周先生对此提出异议。郑先生不拟改变。周先生乃在自己的住宅的西侧大兴土木,组织了一大批建筑工人,准备兴建一个三层楼半高的隔音层,名义上是阻挡来自西侧的噪音,旁人看着也可能有点震慑与示威的含意。显然,这座别墅小区里,没有谁的财力能够与周总相比。

郑先生很认真,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的利益。他到法院告了周先生:违规建筑,损害小区环境与邻居利益。同时郑先生还广招媒体记者,通过舆论向周施压。

后来法院判决郑先生胜诉,要求周先生限期拆毁违规建筑。但周先生不准备执行判决,他的理由是全社区自己额外扩张地盘搞建筑的多了去啦,从来没有人管过,法院管这种事,管得过来吗?

老王想起了在物业布告栏里常常看到的告示:有关部门要求物业清查小区的违规建筑,经查:某号某号某先生,有某类型的N平方米的违规建筑,处理办法是与业主沟通。这样的告示如同废纸,根本无人理睬。

老王这才明白,他散步时从文1号门前经过,不但看到了许多工人,还看到了一张字纸,上书:“未经本户主人同意,任何媒体人员不得进入此屋,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到老王这里的并非喜欢搬弄是非的来访者,完全以为艺术而艺术的纯洁心态提醒:第一,数十名农民工居住在这里,这是一个不安全因素。老王的房舍被进入被盗窃,很可能与这些人有关。第二,不要光骂物业,物业有物业的难处,物业说话等于放屁,拖欠物业费用的业主达百分之四十九,至今数年未交物业费用的有七户。拖欠水电煤气费用的业主也居高不下,电业局多次威胁本小区要全部停止电力供应。实际又不好停,总之这样的小区,根本没有起码的规则与秩序。第三,业主委员会的工作也很难开展,谁对业主委员会的工作认真过支持过?物业则对业主委员们可能多少来点政策倾斜……谁还愿意再得罪人?第四,威尼斯别墅的优点是人少户少,威尼斯的致命伤也是人少,二百多套房舍,卖出了一百九十多套,经常在这里住宿的,不过七八十户,这样一切公共设施都门庭冷落,吃不饱;搞小卖部,无交易;游泳池,无光顾;搞班车,无乘客;烧热了一大锅炉热水,走不了几个字儿,闹什么什么赔,全部奄奄一息,最后是无疾而终。

来访者估计,老王家失窃的事件那么快被媒体得知,也可能是郑先生的活力所致。

老王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他还是渐渐品出点味儿来:威尼斯别墅小区,其实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的民主自由王国,比意大利的威尼斯自由多了。有人到法院去告状了,法院可能过问一下,不告则不理。中国是一个离开了领导至少一半人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的地方。中国人最不习惯的就是自律自行自觉自由。中国人最不习惯的最不擅长的就是当真由众人管理众人的事。在中国众人管理众人的事就是无政府主义,就是自我戕害到自我毁灭。中国人最不接受的就是公共管理与管理公共的概念。威尼斯小区哪儿来的领导?这儿没有党的书记,没有民政长官,没有公司老板,也没有驻军;一句话,这儿没有主子。大家都是主子,自然就没有了主子。开发商在售出了所有别墅之后,早就成了众矢之的,他们当初推销房屋时的一切的一切的承诺,全落实不下来。游泳池,歇业了;小卖部,关张了;班车,减了一半;会所,停顿了……物业,就更甭提啦。

老王还有一件难过的事:以他的身份和性格特点,他应该热烈地拥抱勤劳朴实辛苦无限的农民工。但发生了什么坏事,人们首先会想到的是农民工的危险性。理念与现实总是有不小的距离,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还是这样。老王已经早就超过了酸酸地爱恋理念与痛惜生活不完全符合理念的图纸的年纪了,他有些哭笑不得。

而他不能不与有关方面谈到来访者的说法,请他们注意这些五湖四海、乌合之众、身份证不知真假、不被太多的人信任、也很少有被信任、被关爱、被照顾的经验、甚至常常不能得到说好了的工资的民工们。除了人民币和老家的几间房屋,老公老婆孩子,他们还能相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