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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德性与德行 (4)

哀时客又曰:呜呼,异哉!我同胞之民也,谓其知爱国耶,何以一败再败,一割再割,要害尽失,利权尽丧,全国命脉,朝不保夕,而我民犹且以酣以嬉,以歌以舞,以鼾以醉,晏然以为于己无与?谓其不知爱国耶,顾吾尝游海外,海外之民以千万计,类皆激昂奋发,忠肝热血,谈国耻,则动色哀叹,闻变法,则额手踊跃,睹政变,则扼腕流涕,莫或使之,若或使之!呜呼,等是国也,等是民也,而其情实之相反若此!

哀时客请正告全地球之人曰:我支那人非无爱国之性质也。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今夫国也者,以平等而成;爱也者,以对待而起。《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苟无外侮,则虽兄弟之爱,亦几几忘之矣。故对于他家,然后知爱吾家;对于他族,然后知爱吾族。游于他省者,遇其同省之人,乡谊殷殷,油然相爱之心生焉;若在本省,则举目皆同乡,泛泛视为行路人矣。惟国亦然,必对于他国,然后知爱吾国。欧人爱国之心,所以独盛者,彼其自希腊以来,即已诸国并立,此后虽小有变迁,而诸国之体无大殊,互相杂居,互相往来,互比较而不肯相下,互争竞而各求自存,故其爱国之性,随处发现,不教而自能,不约而自同。我中国则不然。四万万同胞,自数千年来,同处于一小天下之中,未尝与平等之国相遇,盖视吾国之外,无他国焉。故吾曰: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故谓其爱国之性质,隐而未发则可,谓其无爱国之性质则不可。

于何证之?甲午以前,吾国之士夫,忧国难,谈国事者,儿绝焉。自中东一役,我师败绩,割地偿款,创巨痛深,于是慷慨忧国之士渐起,谋保国之策者,所在多有。非今优于昔也,昔者不自知其为国,今见败于他国,乃始自知其为国也。哀时客粤人也,请言粤事。吾粤为东西交通第一孔道,澳门一区,自明时已开互市,香港隶英版后,白人足迹益繁,粤人习于此间,多能言外国之故,留心国事,颇有欧风;其贸迁于海外者,则爱国心尤盛。非海外之人优于内地之人也,蛰居内地者,不自知其为国,今远游于他国,乃始自知其为国也。故吾以为苟自知其为国,则未有不爱国者也。呜呼!我内地同胞之民,死徙不出乡井,目未睹凌虐之状,耳未闻失权之事,故习焉安焉,以为国之强弱,于己之荣辱无关,因视国事为不切身之务云尔。

试游外国,观甲国民在乙国者,所享之权利何如,乙国民在丙国者,所得之保护何如,而我民在于彼国,其权利与保护何如,比较以观,当未有不痛心疾首,愤发蹈厉,而思一雪之者。彼英国之政体,最称大公者也。而其在香港,待我华民,束缚驰骤之端,不一而足,视其本国与他国旅居之民,若天渊矣。日本唇齿之邦,以扶植中国为心者也,然其内地杂居之例,华人不许与诸国均沾利益。其甚者如金山、檀香山之待华工,苛设厉禁,严为限制,驱逐迫逼,无如之何!又如古巴及南洋荷兰属地诸岛贩卖猪仔之风,至今未绝;适其地者,所受凌虐,甚于黑奴,殆若牛马,惨酷之形,耳不忍闻,目不忍睹。夫同是圆颅方趾冠带之族,而何以受侮若是?则岂非由国之不强之所致耶?孟子曰:“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吾宁能怨人哉!但求诸己而已。国苟能强,则已失之权力固可复得,公共之利益固可复沾,彼日本是也。日本自昔无治外之权,自变法自强后,改正条约,而国权遂完全无缺也。故我民苟躬睹此状,而熟察其所由,则爱国之热血,当填塞胸臆,沛乎莫之能御也。

夫爱国者,欲其国之强也,然国非能自强也,必民智开,然后能强焉,必民力萃,然后能强焉。故由爱国之心而发出之条理,不一其端,要之必以联合与教育二事为之起点。一人之爱国心,其力甚微,合众人之爱国心,则其力甚大,此联合之所以为要也;空言爱国,无救于国,若思救之,必藉人才,此教育之所以为要也。今海外人最知爱国者也,请先言海外。

各埠之有会馆也,联合之意也。横滨之有大同学校也,各埠之纷纷拟兴学校也,教育之意也。皆我海外同胞之民,发于爱国之真诚所有事也。新加坡一埠,当政变以前,议设学堂,集资已及二十余万金;檀香山一埠,通习西文谙图算之男女学生,已及六七百人;诸君子忧时之远识,治事之苦心,真不可及也。然吾犹有所欲言者,则于联合之中,更为大联合,于教育之中,更为大教育也。所谓大联合者何?商会是已。我中国人之善于经商,虽西人亦所深服,然利权所以远逊于人者,固由国家无保护之政策?亦由吾商民之气散而不聚,不能互相扶植、互相补救;故一及大局之商务。每不能与西人争也。即如海外各埠,吾民成聚之区,以百余计,而曾无一总汇互通声气者。

甚且如旧金山一埠,三邑与四邑之人,互相讼阋,同室操戈,贻笑他人,于此而望其大振商业,收回利权,岂可得哉?殊不知全局之利害,与一人之利害,其相关之处,有至切至近者。互相提携,则互享其利;互相猜轧,则互受其害,其理甚繁,其事甚多,别篇详之。故远识大略者,知经营全局之事,正所以经营,一身一家之事。昔英人之拓印度,开广东,全藉商会之力,及其业已就,而全国之中商、小商,无一不沾其利焉,此其明证也。故今日为海外商民计,莫如设一大商会,合各埠之人,通为一气,共扶商务,共固国体;每一埠有分会,合诸埠有总会,公订其当办之事,互谋其相保之法,内之可以张大国权,外之可以扩充商利,此最大之业也。至其条理设施之法,当于别篇详之,今不及也。

所谓大教育者何?政学是已。香港有英人所设之大学堂,吾海外之民之治西学者,多从此出焉,外此各埠续设之学堂,亦多仿其制。虽然,英人所设之学堂,其意虽养成人才为其商务之用耳,非欲用养成人才为我国家之用也,故其所教偏优于语言文字,而于政学之大端盖略焉。故自香港学堂山者,虽非无奇特之才,然亦不过其人之天资学力别有所成,而非学堂之能成之也。且我同胞之民所学者何?学以救我中国也。凡每一国,必有其国体之沿革,存于历史,必有其国俗之习惯,存于人群,讲经国之务者,不可不熟察也。今香港之学堂,绝不教中国之学,甚至堂中生徒并汉文而不能通焉,此必不可以成就经国之才也。且西国学校,所教致用之学,如群学、国家学、行政学、资生学、财政学、哲学各事,凡有志于政治者,皆不可不从事焉,而香港学堂皆无之,是故不能得非常之才也。今如檀香山之生徒,其通西语解图算者,既以数百计,其人皆少年蹈厉,热血爱国,使更深之以汉学,进之以政治,则他日中国旋乾转坤之业,未始不恃此辈也。为今之计,宜各埠皆设学校,广编教科书,中西并习,政学兼进,则数年之后,中国维新之运既至,我海外之忠民,皆得以效力于国家,而国家亦无乏才之患矣!

哀时客曰:呜呼!国之存亡,种种盛衰,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彼东西之国,何以淳然日兴?我支那何以莆然日危?彼其国民,以国为己之国,以国事为己事,以国权为己权,以国耻为己耻,以国荣为己荣;我之国民,以国为君相之国,其事其权,其荣其耻,皆视为度外之事。呜呼!不有民,何有国?不有国,何有民?民与国,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今我民不以国为己之国,人人不自有其国,斯国亡矣!国亡而人权亡,而人道之苦,将不可问矣!泰西人曰:支那人无爱国之性质。呜呼!我四万万之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其一雪此言哉!

爱国心乌乎起?孟子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惟国亦然,吾国则爱之,他人之国则不爱矣。是故人苟以国为他人之国,则爱之之心必灭;虽欲强饰而不能也;人苟以国为吾同;则爱?之心必牛:虽欲强制而亦不能也。愈隔膜则其爱愈减,愈亲切则其爱愈增,此实天下之公例也。譬之一家然,凡子弟未有不爱其家者,盖以为家者吾之家,家事者吾之事也;凡奴隶则罕有真爱其家者,盖以为家者主人之家,家事者主人之事也。故欲观其国民之有爱国心与否,必当于其民之自居子弟欤自居奴隶欤验之。

凡国之起,未有不起于家族者,故西人政治家之言曰:国字者,家族二字之大书也。其意谓国即大家族,家族即小国也。君者,家长、族长也;民者,其家族之子弟也。然则当人群之初立,则民未有不以子弟自居者。民之自居奴隶乌乎起乎?则自后世暴君民贼,私天下为一已之产业,因奴隶其民,民畏其威,不敢不自屈于奴隶,积之既久,而遂忘其本来也。后世之治国者,其君及其君之一二私人,密勿而议之,专断而行之,民不得与闻也;有议论朝政者,则指为莠民,有忧国者,则目为越职,否则笑其迂也,此无怪其然也。譬之奴隶而干预主人之家事,则主人必怒之,而旁观人必笑之也。然则虽欲爱之,而有所不敢、有所不能焉,既不敢爱、不能爱,则惟有漠然视之,袖手而观之。家之昌也,主人之荣也,则欢娱焉,醉饱焉;家之败也,主人之中落也,则褰裳也去,此奴隶之恒性也。故西人以国为君与民所共有之国,如父兄子弟,通力合作以治家事,有一民即有一爱国之人焉;中国则不然,有国者只一家之人,其余则皆奴隶也,是故国中虽有四万万人,而实不过此数人也。夫以数人之国,与亿万人之国相遇,则安所往而不败也。

西史所称爱国之业,如昔者希腊以数千之农民,追百万游牧之蛮兵;法国距今四百年前,有一牧羊之田妇,独力一言以攘强敌,使法国脱外国之羁轭。皆彼中所啧啧传为美谈者也。虽然,吾中国昔者非无其例也。以《左氏春秋》所载,如齐鲁长勺之战,鲁曹刿忧国事,有所擘画,旁人笑之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而曹刿不顾非笑,卒谒其君而成其功。又如秦将袭郑,郑弦高以牛十二犏秦师,而报其谋于本国,卒使有备而退强敌。夫曹刿一布衣耳,弦高一商人耳,非有国家之责,受君相之命也,使其袖手,谁则尤之?然皆发于爱国之诚,以匹夫而关系大局。呜呼!此非古人独优于今人也,其所以致此者,盖有由也。古者视其国民如一家之人焉,征之左氏,如晋韩起求玉环于郑,郑子产告以本国与商人所立之约,曰:“尔无我诈,我无强买”。又如晋文公围南阳,南阳之民曰:“夫谁非王之昏姻?其俘之也”。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盖当三代以前,君与民之相上,实如家人妇子焉,依于国家,而各有其所得之权利,故亦对于国家而各有其应尽之义务,人人知此理,人人同此情,此爱国之心,所以团结而莫解也。

圣哉我皇上也!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上谕有曰:“海内之民,皆上苍之所畀,祖宗之所遗,非皆使之康乐和亲,朕躬未为尽职”。于戏!此言也,我四万万同胞之臣民,所当感激起舞,发奋流涕,日夜熟念,而不可一日忘者也。夫天子而有职也,有职而自忧其未尽,自责其未尽也,此何等语耶?此盖自唐虞三代以来,数千年所号称贤君令辟,未有能知此义、能为此言者也。皇上之意盖曰:我有子弟,我饮食之,我教诲之;吾子弟之学业,吾之责也,吾子弟之生计,吾之谋也。其心发于至爱,其语根于至诚,此非犹夫寻常之诏令而已,其贤父慈母噢咻其子弟而卵翼其家人之言也。故吾中国自秦、汉以来,数千年之君主,皆以奴隶视其民,民之自居奴隶,固无足怪焉;若真能以子弟视其民者,则惟我皇上一人而已。我四万万同胞之臣民,生此国,遇此时,获此圣君,依此慈母,若犹是自居于奴隶,而不自居于子弟,视国事如胡越,视君父之难如路人,则真所谓辜负高厚、全无人心者也。此吾所以仰天泣血,中夜椎心,沈病而不能自制也。

哀时客曰:吾尝游海外,海外之国,其民自束发入学校,则诵爱国之诗歌,相语以爱国之故事,及稍长,则讲爱国之真理;父诏其子,兄勉其弟,则相告以爱国之实业。衣襟所佩者,号为爱国之章;游燕所集者,称为爱国之社。所饮之酒,以爱国为命名;所玩之物,以爱国为纪念。兵勇朝夕,必遥礼其国王;寻常饔殆,必祈祷其国运。乃至如法国歌伎,不纳普人之狎游,谓其世为国之仇也;日本孩童,不受俄客之赠朵,渭其将为国之患也,其爱国之性,发于良知,不待教而能,本于至情,不待谋而合。呜呼,何其盛欤!哀时客又曰:吾少而居乡里,长而游京师,及各省大都会,颇尽识其朝野间之人物。问其子弟,有知国家为何物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如何而可以入学,如何而可以中举也。问其商民,有知国家之危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如何而可以谋利,如何而可以骄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