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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德性与德行 (2)

如是,然后分子与分子之间联锁巩固,而社会之生命得以永续。一旧信条失其效力,而别有一新信条与之代兴,则社会现象生一大变化焉。(其为进化、为退化且勿论。)若新信条涵养未熟广被未周,而旧信条先已破弃,则社会泯棼之象立见。夫信条千百而摇动其一二,或未甚为病也。若一切信条所从出之总根本亦牵率而摇动,则社会之纽殆溃矣。何也?积久相传之教义,既不足以范围乎人心,于是是非无标准,善恶无定名,社会全失其制裁力,分子游离而不相摄,现状之险,胡可思议?于斯时也,而所谓识时忧世之士,或睹他社会现状之善美,推原其所以致此之由,而知其有彼之所谓道德者存,于是欲将彼之道德信条移植于我以自淑,岂知信条之为物,内发于心而非可以假之于外,为千万人所共同构现,而绝非一二人所咄嗟造成。征引外铄之新说以欲挽内陷之人心,即云补救,为力已微,而徒煽怀疑之焰,益增歧路之亡,甚非所以清本源而植基于不坏也。吾尝察吾国多数人之心理,有三种观念焉,由数千年之遗传薰染所构成,定为一切道德所从出,而社会赖之以维持不敝者,谨略发明之,以资身教言教之君子审择焉。

一曰报恩。报恩之义,各国教祖哲人莫不称道,至其郑重深切,未有若吾中国者也。凡管一国人心之枢者,必在其宗教。宗教精神所表示恒托于其所崇奉之神,世界各国宗教无论为多神教为一神教为无神教,要之,其崇奉之动机起子为自身求福利者什八九。(古代印度、埃及、希腊、罗马诸国所祀之神,或为能降福于己者,或为能降祸于己者,或为司情爱者,或为助战伐者,无论天神人鬼物忽皆含此意。耶教尊天可谓深,探其本然所用为劝导者,仍以祈福免祸之意为多也。)独吾中国一切祀事皆以报恩之一义贯通乎其间,故曰:夫礼者反本报始不忘其初也。又曰:有功德于民者则祀之。祖先之祀无论矣,自天地山川、社稷农蚕、门溜井灶、雨师风伯、先圣先师、历代帝王、贤臣名将、循吏、神医大匠,凡列于大祀常祀者,皆以其有德于民或能为民捍难者也。下至迎猫迎虎,有类于埃、希蛮俗之兽教,然亦皆取义了祈报、与彼都精神绝不相蒙,西人动诮我以多神?谓在教界未为进化,殊不知我之教义,以报恩之;一大原则为之主宰,恩我者多,而报不容以不遍,以祀事所由日滋也。既本此原则以立教义,故以此教义衍成礼俗制成法律,于以构造社会而维持之发达之。

其所以能联属全国人使之若连环相缀而不可解者,此其最强有力之主因也。是故恩始于家庭,报先于父母,推父母所恩而及兄弟,推父母之父母所恩而及从兄弟,如是递推,衍为宗族。宗族者中国社会成立一最有力之要素,而至今尚恃之以为社会之于者也。又念乎非有国家,则吾无所托以存活也,故报国之义重焉。然古代国家统治权集于君主,国家抽象而难明,君主具体而易识,于是有忠君之义。然我国之所谓忠君,非对于君主一自然人之资格而行其忠,乃对于其为国家统治者之资格而行其忠,此其义在经传者数见不鲜也。故君主不能尽其对于国家之职务,即认为已失统治国家之资格,而人民忠之之义务,立即消灭。故曰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未闻弑君。手足腹心草芥寇仇之喻,皆自报恩来也。

至于所以报社会之恩者,为义亦至周洽,故对于先哲明德,其崇拜服从之念极强,而不敢轻有所议,虽思想进步,未尝不缘此而小凝滞。然其所以能养成国性如此其深冈者,亦赖是也。其在并时人,则朋友之交列为五伦之一,而所以结合者亦恒在恩义。一饭必报,许友以死,我国人常有此美德,他国莫能逮也。要而论之,中国一切道德无不以报恩为动机,所谓伦常,所谓名教,皆本于是。夫人之生于世也,无论聪明才智若何绝特,终不能无所待于外而以自立。其能生育长成,得饮食衣服居处;有智识才艺,捍灾御患,安居乐业,无一不受环吾身外者之赐。其直接间接以恩我者,无量无极,古昔之人与并世之人皆恩我者也,国家与社会深恩于无形者也。人若能以受恩必报之信条常印篆于心目中,则一切道德上之义务,皆若有以鞭辟乎其后,而行之亦亲切有味。

此义在今世欧美之伦理学者,未尝不大声疾呼,思以厉末俗,而为效盖寡,盖报恩之义未深人人心也。吾国则数千年以此为教,其有受恩而背忘者,势且不齿于社会而无以自存。故西人有孝于亲悌于长恤故旧死长上者,共推为美德,在我则庸行而已。吾国人抱此信念,故常能以义务思想克权利思想,所谓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非必贤哲始能服膺也。乡党自好者,恒由之而不自知,盖彼常觉有待报之恩,荷吾仔肩,黾勉没齿而未遑即安也。夫绝对的个人主义,吾国人所从不解也。无论何人,皆有其所深恩挚爱者,而视之殆与己同体。故欧美之国家以个人为其单位,而吾国不尔也。夫报恩之义,所以联属现社会与过去之社会,使生固结之关系者,为力最伟焉。吾国所以能绵历数千年使国性深入而巩建者,皆恃此也。而今则此种思想若渐已动摇而减其效力,其犹能赓续发挥光大与否,则国家存亡之所攸决也。

二曰明分。《记》称《春秋》以道名分,《荀子》称度量分界。恒言指各安本分者谓之良民。《中庸》述君子之德则曰:“素位而行不愿乎外,分也位也,所以定民志而理天秩。”我国德教所尊论也。而或者疑定分则显悬阶级,与平等之义不相容。安分则畸于保守,与进取之义尤相戾。殊不知平等云者,谓法律之下无特权已耳。若夫人类天然之不平等,断非以他力所能划除。《孟子》不云乎:“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比而同之,是乱天下。”故全社会之人各如其量以尽其性,天下之平乃莫过是也。夫治乱之名,果何自名耶?有秩序,有伦脊,斯谓之治,无焉斯谓之乱。欲一国中常有秩序伦脊,则非明分之义深人人心焉,固不可也。分也者分也,言政治者重分权,言学问者重分科,言生计者重分业。凡一社会必赖多数人之共同协力,乃能生存发达。全社会中所必须之职务无限无量,而一一皆待社会之个人分任之。人人各审其分之所在,而各自尽其分内之职,斯社会之发荣滋长无有已时。

苟人人不安于其本分,而日相率以希冀于非分,势必至尽荒其天职,而以互相侵轶为事,则社会之纽绝矣。夫人类贵有向上心,苟其无焉,则社会将凝滞不进;安分之念太强,则向上之机自少,此固无容为讳者也。虽然,向上心与侥幸心异,向上心为万善所归,而侥幸心实万恶所栗。吾前年曾为一文登诸《国风报》题曰:“侥幸与秩序”。彼文之意在指陈当日之时弊,与本文异撰。然其言有足以互相发明者,令节录以供参考:(前略)“民之为道也,才智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别役,万则仆,自然之符也。故在治世,其为十人长者,必其有以长于十人者也;为百人长者,必其有以长于百人者也;为千万亿兆人长者,必其有以长于千万亿兆人者也;大必有以长于人,然后长人则居人上而不以为泰。人有所长于我,然后长我则为之下而不敢怨,社会所以能大小相维,各率其职者,胥恃此也。是故人有为一官之长,而我为之属也;人有为一业之主,而我为之从也。必其人之学识有以优于我也,否则其才略有以优于我也,否则其阅历有以优于我也,否则其忠勤任事积之既久而有以为人所敬信也。

我而歆其地位,而欲进,而与之并也,则亦惟夙夜孜孜思所以浚吾学识、广吾才略、厚吾阅历或积吾忠勤以蕲人敬信而已,舍此更无他途可以自致。(中略)夫是以一国中公私上下无不举之职,而人皆淬厉向上无已时。今也不然,人人皆窃窃私议曰:若某某者犹可以为军机大臣,则亦谁不可以为军机大臣?若某某者扰可以为尚侍督抚,则亦谁不可以为尚侍督抚?若某某者犹可以为各重要局所、各大公司之总办,则亦谁不可以为总办?吾始以为:凡地位居我上者,其聪明才力、历练必有以逾于我。夷考其实则不过与我等耳,或反乃不如我,似此而欲生其敬服之心焉,决不可得也。与我等者或反不如我者而反居我上,欲人人皆安其遇而忠其职焉,决不可得也。求其故而不得则曰:是命耳,运耳。此种种迷信之所由生也。夫命与运则常在不可知之数者也。彼命运能如是,安知吾命运不能如是?于是人人生非分之求,此侥幸心所由生也。吾先哲有言:自求多福在我而已。西哲亦言:人恒立于其所欲立之地。此最鞭辟近里之言也。

若夫迷信命运者则异是,以谓命运常能制我,而非我所得自为也,于是乎委心以听诸制我者,则倚赖根性所由生也。依赖人则常畏人,畏人则惟势利是视,而所以谄渎者无所不用其极,此寡廉鲜耻之风所由生也。夫在治安之国学焉,然后受其事能焉,然后居其职。无学无能则终身为人役,人亦孰敢不自勉?今也不然,不知兵而任兵,不知农而任农,不知法而任理,不知教育而任教育。不宁惟是,一人之身今日治兵,明日司农,又明日司理、司教育。不宁惟是,一人之身同时治兵、同时司农、司理、司教育,在其人曾不闻以不胜为患,而举国亦视为固然,莫之怪也!是故执途人而命之,割鸡则谦让,未遑者什而八九,何也?以吾未学操刀,吾患不能也。执途人而命之为宰相、为大将军、为方镇、为监司守令,则夫人而敢承。何也?举国人共以此为不学而能者也!夫既已尽人不学而能,则吾即学焉而所能之,有以加于彼者几何?即有加于彼曾不足以为吾身之轻重,然则吾之厉于学,徒自苦耳?此不学之风所由生也。无所谓职,故无所谓溺职;无所谓事,故无所谓偾事;无所谓纪,故无所谓干纪。人人各自适其私而已,此不尊重法度之习,所由生也。

不学而可以能,溺职、偾事、干纪而可以无罪,则人亦何必忠于厥职?故相率纵情于饮食男女,丝竹博弈。此荒嬉怠惰之习,所由生也。荒嬉怠惰恒苦不给,则必求自进其地位,而地位之所以进,不恃学、不恃能,不恃忠职守法而别有所恃,则钻营奔竞之所由生也。人人皆钻营奔竞而有限之地位,终不能尽应其所求,不得不排他人以自仲。此阴险倾轧之所由生也。倾轧不得,则嫉妒之所由生也。嫉妒心之初起,则以施堵与己逼处者而已。及其蒸为刁尚而恶根性深入十人心,则几见人之有一技者,必帽恶之;其立身行己稍有殊于流俗者,则视若九世之仇,必屠杀之而始为快。屠杀之不必其有利于己也,当前适意而巴,此凉薄狠毒之风所由生也。稍自好者、稍有技能者、稍忠于职务者,终已不能自存于社会,则亦惟颓然以自放,此厌世思想之所由生也。贤者既未由洁其身,能者既末由用,其长驯善者既末由安,其业相与皇皇惴惴不知安身立命于何所,彼寡廉鲜耻、钻营奔竞、嫉妒倾轧者流,其用尽心血所得傥来之地位亦不知被人搀夺之当在何时?其皇皇惴惴常若不自保,则亦无以异于人也。

举国中无贤、无不肖、无贵、无贱、无贫、无富而皆同此心理,常若泛舟中流,不知所后,此全社会杌陧不宁之象所由生也。”(后略)右文与本题之旨兄甚关系,但欲极言侥幸心所演生之弊,以证明明分之为美德,故节录之如右著者识。全社会皆习于侥幸,则人人失其安身立命之地,社会之基础安得而不动摇?夫我国近年来受种种恶潮所簸荡,士大夫之习于侥幸者滔滔皆是。今日横流之祸,半坐是焉。犹幸明分之义,数千年来深人人心而国之石民,咸守此以为淑身处世之正则,上流社会之恶习,其影响不甚波及于国民全体,故政治虽极泯棼之象,而社会之纲维不至尽弛。

盖吾国中高等无业游民之一阶级,(指官吏及近世所谓政客。)其与一般善良之国民,联属本非甚密,而其恶空气之传染,尚非甚速也。英儒巴尔逊所著《国民性情论》尝比较德法两国人种之长短,谓法国常厌弃其现在之地位,而驰鹜其理想之地位,理想之地位未可必得,而现在之地位先丧失焉;德人反是,常凭籍其现在之地位,以求渐进于其理想之地位,故得寸得尺,日计不足而月计有余也。由此观之,得失之林,可以睹矣。《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夫分也者,物之则也。吾国伦常之教,凡以定分,凡以正则也,而社会之组织所以能强固致密搏之不散者,正赖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