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虽然已基本告别了饥荒,但在物质条件很不充裕的时代,在贫困的山乡,关于肚皮的往事总是记忆犹新。
小时候,我有点贪吃,大概是因为吃不到什么有油水的饭食,所以瘦得像猴似的。晚上父亲搂着我睡觉,总是摸着我嶙峋的排骨说,这娃干得像条龙。而记忆中自己好像滩里跑的小鸡,总是在不停地啄食。我的家乡处处是沙漠黄土,没山没水,早春大地吐绿时,最早破土的是辣辣英,我们就拿上小铲子挖,吃它的白根,除了辣,别无他味。与这些相比,榆钱算是上品了。待有一两场雨后,草长出来时,我们又能吃点红根根、米粧粧、沙吊吊,入夏后还能吃到酸溜溜、酸瓣瓣、奶瓜瓜,秋天吃和尚头、糜乌头、沙枣等。当然,如果年成好,秋天是我们最幸福的季节,就算天旱,没有瓜果,有场秋雨蔓菁还是有的。
我们对食物的搜求远不止这些,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地下钻的,如麻雀、黄鼠、刺猬、沙鸡、喜鹊,甚至猫头鹰,只要落到我们手中,必变成美味。当然,最好吃的是黄鼠,捕到后把五脏一掏,方便时腹中填上葱花、调和、盐末,若没有,也无妨,直接上火烧烤。待肉熟了,剥去焦皮,直吃得嘴角流油,香渗骨髓。有伙伴说刺猬身上啥肉都有,还说腋窝处是人肉。刺猬肉很怪,成分较杂,靠皮处有像丝网状的转转肉,味道也不错。冬春时,我们还在沙蒿柴的根上找一种白虫,只要根上有鼓包,就一定有虫,有花的,有白的,花虫看上去不舒服,我不敢吃,但有人吃。白虫子看上去很干净,在炉子盖上炼至出油,色呈焦黄,味道极佳。有一种野蜂,好在土墙做窝,我们用砖头把它如铜锈绿的密封的罐状小窝砸出来,掰开后,里面有一团蜜,用小柴棍扎上送到嘴里,甜蜜无比。有时,蜜团里有小白虫,大概是这种蜜蜂的幼虫。有的孩子敢连虫吃下去。
包产到户以前,生产队每年分两三次肉,大多数分肉的时间在中秋节前或腊月,一般来说杀牛、骆驼、羊。每到分肉那天,我总和几个小伙伴凑过去,待牛开膛后,要点东西烧着吃,腰子人家一般不给,只你给个血片(脾)。我们便把血片用刀划开,中间塞上牛油,扔到火堆里烧,熟了便刨出来把上面的灰尘拍一拍,吹一吹,一人一块吃开了。后来,我们自家杀羊,我总要掏个腰子或羊蛋,埋在炉灰里烧着吃。
山区细粮不多,以黄米、高粱、玉米、荞面之类的粗粮为主,白面是偶尔的调剂。白面对今天的孩子来说并不稀奇,但我们那时白面是精粮细粮,所谓的黑面并非今天所说的黑色食品,它比白面粗,不及白面细白而已。母亲还给我们蒸过高粱馍馍,红色的,不好下咽。我们家逢年过节吃白面,平时只有来个客人才给做一顿白面条。每次家里来人时,母亲总是和两团面,一团白面,一团黑面,父亲陪客人吃白面,他们吃完了,我们都在厨房里吃黑面。有时候,客人吃得少了,我们便能有幸吃到半碗。这样的情况并不太多,为此,我老纳闷,母亲每次和面为什么总那么精准。
上学时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才能天天带白面干粮。我们那里办丧事,奔丧的人都要给带白面蒸馍,叫供样,是给死人供祭的。一般来说,有送一盘子的,也有送两盘子的,所谓一盘子即十五个馍。办丧事时大家都吃白面馍,待丧事办完,主家的白面馍一时半会是吃不完的,于是,便切成片晾干慢慢吃。上三年级时,班上有个叫小柱的同学有一段时间很神气,他上学时天天带白面馍头,原来是他爷爷死了。过完丧事后馒头剩得太多。当时我很羡慕,甚至心头曾掠过一个至今让我赧颜的想吃得面馍馍想法。
我生来嘴刁,吃粗粮如果没可口的菜,实难下咽。但只要吃好的,往死里撑。吃黄米干饭,大多不炒菜,不是母亲懒,是为了节省。只要不炒菜,别人就点酸菜就吃了,我总要偷偷从猪油罐里挑一团猪油拌干饭,而且要躲在门外吃。那时能吃上猪油拌干饭已经是很享受的事了。大概因为那时总惦着肚皮,母亲老骂我没出息,她经常数落我:婊儿,饿死你的日子你记着!奶奶常说,这娃是饿死鬼转的,肚子里蹲着条狗呢。当然,有时母亲骂我时,奶奶也说,让娃吃么,你没听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么。
那时,家里孩子多,有点什么好吃的要么放着等亲戚来了吃,要么给老人留着,而我呢,总是想方设法偷着吃。有时候偷出来钻到菜窖里吃。上小学时,学校离家有十里路,中午不回家。那时我开始对钱有了点兴趣,此前我们村上没有小卖部,有钱没得花。学校附近是大队的供销社,当时的供销社不仅卖日用百货,还收购农副产品以及各种废旧物品。供销社水果糖一毛钱八个,饼干一盒三毛。因为老想买点东西吃,我就经常弄点羊骨头、废铁、破布头以及猪鬃、猪毛、兔皮之类的东西去卖,用以补充自己的小金库,这些钱主要为了肚皮。其实,我一直很节省,比如说饼干,我一般和同学合买一盒,然后数着片分着吃,因为一次消费三毛钱,对我来说太奢侈。当时我有个想法,什么时候我有钱了,我一定天天吃饼干和罐头。
母亲在田里劳累了一天,回来上锅做饭,吃完饭已很晚了,有时便懒得洗锅,搁到第二天早上,边搭火边洗。我和姐姐起来后总是抢着先到厨房铲黄米饽饽,谁先下手,谁上学时便有了午餐。
我不仅喜欢吃,更喜欢尝试做。那时我们家烧火做饭用的是柴火,没有鼓风机,用的是风箱,母亲做饭时,我在一边拉风箱烧火。看的时间久了,许多菜基本上也会做。
有一次暑假,家里人外出干活,我一人在家门前放羊羔,中午回家,邻居送了一把韭菜。要知道,在我们那个山村,五月之前基本上吃不到新鲜菜,一把韭菜也是很诱人的。多年前看过一篇小说,写宁南山区有个老人,在四五月份放命,家里人问他想吃点啥,他说就想吃一把活韭菜。我打了几个鸡蛋,炒好切了和韭菜拌在一起,用开水烫了面,包了馅放在锅中用油煎。相当于现在餐厅里的素锅贴,自己吃了,还给家里人留了一盘。劳累一天的家里人虽然每人吃了两三个,但那感觉是很美的。母亲时常念叨那顿锅贴。
上初中时,灶上每天一顿米饭、一顿面条,除了夏秋季啥菜便宜吃啥菜。其他时间一直是土豆熬咸菜。我们灶上在一个大水泥池子腌的沙葱,吃的时候,灶上的胡师傅穿着雨鞋下去捞。那时两周能回一次家,我们从家里拿点辣子油,冬天还带些肉臊子调进饭里吃。我们吃饭一般以宿舍为单位分组,轮流打饭,当天的值日生,到灶房排队,打完后回来给大家分。一般先打米饭,后打菜。因为每周的饭都是事先登好的,打饭时按量分配。男生一般食量大,吃得多,女生食量小,吃得少。打饭时我们要求谁值日必须勤快,早排队先打,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所有人打完饭,如果大灶上还有剩饭,会给先来的人加饭。所以,腿脚快了,我们就能多加点。
因为灶上伙食不好,我们经常在宿舍里偷着做饭。而出于防火、防煤烟中毒等安全方面的考虑,学校里坚决不允许做饭。但是,我们的自律总是经不住肚皮的闹腾,遂经常被校长逮住通报。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一同学从家里带来了肉臊子和荞面。听说那天校长到县城开两天会,我们便想钻个空子。我动手炒臊子汤,我们在大通铺的床板上铺上报纸,搓猫耳朵,还没等下锅,校长竟然出现了。我们四散逃跑。看着床板上扔下的猫耳朵和炉子上水桶里翻滚的水,一贯严厉的校长,帮我们把猫耳朵煮了,捞在了碗里,然后默默地走了。
回过神后,我们都知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个个溜回来,看着猫耳朵煮好了而且被捞出来盛在了碗里,校长不见了,虽然还有余悸在心,但是谁能抵挡住饭香的诱惑,端起碗狼吞虎咽。管他呢,先把肚子干饱再说,明天听候发落。然而,第二天,除了班主任通知各班严禁在宿舍动炊外,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后来,有个同学在学校附近找了间房子,成了我们的据点。秋天,从乡政府前的公路上过往的拉菜车很多,我们经常偷点菜自己做饭。一次,我们偷来了一捆蒜苗和几棵大白菜。我们吃的是揪面,剩了一团面,我把白菜炒蒜苗做馅,包了十几个饺子,大家抢着吃,说这东西真怪,就着面吃就那样,包进去就有饺子味。正吃着,一个住在乡上的学生来了,他带着娘娘腔说:“你们丢巴子呢!”意思是连个肉丁也没有,还他娘的吃的是饺子,亏你们想得出。这大概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那时,班里有个别同学是城市户口,吃皇粮的。我真羡慕人家每月有国家供应的那三十斤细粮,不像我们这帮穷鬼,从家里带的都是黑面干粮。而且一到校便抢着吃,两三天便吃光了两周的干粮。宿舍里有个吝啬鬼,他吃馍时头扎在箱子里独吞。只有他的馍放得时间长,有时长毛了才肯拿出来给大家吃,我们把馍掰开,一合一开便能拉出丝来,尽管如此,还是剥去绿毛把它都吃了。穷孩子的杂碎总是那么皮实,吃得不对劲了,大不了放几个臭屁,拉几泡稀,没事了!我老娘到我家,说她前几天给鸡喂了点馊饭,竟然死了四只。看来现在的鸡都比我们那时娇贵。直到我上高中时村上通电,有了机井,可以种麦子,我们才可以放开肚皮吃白面。
在校时,我们偶尔奢侈一把,买一毛钱的瓜子花生。那卖瓜子的老头真贼,他卖瓜子是一毛钱一盒,那盒是圆筒状的,他总是把底下垫上厚厚的纸,看着盒子大,实际上装不了多少。有一次回家时,我给弟弟买了两毛钱花生。那时回家要走三十多里路,走到一半,我又累又饿,于是便开始吃花生,很快吃掉了一半,我想不能再吃了,至少得给他留一毛钱的,但是,还是禁不住去摸衣袋。最后,我为了严格控制,就数电杆,过一个电杆吃一粒,尽管如此控制,到家时只剩了八个花生,不过我把它们全掰了,成了十六个。弟弟舍不得全吃,还不时给我几个吃,我感到很自责。
上高中后,学校的伙食更差。因为学校在盖学生宿舍楼,我们三十多个学生住在一间大教室里,门窗玻璃破了也没人管,墙脚是黑老鼠打的大洞,可以说是四处走风。黑老鼠个大,像小猫一样不时在宿舍出现。都说这家伙晚上能把人的耳朵咬掉,而你却毫不知觉。
夏天还好说,冬天冻得要命。炉子没人管,宿舍里有个大水桶,我们煮挂面都用它,煮完面吃饱肚子就觉得自己是神仙了,往被窝里一蜷缩,啥也不管了。即便如此,每天大家都能以笑脸迎来朝阳。当然,我们也有哭丧着脸的时候,因为当时校内校外的小痞子经常光顾我们宿舍,人在时他们逼着我们要钱,人不在时他们撬我们的箱子,偷我们的东西,凡是能用得上的他们都偷。有的同学从家里拿来的粮准备给灶上交,但没等下课去交,回到宿舍时已没了,就连被套也被扒走。我的口琴、提包、衣服、裤子,甚至从家里拿来拌饭的油炸辣子全都丢了。
后来,我们四人合租了一家旅馆的一间房子,每人每月十块,主要是为了做饭。我们从家里拿来黄米,用来做米饭或黏饭;拿来的白面,我们借来三轮车拉到粮油加工厂兑成挂面。每天下课后,我们东张西望地捡木片木棍回去搭火做饭。上午吃黄米黏饭,下午煮挂面,至于菜,自然是市场上最便宜的。旅馆里人来人往,杂人多,杂事多,有时候,隔壁的几个同学还组织一帮人赌博。他们下注较大,大概有五毛一块的,也有城里的同学拎上麻将来打,一般是打幺半的,即平胡五毛,自摸一块。我们几个绝不参与。
那时学生之间流行一种带点小刺激的游戏——吹钱。即每人拿硬币若干,按出的多少排序,出的最多的人先吹,吹翻的归自己,吹不翻的留给下家吹,依次类推。实际上,这是个技术活。最初,我的口技较好,赢多输少,平时,早上只能吃一个饼子,那一段时间,我早上都是两个葱花饼。一般来说,一局赢个几分或一两毛,输输赢赢,下来,能赚个把饼子。因为我们往往在自习课上凑在一起吹,老师一来,迅速转身,装模作样地拿起书本。班主任王老师对班里吹钱人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说闵生裕是吹坛高手,李兵山是吹坛新秀,张永利是吹坛老将。后来,随着这项活动的普及,我的水平已远远落后于新人,李兵山竟然一口能吹翻一块多钱的分币。所以,我就知趣地退出了江湖,因为输一元钱,就意味着一周的早点钱没了,我输不起。
高二时,我的姑妈进城了,她和姑父执意要让我到他们家吃饭,从此,我的伙食问题得到了根本解决。肚皮就是从那时开始吃圆的。要知道,他们家有四个孩子,而且都上学,就我姑父一人挣工资,我姑妈有时还在工地打工。虽说我父亲每年都给他家杀羊,冬天一个大羊,夏天一个羊羔,但那份情岂是那点东西能补的。我两度高考落榜,复读时一直食宿在他们家。一茶一饭当思回报,三四个年头,多少顿餐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尽自己的力报答他们。姑妈说得轻松,不就添一双筷子嘛;但对我来说,那是我一辈子也还不完的情。
上大学时,学生食堂的伙食不错,因为我们是师范生,每月有津贴,第一年每月三十七元,基本够吃了。我们班的黑蛋最节约,他还能省十块八块,回家时给弟弟妹妹买点糕点或文具。后来,津贴涨了,物价也涨了,还是不够,有的同学在宿舍里用酒精炉和煤油炉自己做着吃。食堂每天有一道菜是猪头肉,师傅面前摆两个卤好的猪头,你吃几两他给称几两切好,那个厨师一见我便笑着说:“尖嘴猴腮的,还不吃猪头肉?”我说:“好,来二两吧!”其实,上大学时,我是从不委屈自己一度饥饿的肚皮。
如今,那一切为了肚皮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我们在不同场合的同学联欢会上,面对满桌的菜肴,常常没有胃口,待酒喝开了,还说,菜是虚拟的。试想,当年要是常能有这样一顿牙祭,那是一副什么情状呢?
200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