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闵庄老龄化的加剧,近年来关于长者死亡的事越来越多,以至于说起某个长者,有时搞不清他们是否还健在。关于闵庄死事的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三十年前的那个正月,我老太太和四奶奶的死。
老太太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她一直随我大爷爷过,大爷爷早年丧偶,没有再续弦。男人没有女人家无主。实际上她算是随长孙我大爹过。人老了,大概也就为了一张嘴,老太太留给我的记忆总与吃有关。老太太的好吃、会吃是出了名的。老大妈脾气虽坏,但她对老太太照顾是没说的。脾气来了也常和老太太干仗,脾气过了该干啥干啥。一般来说,被晚辈顶撞或冒犯,老人会生气的。每当老大妈与老太太干一仗,老大妈就不理老太太了,但老太太才不管呢。你不伺候老娘,老娘自己动手。其实,有时家里人忙了,老太太就自己动手做饭。她不上厨房,就在堂屋炕上的火盆上操作。那时多用的是柴火,所以,老太太美餐一顿的代价是把堂屋搞得烟熏火燎。老大妈家的大梁、檩子、椽子乃至席子,比谁家的都黑。那时候家里没有贮藏地方,好吃点的东西都放在架上。所谓架,就是在屋顶的椽子缝拴个铁丝或绳子吊一块木板,然后把好吃的东西放在上边,一来是空气通畅,不易变质,二是防家里的猫狗,更主要的是防嘴馋的孩子偷吃。比如说,家里的肉臊子如果不放到架上,孩子闲了就偷吃。这可是用来招待客人的。那时,家里来人,最好的招待莫过于一顿臊子面。
记得一次,老大妈和老太太干仗,老大妈很凶,老太太也不是善茬,她一点也不让。干完仗,老大妈一甩屁股走了。老太太知道架上有好吃的,但她拿不到。于是,她拿来板凳,踮着小脚上去,用拐杖往下捣。一盘奶皮子被她捣了下来,因为晾得很干,都摔成了碎片,但这并不影响老太太的胃口,她在地上捡着吃。
农村人说多子多福。在那个时候,老太太是众儿孙供奉的。谁家吃点好的都有她一份。老太太能走动时,就让孩子去叫她;后来,老太太行动不便了,就用架子车去拉;再后来,就给她端到家里吃。老太太的重孙子有二十多个,平时,她讨厌我们。但是,如果到老太太家叫她去吃肉,老太太显得异常大方,格外开恩。她挪到挨土炕北墙放的箱子处,摸出钥匙,打开箱子,把平时亲戚来看给她的吃的,或是几块糖、几片饼干或干果拿出来。对当时的农村孩子来说,这些都是稀罕之物。她给你东西时还要叮嘱一句:“快装起来,别叫你大妈看见。”要是大妈看见了,这无疑授人以柄,以后再干仗时,大妈就有了说辞,会说你就把好吃的给那帮白眼狼填塞了。小孩子没出息,偶尔在老大妈家吃顿饭,她其实不小气,给你吃,但要哪天惹了她,她会骂:“婊子娃娃,吃上仇了!”所以,自我懂点事后,在她家我基本上能管住自己的嘴。
老太太活着不仅是享福,在闵庄,她更是一个象征。谁家儿子、孙子打了媳妇,老太太拄着拐杖就上门了,她不但动口,还要动手。该收拾的一个也不放过。但打完了,谁家吃好吃的还得叫她。如果谁家吃了一顿肉没叫她,换了别人,顶多有点不悦,生闷气,但老太太不干,她指着鼻子骂:“狗日的,厉害啊,你也能咽下去?”
老太太身体好,基本上没什么大的毛病。偶尔有什么小病,她基本上自己治了。记得她最常吃的药就是麻黄素。当时我纳闷,这药是万能的?啥病都治。老太太要买药,就让在大队上学的学生代买。别看她八十来岁了,但账算得很清楚。给多少钱买多少颗,少一颗也别想蒙她。比如说,你想耍个小心眼,贪污几分钱买洋糖,这骗不过她。这些年来,从一些禁毒大案中知道,麻黄素可以用来造冰毒,我似乎明白了,老太太当时对麻黄素一定是有药物依赖。
老太太的死与我们这帮顽皮的重孙子多少有点关系。因为头年夏秋时节,闵庄下了一场大雨。小村的孩子平日里玩不上水,而老太太房门前的一块洼地因那场雨积了许多水,我们便挽起裤腿玩水,从水里出来一个个就跑到老太太的屋里,拖泥带水地进屋,自然会把地给弄脏。老人烦,就骂我们:“狗日的,都给老娘滚!”而这群野孩子才不理她呢,相反,还嬉皮笑脸地逗她。老太太急了,拿拐棍比画着要打我们,我们一个个龇牙咧嘴地笑,老人更生气,她从炕上挪着准备下地教训我们,结果一下从炕沿上摔了下来。摔到地上后老太太哭叫开来,我们都吓傻了,一个个撒丫子都跑了。我不知道她那次是否骨折。但可以肯定的是从那天起,老太太就卧床不起了。
第二年正月廿七,那是个风雪交加的日子,老太太走了。老太太寿终正寝应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它何以留给我如此深的记忆,关键是老太太临走时带走了一个人。这近乎是我有生以来关于死亡的永远的谜。
农村死人后要请阴阳先生批殃,所谓殃,与逝者的寿命有关。它的计算单位是尺。长寿的九尺,短寿者大概三五尺,但是,有时未必是寿低就殃低。按阴阳说的,一个人本来能活七十,但活了六十九,他的殃算是高的,但是,如果能活一百却活了八十,那他的殃也不算高。阴阳先生根据亡者的生辰八字测算这些,同时确定下停棺、出殡和下葬时辰等等。阴阳说老太太死的日子不好,得停棺七天后下葬。而且他要孝子们不能动哭声。农村人死了最讲究的是哭丧,不哭是不行的,但阴阳先生适时提示:“行了行了,不让你们动哭声。”对个别哭得凶的,阴阳还骂呢。
老太太活了八十九岁,当是喜丧。其实,也没啥好哭的,凡是哭的,大多是女人们跪在她的灵前,想想自己的心酸事,长一声短一声地诉说而已。因为停棺时间长,那些天前来吊孝的人也多,家里总有一大帮女人操心吃饭的事。那天饭后,我在厨房门口玩。四奶奶边洗锅边和厨房的女人们有说有笑地聊天:“妈完了,我还没好好哭呢,今天要好好哭一场呢。”吃完饭,四奶奶果然到灵前去哭。她可能把攒了几天的劲都用上了,但是,那长长的一声出去再没过来。我记得当时有人把她从灵前抱到炕上抢救,又是掐虎口,又是掐人中。四奶奶的脸像纸一样惨白。一切都无济于事。老太太走了,而且带走了她最贤惠最忠厚的儿媳妇,到阴间伺候她去了。关于四奶奶的死,用今天的医学理论解释,大概是心梗、肺梗之类,但是,巧的是她恰死于阴阳先生在丧事上明示的禁忌,这是巧合吗?
四奶奶是闵庄公认的好人,她只活了五十四岁。四奶奶有个雅号——老代表。可能是年轻时以劳模的身份出席过会议吧。四奶奶家在生产队队部旁边,大多时候她是全村的炊事员。她家在队部附近,来来往往的人多,四奶奶的厚道之处在于,全村人谁都能吃上她的饭。尽管那时日子穷,但她人大方,自己家的孩子少吃点也没事。所以,只要提起老代表,没人不说是好人。也有人说,好人,好人顶啥用?好人命不长。
四奶奶的意外去世,让闵庄的一桩丧事成了两桩。老太太出殡后,大家忙着给四奶奶料理后事。各家过年时的肉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吃不了的该酱的都酱了,该腌的都腌了,剩下的大概只有等二月二吃的猪头猪肘。于是,各家便捐出了猪头猪肘,用来待客。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关于四奶奶的死,人们最惋惜的大概是后来。因为她死时家里的子女还没有什么气象,后来一个个都过得红红火火,非官即贵。说起四奶奶都说她福薄,如果多过几年那该享多少福。当然,更有人说,正是因为四奶奶埋在了吉地,所以才有了儿女的富贵。如此说来,四奶奶所以急匆匆地走了,那是在为儿女祈福。这个谁又能说得清呢。
200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