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叫苦不迭,他一直跟随,偶然失去却又迅速找回来的前面一辆车,他指望可以把他们带到目的地城市的那辆车突然停下了,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它拐弯了。叶院士的车一怔,也犹豫了一大下,狠心跟着拐过去了。前面的司机真好,他做手势,他喊叫,他阻止他们。他的意思是:他是因为到了自己的家才停车和拐弯的,他的终点并不是叶院士要去的大城市。他们第三次失去了追踪的前一辆车的尾灯,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轨道,他与司机努力辨认,他们判断,他们现在是在一个简陋的汽车加油站附近。事不过三,三次失去跟随的目标,他大概当真完蛋了。
那就等一等吧,我们就呆在这里吧,打开所有的灯,怎么停了,接着放桃花调吧。
他的语气显出了从未有过的顺应与平和,他甚至有一点秘密的欢喜:这样的雾夜桃花,此生不会常常遇到。他还要再听五百遍桃花调唱曲。就这样西去了,也值。
他希望和着跟着录得并不好的沙沙作响的桃花调唱几句,却是意想不到的艰难,最熟悉的也是最牵心的,仅仅这一夜已经听了无数次的——却又是最陌生的。
一切都不能强求。
哎唉哟——
红旗飘舞鼓声扬,
解放大军无阻挡,
三座大山全推翻,
当家做主最荣光,
哎唉哟——
土改挖掉封建根,
幸福生活万年长……
这是怎么回事?叶夏莽骇然,怎么在文绉绉的曲词之后出现了大改良的革命高呼?就和那个被他至少是从纸面上处决了的“女特务”唱的一样?
司机解释不出来,他说这是旁的“师傅”给他录的。
那么头几次反复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支曲子呢?
他们俩分析起来,可能是老带子没有洗干净,可能是太久没有听用的带子,到了带子的一端有点粘连,头几次反复的时候,机器没有力量放出来而忽略过去了。也可能不是这样,他们俩都不是家电音响方面的专家,在科技事务上隔行如隔山。再说现在盒带早已经落伍了,新型的轿车都只设CD盘的播放器而没有插盒带的口子。然而叶院士仍然感到了一丝丝欣喜,对于“盒带”的讨论转移了一下失去道路与跟踪目标所带来的恐惧,颠簸的疲劳,夜雾的茫然,腰痛背痛颈痛,还有听桃花调带来的莫名的伤感与无力感。这就是科学技术的好处,你永远可以专心致志地却又是心平气和地去讨论它,说对了可以教导旁人,说错了可以学到知识技能;于是不再揪心,不再含泪,不再惶惶不安。
在这危难的关头,过来了一位交通民警,敬礼,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停在这里?
……谢谢你了!民警坐上了副驾驶员的座位,他在无路中帮他们找到了路。当你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他却仍然能看到一些。不论什么时候都有人为你操心,你太受不起了。
平静中他估量起自己到达加拿大之后的生活来,他忽然有点急躁,他想,一个人如果没有死,那么他就一定得算是一个活人,这是最最重要的真理。一个活人,和青年壮年一样的活人,他拥有一切活人的体征与功能,他或她的腹腔胸腔脑腔和消化循环呼吸生殖运动系统,肌肉神经骨骼皮肤毛发感官……就都存在,都运转,哪怕是半运转。“到死”而绝对不是“等死”,就是生活,生活得好才能结束得好。那么,他到多伦多究竟是干什么去呢?
女儿。女儿。女儿是他的宝贝。女儿名叫启明。妈妈既然是碧云,女儿就是启明星。女儿最终应该帮助父母穿过云呀雾呀风呀雨呀的。他至今忘不了女儿开始走路的情景,那一天难得的是他看护着她,她已经一岁零七天,她还是被牵着手扶着腰学走路,他叹息那个年代的北方的孩子差不多个个缺钙也缺少维生素D,没有足够的阳光也没有足够的蛋黄或者鱼肝油。这一天,他领着启明学走路,他“天才地创造性地”(后来这个副词短语变成了“文革”中专用于一个人的了)发现女儿的腿脚有了一点力气,他灵机一动忽然撒开了手。女儿有点怕,有点要哭。一刹那女儿也感到了自己腿上的力气,她轻轻地小小地挪了一步,不,不能说一步,只能说是一下,又一下。她看看自己,再看看爸爸。爸爸做出鼓励的手势,发出鼓励的声音,这是唯一的一次,爸爸相信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爸爸。终于,女儿迈出了真正的第一步,不是在地上蹭,是抬起左脚,向前迈了一步。女儿再看看爸爸和地面,看看自己的脚和鞋子。女儿又抬起右脚向前迈了更大的一步,成长的一步更是创世的一步。女儿渐渐加快了步伐,女儿渐渐趋于兴奋,她走得越来越快,她干脆跑起来了,她绕着圈跑。他惊呼不要跑不要跑,没有用,女儿听不懂他的话。女儿已经踉踉跄跄。他着急地大喝了一声,把女儿拦腰抱住,女儿只顾了前行,并不理会他的大吼。但是小人儿的力气毕竟太小,爸爸的两只铁臂死死地箍着她,她像被捕获的无望地扑腾着的小鸟。她这时才迟到地意识到了爸爸的大喝,她惊吓地大哭起来。
他想,他就是从这一次学走路得罪了女儿的,否则一切都无法解释。女儿一直和他有相当的距离,最明显的就是女儿上学做作业碰到问题只问她的妈妈,从来不问爸爸。当然,他也忙,他多数时间无暇过问女儿的学习,他不像一般人那样每天晚上陪着帮着孩子做作业。有一天,他很有兴致,他想要女儿的作文看看,女儿断然拒绝。这使他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狼狈与尴尬。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他知道这是外国人的说法,他当初可能不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他是这样追忆的)的父亲,他有权利有义务关心与指导女儿的学习作业。他脸都憋红了,他努力沉默了将近三分钟。女儿似乎也略感不快,她等待着父亲的下文,没有下文,她准备离去。这时父亲颤抖着声音说:“对不起,我过去对你的学习呀作业呀关心不够。”
“我小时候作文还是不错的,也许能贡献给你一点意见。也许我贡献不出什么意见,可我是你的爸爸呀,我应该知道女儿作了些什么文呀……”他尽量说得天真活泼可爱,尽量蹲下来与女儿平等地说话。那年女儿是十一岁,小学五年级,长了一个高个子,一米五九了。
“我不给您看……”女儿说。女儿反而有点激动了。
“我必须看,我有权利要求看,你还没有成年,我是你的监护人,你上学,你吃饭,都是靠我和你母亲的供应,每个月要好几十块钱……”可能还有别的蠢话。
“我给我妈看过了,那还不行吗?”女儿也摆出了决战的架势。
他最终没有看成女儿小学五年级的一次作文。
他突然大吼起来,像一只受了伤的狼。
从此他对女儿有点敬而远之、远而思之,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而当他后来在女儿长大以后,与女儿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们父女重演了一遍类似鲁迅的《风筝》里的情节,他说起看作文不成的故事,女儿哈哈大笑,女儿问:“真的吗?”
他的结论是女儿离他很远,现在反复来信要他去,可能是由于碧云的嘱咐。
嘱咐,咐嘱,能不能叫咐嘱呢,既然素质能够叫质素,介绍能够叫绍介,那么……他睡着了,边睡边发抖,他好像落在了冰窖里。
哎呀,世间只有情难诉……
疏剌剌林梢落叶风,
静悄悄门掩清秋夜……
睡梦中他听到的是当年的桃花唱的类似这几句词,醒过来以后,却是另外的段子:
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
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再不要啼啼哭哭,
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桃花已经拿不定主意唱什么给他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