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然播放了苏联的老歌,碧云上气不接下气地给他解释,那是卫国战争期间的一首歌曲:《雾啊,我的雾》。夏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还说:“是查哈罗夫作曲。”他随音响唱道:
啊(哎呀!),雾啊,我的雾,
弥——漫——的雾啊,
游击队的战士要出征……
后来费了好大劲才听懂碧云的意思,他费了同样大的劲找到了带子,是碧云想听的话剧《保尔·柯察金》的主题歌: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们亲爱的故乡……
在莫斯科,他们一起看过这部话剧。没有放完一盒带子,碧云去了。碧云死后许多年,他在碧云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从照片背后的俄文字迹上,他知道,那英俊潇洒的青年人是基里尔。他十分理智地断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这样一个乌克兰青年约会过,在克里姆林宫共舞过的碧云,在与他结为夫妻以后,理应折磨自己和她的丈夫叶夏莽一辈子。
不是她而是他反而惊奇,她与他一起生活得那样安静。金子一样的安静。
在问他是不是爱她与了解她的那一次,他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深刻地沉痛地说了下面的话:
……我们生活在一个粗犷的时代,我们常常来不及擦干我们头上的汗珠身上的血迹。颅外科学也好,无线电通信技术也好,甚至于爱也好了解也好家也好,都与我们面临的决死的战斗,一场旷日持久的常规战争,或者干脆是一场核战争有关。云,我们的神经纤维,没有权利那样纤细呀……
可能是他太激动了,他毕竟参加过土改。虽然他自己也没有弄清他的话的含义与逻辑,他还是打动了碧云,碧云向他道歉,说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提出那样傻乎乎的问题。是的,正如叶夏莽表白的,自从他们两人成婚以来,他再没有多看过任何女人一眼。这样的男子打着灯笼也没有地方找。碧云问他两周以后是什么日子,他突然聪明无比地回答是他们结婚的三十周年纪念。回答正确,加二十分!他们两人拥抱在了一起,他们的热情和缱绻,呻唤和劲力使五十九岁的院士回想起来还不好意思。
然后仅仅过了两周!该死的金婚银婚木婚纸婚的狗屁西俗,该死的雾!
这次他决定违背一贯想法,打破自己生活的秩序去加拿大,也是为了亡妻碧云。他坚信,如果碧云在,会希望他去多伦多的。到女儿身边,毕竟似是离碧云更近一点,他终于明白了把一个家的日子过得那么安静是一种罪过。他终于明白了,打从“文革”结束以来,自己的日子过得那样规律,那样科学,每天半斤牛奶,每天七两西红柿,每天一个半鸡蛋,每天步行五千六百至一万步,每天记日记二百个字,每天不管睡得着睡不着躺七个小时……这本来不是不能改变的。
安静,除了那件事他和妻子安静得像是生活在雾里。有限的亲热,有限的说话,大部分都是事务性的:“我那双在日本买的皮凉鞋怎么找不着了?”“这个月的电费怎么一下子多了二百多块?”“有一种新式的电饭煲,要一百六十多块钱,咱们买还是不买?”
有时候他觉得要做点什么,她推开了他。有时候他们刚刚躺下,刚说了两句平平和和的话,他一阵睡意袭来,发出了轻鼾。除了1981年银婚前两周那一次,不知道猴年马月,他们靠在了一起,他们俩总是把门锁了又锁,把灯熄了又熄。到现在他想不起妻子的容貌,更想不起碧云的身体,他们的生活一直沉浸在大雾里。直到六十多岁了,他赶上了开放,他去了一些国家,特别是去了一趟印度,他去了卡吉拉霍,参观了那里的以性崇拜为特色的寺庙,他笑了,对于夫妻的事情,也可以有另一种观点和热情。而他,从四十多岁他就认定自己已经老迈,认定自己形势严峻、任重道远、课题艰难,三头六臂不够使,他早就彻底地安静下来了。
他也明白,医学可能戕害了他,医学分不清一个有灵气的女子的生态与病态,医学对于爱情、性与家庭的解释足以摧毁人生的一切神秘、羞涩和欢喜。太浓的雾不好,一切都裸露在无影灯与手术刀底下呢?
这是桃花对他的报复吗?直到这次行驶在大雾里,他忽然得到了这样一种灵感,也许叫做顿悟,这样一种灵感和顿悟使他一头冷汗。
我枪毙了她。
他说出了声。
“您说什么?叶老师,您说什么?”
“没有什么。”他推托其词。
1950年,刚刚获得解放的他,被大学选中去新解放区参加土改,多少羡慕的目光追踪着他,去以前他已经完全明白:土改土改,说下大天来要的就是站稳立场……地主富农压迫剥削农民几千年,谁为农民说过话?土改当中稍稍收拾一下地主爷地主婆,国内国外吵吵些什么?有多少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因为土改中立场出了毛病被永远地清除出革命队伍。他为之悚然奋起,壮心如火。
在离桃花镇约一百公里的P镇,他出席了当地为土改工作团举行的欢迎晚会,除了各种讲话和呼口号以外,还有一些文艺节目的演出。这中间意外的是有一个中年女人演唱桃花调,全部改了新词:
哎唉哟——
红旗飘舞鼓声扬,
解放大军无阻挡,
三座大山全推翻,
当家做主最荣光,
哎唉哟——
土改挖掉封建根,
幸福生活万年长……
桃花调的发语词本来是“哎呀……”“哎呀娇莺欲语……”“哎呀那个离人泪……”现在也变成了哎唉哟、呀呼唉,稍一调整,娇滴滴的嗲气变成了劳动号子的豪气,真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女人演唱的动作也变了,不断挥舞着小细胳臂像是呼口号,一会儿又扭动臀与腿,像是东北大秧歌。
由于晚饭时喝了一点地方政府招待的劣质白酒,叶夏莽有一点头晕,对于站在台上表演桃花调的穿着当时最时兴的草绿色列宁服的瘦女人他没有注意,只是从她的手指的动作和眼角的动作上他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他的兴奋点完全在听领导讲话和跟着喊口号上,他很注意喊得响亮干脆,表达说一不二的阶级感情和坚如磐石的阶级立场。那一晚上的文艺节目,除了陕北风味和少量东北风味的革命歌曲以外,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经受了土改的红色洗礼。他悟到,正是斗争的严酷性培养了革命人的忠贞和彻底。没有烈火,哪有真金?而如果文文雅雅,舒舒服服,LadiesandGentlemen,谁能在中国取得胜利?
在进入了收尾阶段以后,他被调离村里的工作组,叫到县上工作队部去整理一名女特务的材料。他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从一些个前后矛盾、语焉不详的招供与揭发中得知,这个女特务,名叫栗桃花,又名小桃红、胭脂红,原是一名国民党军统少校的姘头,解放前夕该少校奉命潜伏,不知去向。栗某遂离乡背井,隐姓埋名,混入革命文艺队伍,伺机变天,破坏人民政权与土地改革……
是不是那个桃花呢?叶小毛在还没有命名夏莽以前就随父母去到了大城市,他以为早把那个桃花镇的院落忘了个一干二净。如果是那个“桃花”,就更危险,更是对他的立场的严峻考验了。没有觉悟的他吃过她的杂拌儿啊,与敌人界限不清啊!无论如何,那个桃花理所当然地是一个旧社会的殉葬品,一块自应被革命的拖把揩洗干净的污锈,一件发出了旧社会的恶臭的秽物,一个含脓的肿包。有了这样的定性,她参加没有参加特务组织,她领受没有领受上级特务机关的任务,她有没有代号、暗号和密电码……并不重要,她应该活还是应该死呢?她应该不存在。不管你是否从身体上将她消灭,她注定了是要被历史与人民消灭的,历史的巨轮注定要轧过、粉碎和抛弃她的卑微的渺小的与肮脏的肉体(与军统少校一起睡,能干净得了吗)与灵魂,这难道还有什么怀疑吗?
他整理了一份不但立场坚定而且激情洋溢的文字材料,处理意见是公审批斗后枪决。
由于这份出色的材料,他被认为是一个很好的“笔杆子”,思想进步,德才双馨。书记要他到文工团去写歌词和剧本。他大惊。幸亏他及时发现确诊了书记妻子的胃下垂与肠套叠,带她到专区医院,为她做了手术,开了处方,找来了免费的药品,治好了病症,并以此说明他更适合、他本来就是医生,才避免了去文工团的厄运……最后还混成了院士。1997年春节,一位国家领导人到他的“寒舍”来给他拜年,他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而一位为他“顶缸”,从医疗单位调到文艺单位的仁兄,几年后就没有过得了“整风”与“反右”的关,再往后,“文革”中,他自杀了。脆弱的小布尔乔亚们啊。
……然而那只是一份材料,只是纸上枪决。当时所有的关于地主恶霸保甲长匪连长更不要说军统中统特务的材料了,都是建议公审枪决的。他没有决定权,他没有瞄准过谁举起枪口。他不知道这个现在想起来未免可怜的女人的下场到底如何。她早已经消失在大雾后面了。
再说,如果院士自身没有发作什么精神疾患,他应该明白:这个被他起草材料上报枪决的栗桃花就是那个给他杂拌儿吃的瘦桃花的可能性其实很小很小。虽然,她们可能是一样的卑微、渺小。
哎呀,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
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再不要啼啼哭哭,
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戛然止住了,是磁带不够长,没有让窦娥把冤苦诉完。
汽车的音响发出了沙沙声,停了那么几十秒钟,身外心内,都是浓浓的雾。叶院士在这几十秒钟内半醒半睡,他似乎看见一个精瘦如鬼的女人,她向他惨然一笑。
院士身上冷得不行,脖子、背和腰都窝囊得要死。汽车,除了赶路,看来并不适合充当别的用场。
哎呀,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磁带循环播放到第好几次,又回到了最初的《牡丹亭》,一切重新开始。
哎呀,骨冷怕成秋梦……
翦西风泪雨梧桐……
恨苍穹,
妒花风雨,
偏在月明中。
这又是哪一段呢?
重复是伟大的力量,重复有一种威严,重复是不可抗拒的,重复使他快乐之中又有些胆战心惊。看来也是天意,是命。他本来就应该好好听一下久违了的桃花调。桃花调的味道好极了。像是桂花糯米藕,像是即墨老酒,像是陕北石榴,像是西湖莼菜,像是致幻的神秘果。由于年轻,由于天翻地覆,由于外力和自身的幼稚天真,他与桃花调一告别就是——别梦依稀咒逝川,古音六十九年前!
一声桃花曲,双泪落君前!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在去国以前听一听,听完,就告别啦。外国什么都好,假使都好吧,就是没有故乡小调。中国什么都好,故乡小调也式微了。不微也没有多少缘分了,听东西只能在孩子时候,大了,一边听着梅兰芳哪怕是帕瓦罗蒂,也同时会分心想到下一次会诊的方案或者下一年度的预算。像一部旧电脑,他的数据库装的东西太多,岌岌乎自爆。他也只有在雾里,在无法快速行驶并且完全无事可做的这几个小时,做到了专心聆听。听了还要再听,听了还要再听,既疲劳又甜蜜,既伤心又满足,伤心也令人得到满足的快感。好比是还债,还债的时候你感到解脱,也感到惭愧和痛惜,不是痛惜钱财,那钱财本来就不是你的,痛惜的是你为还债用了那么长时间,还清欠债,您也老啦。
他要在一个晚上,在公路上,在大雾里还上他儿时欠下的、青年时期欠下的一种说不上是什么感情的感情债、曲艺债、艺术债、少年与青春债、家乡债。还有所有的男人欠下杜丽娘们崔莺莺们的债。古往今来,男人们欠下的风月债还少吗?
多少个夜晚,他是握着手术刀而不是握着女人的手度过的。
那么雾呢?雾的形成是最简单的物理学。没有风,没有蒸发,空中的气温没有能够比地面的凉,形不成对流……那么雾的消除呢?它需要日晒,它需要风,它需要气温的急剧改变,或者,很简单,却是很难操作,只要好好加一下温。
那么乌克兰呢?乌克兰、俄罗斯,也有许多大雾。乌克兰在大雾里,有许多前苏联的歌词为证。库奇玛、亚努科维奇、尤先科、基辅与顿涅茨的选民,他们将怎样破雾起航,决定自己的命运?大雾总会散去,那么黑海舰队的出海口呢?疯了,真是疯了,他并不是基里尔呀,他叶夏莽管那么多干吗?
1994年,十年以前,他经历了丧妻之痛。当年年底,他收到了一个搞外事工作的朋友转来的一封厚厚的乌克兰来信。他吃力地读下来了这封用俄语写的信件,是基里尔的,他寻找碧云已经许多年,信件这么厚,是因为包括了自从苏中关系正常化以来他为寻找碧云而写过的一共十多封信,前面的信都原件退回了。
他回了信,寄去了他们的全家福和碧云的丧礼的照片。
从此基里尔多次给他写信,叶院士因为俄语不好给他回信很少。头几天,可能是由于他告诉基里尔他要离开中国了,他收到了基里尔寄来的一套碧云在莫斯科摄的照片。复制的照片发黄,摄影技术今非昔比,其中大部分是与基里尔的合影,也有几张碧云自己的留影。美丽的碧云使他大哭了一场。青春是多么美好,而光阴多么无情!为什么碧云在莫斯科就能那样神采飞扬,那样沉醉幸福,令他甚至在碧云去世十年以后,仍然嫉妒得心痛!
他也收到了基里尔的近影,一个挺直了腰板的老人,须发皆白,目光深邃却又十分阴郁,他像是有严重的眼科疾病。当年的英俊潇洒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