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骄阳似火,刺眼的光穿过厚厚的玻璃之后,亮度还在,却失掉了温度,麦言大半截身体都在阳光里,年轻的肌肤光滑得像缎子一般。身边的落地扇显然是坏掉了一个零件,摇起头来吱呀作响,可是一点也不影响麦言,他睡得很香。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麦佳摇醒正在午睡的弟弟,晃了晃手中的票。
“你说什么?”刚醒来的麦言还有些头晕,没听清麦佳在说什么。他揉着眼睛,想看清麦佳手中拿的是什么。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热波,那音乐节很棒的!”麦佳转过身坐在麦言的床上,背对着麦言。因为麦佳穿着镂空的上衣,低腰的短裤,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雪白的背部以下、臀部以上的位置纹着一只蝎子,此刻这蝎子的尾巴已经贴着了麦言的脸。麦言记得不久前待在这个位置的还是一只浴火的凤凰。可见麦佳的感情又不稳定了,面对这个有事没事老喜欢折腾自己身体的姐姐,麦言只有无奈地叹气。
“你不是要和火火一起去吗?”麦言撑起身体,去摸被自己扔在床头的上衣。
“别提那个浑蛋了,我跟他掰了。”也许是天气太闷了,麦佳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沮丧。
“啊,你们不是才认识吗?前几天我还看到你和他……”麦言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心里却在想:不错,这次老姐的恋情坚持了两周多,有进步。
“我说了别提他。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麦佳打断了弟弟的话,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镜子,看了看自己又长又密的睫毛和娇艳的口红。
“要去多久?”麦言穿好了上衣,犹豫着要不要掀开身上的薄毯,里面只穿了内裤。
“音乐节是七天,加上在路上的时间,来回可能要九天,你放心,机票我已经买好了,你陪着我就行了。”
“这么久啊,爸妈会答应吗?”
“瞒着他们的,我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这点小事儿也要跟爸妈说?”
“我是怕他们担心嘛,话说热波是在哪个城市?”
“成都,搭飞机两个小时就到了。”
“嗯,你先回避下,让我把裤子穿上再说。”
“你穿你的就是了,我回避个屁啊,你可是我带大的,还让我回避?”
“可是……”
“别可是了,你赶紧收拾,晚上的飞机。”麦佳一把扯开了搭在麦言腰和大腿上的毛毯。
“啊,你怎么不早点说?”麦言脸红着穿好了衣服,光着脚跳下床去翻行李包。
“早点儿没打算让你陪我去的。”
“嗯,那我要不要带着笛子?”
“拜托,你是去看演出,不是上台表演。况且那是摇滚音乐节,都是摇滚乐队,你带笛子去干什么啊?”
“我对摇滚没有多大兴趣的,那些音乐太吵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过现场,看过一次绝对让你终生难忘。那种爆发力和感染力是其他音乐不能比的,再者就算你不喜欢看台上,台下也有很多美女,足够你看的。”
听说还有美女可以看,麦言在心里乐开了花。和整天跳来跳去的麦佳不同,麦言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平时除了听听古风音乐之外,其他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甚至连稍微远点的地方也没去过。而麦佳几乎跑遍了全国,还去过国外几次。以前因为麦言年纪小,麦佳都是和她交的各式各样的男朋友一起去。这次刚和男朋友分手,加上麦佳觉得麦言年纪也不小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就帮麦言订了机票。
飞机上麦言一直在看窗外的云朵,云层之上果然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光芒万丈。麦言想如果不是在飞机上,而是骑着一头仙鹿走在云层中,那感觉一定很爽。眼睛看着一望无际的白云,脑海里想着飘飘欲仙的画面,不知不觉中麦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飞机正在供应晚餐。看了下窗外的云层,麦佳对麦言说:“现在已经飞到陕西省的上空了,回头我带你去西安玩,那里的羊肉泡馍和擀面皮很好吃。”
麦言伸着头看窗外,看到的只是大团大团的云朵。他刚睡醒,还是迷迷糊糊的,不想说话,只在心里暗想:姐姐去的地方真是多,这得飞多少次,才知道现在飞到了哪儿啊?什么时候自己能像姐姐这样见多识广就好了。
许多年后,麦言一次又一次地往来于西安和成都之间,飞机火车汽车各种交通工具他都尝试过,每一次行至半路的时候,他都忍不住会想起麦佳。想着总是在路上的姐姐,麦言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在路上。
到成都市区时已经是深夜,不过市区内还是很热闹的,麦佳已经订好了酒店,把随身带的东西放进酒店之后麦佳就带麦言去买帐篷。她打算像往年一样,音乐节开始的时候就在公园的草地上搭帐篷睡。
住帐篷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结识各式各样的人,除了参加演出的歌手,还有那些从全国各地来的年轻人。麦佳觉得麦言一直呆呆的,没有什么梦想和激情,不像个少年,起码不像麦佳喜欢的那种少年。如果说麦言是一株植物的话,麦佳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把麦言改造成一头小兽——一头生机勃勃的小兽。
人生匆匆忙忙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如果不在麦言还年少的时候改变他的思想观念,那么他很容易变成一个平凡普通的人,在父母的安排下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平凡虽然没有什么不好的,但是麦佳希望自己的弟弟是不平凡的,是光芒万丈到可以让她引以为傲的存在。
在酒店附近买好了帐篷和生活用品之后,麦佳带着麦言去逛成都的特色小吃街。走在阴凉的小路上,看着不慌不忙的行人,呼吸着南方特有的潮湿空气,麦言觉得有生之年一定要再来一次这个城市。这一次能够停留的时间太短了。虽然只是初来乍到,可是麦言已经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里。
音乐节在靠近郊区的一个公园里,因为住帐篷的人每年都很多,第二天一早吃过饭麦佳就带着麦言去公园里占位置了。演出的大小舞台都已经搭建好了,前几天都是国内的乐队,后面几天是国外乐队。麦佳把帐篷搭在大舞台的正前方,虽然离舞台有些远,但因为位置偏高,还是可以把舞台上的表演者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转个身还能看见小舞台上的表演。
演出下午才开始,但场地内已经来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一些认识麦佳的,麦佳就介绍给麦言认识。麦言能记住人的相貌,却总记不住名字,许多年后在不同的城市又遇到当年的这些人,麦言都刻意躲避着,除了避免叫不出名字的尴尬,更多的是怕他们问起麦佳。
第一个登场的是一个三男一女的组合,麦佳说他们叫蝴蝶乐队,还介绍了他们唱的歌,一串复杂的英文,麦言听过就忘记了。不过虽然听不懂词,却听得懂歌声中传递的情绪。唱了两首之后,全场就“嗨”了起来,歌手唱到激烈的时候,麦佳会拉着麦言的手,冲过人群,挤到舞台前面,跟着音乐的律动跳呀叫呀,挥汗如雨,十分疯狂。有时候被人流挤到了后面,麦佳就让麦言把自己扛起来。麦言虽然性格娴静像个女孩子,力气却是不小,扛半个小时都不用换肩膀的。
有时候他们也会和人群拉着手,围成一个圈,随着音乐一起跳。麦言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让他又惊又喜。晚上的时候他们和歌手一起吃饭聊天,一起小范围地唱歌跳舞。麦言带着好奇心,去玩那些乐手的各种乐器,几天下来,玩得最多的是吉他。麦言想自己以后也要买把吉他,他那把破竹笛子和这些电声乐器一比,简直弱爆了。
除了音乐表演,还有一些街舞高手、滑板高手、涂鸦高手来捧场。这些新事物和认识的新朋友源源不断地冲进麦言的脑袋里,就像习武之人被注入了真气一样,麦言觉得自己的任督二脉都被打通了。
因为玩得疯狂,累了就睡觉,时间过得超快。麦言刚刚融入成都的生活,听懂了四川方言,音乐节就结束了。机票买的是往返的,而且来的时候没有跟爸妈说,必须要回去了。因为不想被爸妈发现,连旅行必带的纪念品和地方特产都没买。不过麦言也没觉得遗憾,他想自己以后肯定会再来的,必须要再来。
在回去的飞机上,看着身边熟睡的姐姐,麦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那张精致的脸,和自己如此相像,性格却截然不同:一个像踩着风火轮,一个像倒骑着毛驴。
假如自己没有这么一个姐姐,生活也许会一直平淡简单下去,不会那么早就对音乐感兴趣,更不会大老远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熬夜听歌。简单的生活常常会陷入单调和乏味,想一想,麦言觉得有这样一个姐姐,幸运还是远大于不幸的。
而这场音乐节,麦言觉得对自己而言,更像一场梦——一场光与火、眼泪与汗水、荣耀和掌声相互交融的梦。现在梦醒了,该与过去平淡的生活决裂了。
二
“这么大的事儿,我做不了主,你得去跟你爸商量。”当麦言把自己想退学去学吉他的想法告诉妈妈后,和往常一样,妈妈把决定权推给了爸爸。
不用去问,麦言也知道爸爸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肯定会把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大,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拳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你要从重点中学退学,去乐队学吉他?去那种只能发放中专文凭的艺术学校?你去把麦佳给我叫过来,我倒要问问她,这几天带你去哪儿了,是撞了什么邪了,还是给你脑袋里灌水了。”
类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每当麦言想做什么特别点的事情的时候,父母都是这个反应,叫他们老顽固一点儿也不过分。麦言可不想连累姐姐。他想好了,不管父母答不答应,他都要退学。如果父母不给钱,自己就去打工,挣够了钱就去学吉他。
说干就干,麦言收拾好了东西,打算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溜出去,姐姐已经给了他一笔钱,足够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个工作安顿下来。
可惜在吃晚饭的时候,也许脸上的表情出卖了自己,也许是“知儿莫若母”这句老话应验了,总之妈妈似乎是看出了麦言的心思,把麦言要退学去学吉他的想法一股脑儿全告诉了爸爸。
爸爸把躲在房间里吃零食的姐姐也叫了出来,一场让人头疼的家庭会议开始了。爸爸在单位的时候,每到开会,他都嫌领导废话多。可回到家里,自己成了领导之后,他完全忘了下面被领导的人的感受,只顾着自己滔滔不绝。
他还引经据典,自问自答:“在我们国家,学而优则仕,是五千年的老传统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一个人生下来要好好学习,学习好了,就要争取从政当官。当不了官的话,就退而求其次,经商挣钱。要是经商也做不好,就要看你有什么特长,靠你的特长,也能混碗饭吃。你现在呢,本末倒置,放弃考好大学的阳光大道不走,偏偏要走独木小桥。你说我能答应吗?你妈妈能答应吗?我们要是答应了,就是推你进火坑啊!”
麦佳和麦言沉默不语,只有妈妈附和着爸爸说:“对呀对呀,麦言你就听你爸的吧,准没错的。你爸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爸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你不听他的,肯定会吃苦头的。”
麦言争辩道:“为什么一定要我按照你们的想法生活?你们的人生之路并不顺畅而且毫无趣味,为什么非要我再走一遍呢?我也有自己的想法的,我追求自己的梦想,难道这也有错吗?你们年轻的时候难道没有梦想吗?不能实现自己梦想的时候你们不感到遗憾吗?还是你们早就把自己的梦想忘记了,丢弃了?”
妈妈说:“你怎么能这样跟你爸爸说话,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麦佳,你傻愣着干什么,帮你爸劝劝你弟弟啊。”
麦佳拿起麦言用过的筷子,从盘子里夹了块蒜泥黄瓜,边嚼边说:“我能说什么,我觉得麦言的想法没错啊。我跟你们讲一个网上看到的故事吧。
“在英国的一个小镇上有个青年人,整天以沿街说唱为生。有个华人妇女,远离家人,也在小镇上打工。他们总是在同一个小餐馆吃饭,经常相遇。时间长了,彼此已十分熟悉。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那个华人妇女关切地对那个小伙子说:不要沿街卖唱了,去找一个正当的职业吧。我介绍你到中国去教书,在那儿,你完全可以拿到比你现在高得多的薪水。
“小伙子听后,先是一愣,然后反问道:难道我现在从事的不是正当的职业吗?我喜欢这个职业,它给我,也给其他人带来欢乐。有什么不好?我何必要远渡重洋、抛弃亲人、抛弃家园去做我并不喜欢的工作?
“邻桌的英国人,无论老人孩子,也都为之愕然。他们不明白,仅仅为了多挣几张钞票,抛弃家人,远离幸福,有什么可以值得羡慕的。在他们的眼中,家人团聚,平平安安,才是最大的幸福。它与财富的多少,地位的贵贱无关。于是,小镇上的人,都开始可怜那个华人妇女了。
“在我们这里,多数人一直是为了某种自己未必真正明白的道理而活着。我们这里的人不能在没有目标的生活中活着。而这个目标,可以是工作,可以是理想,可以是金钱,可以是孩子,可以是老人……但是,唯一不可能是的,就是自己。”
麦佳讲完之后,根本没听懂的妈妈高兴地鼓起了掌,边鼓掌边赞扬:“讲得真好,这故事太感人了。麦言你别吃了,你有没有认真听?”
“我听了的。姐姐说得很对。”这故事在网上流传已久,麦佳早就给麦言看过,所以麦言没有细听,他要抓紧时间吃饱饭,准备晚上开溜。
“对个屁,那都是国外的故事,国外和国内的价值观不同,你们是要在国内生活的,国外那种准则对你们没用的。”爸爸显然生气了,除了气麦佳为弟弟说情,还气妈妈没有听懂这故事就在那里瞎附和。
“不管故事是哪里的,反正我就是要按照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去度过人生,你们不要管我。”麦言吃饱了,准备离开饭桌。
“我们不管你?我们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我们不管你的话,你早饿死冻死了。你们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不让我们管了。我敢说,你到了社会上,待不了三天就会想到家的好了。”妈妈显然是在为刚才站错阵营而辩护。
“我跟你们有代沟,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没有办法沟通。总之不管外面有多苦,我都要去闯一闯。”麦言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离开了饭桌。
三
瓷央艺术学校男生宿舍楼的楼顶上,麦言抱着一把蓝色的木吉他,手指笨拙地拨弄着五三二三一三二三这个简单的节奏。站在这座楼的楼顶往东看,可以看得很远:宽阔的河面,平缓的水流,河岸上散步的人群,飞起又落下的水鸟,还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可是麦言面对的却是西面高耸入云的山,山风迎面吹来,让麦言想唱起许巍的那首《旅行》——一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吹响这风铃声如天籁,站在这城市的寂静处,让一切喧嚣走远。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看那晚霞盛开在天边,有一群向西归鸟。
这是麦言来到瓷央艺术学校的第三天,因为他所学的专业暂时没有授课老师的缘故,他只能照着先前买的吉他教程自己学习一些入门的东西。
瓷央艺术学校的前身是瓷央戏剧学校,因为现在学戏的人实在太少,学校维持不下去,不得已只好改了名字,开设了舞蹈班和西洋乐器班。麦言是这学校重组之后第一批学吉他的学生,来了之后麦言才知道,这学校是先招学生,有了学生再请老师。这让麦言有种受骗的感觉,可是学费已经交了,再想到和父母现在的关系,也没有别的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在这里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