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剧坛的特点——杂剧的鼎盛——皇家的剧曲——戏文的再度投入民间的暗隅——成化以后南戏的抬头——明初的杂剧作家们:贾仲明、谷子敬、刘东生等——伟大作家朱有炖——他的作品——陈沂、王九思、康海等——明初的戏文:《荆》《刘》《拜》《杀》四大传奇——丘浚的崛起——邵璨的《香囊记》——沈采与姚茂良、苏复之、王济、沈寿卿等——徐霖、崔时佩等——无名氏所作的诸戏文
所谓明初,总要包罗到昆腔未产生的弘、正以前的剧坛;即是包罗着明代的前半叶的剧坛。在这一百五十年的戏曲史里,有几点是可以注意的。第一,杂剧已从民间而登上帝王的剧场。许多亲王们都是爱好戏剧的。周宪王和宁献王且自己献身于作者之林。永乐帝在燕邸开府时,也招来着戏曲作家们,若贾仲明、汤舜民等而加以宠遇。相传明初亲王之藩,必以戏曲一千余本赐之。这虽未必可靠,但那时的盛况,却确是空前的。这可证明杂剧是并未随了蒙古帝国的衰亡而衰亡的。但到了弘、正之际,杂剧的气焰却渐渐地低落了。作者渐见寥落,演唱者也渐渐的少了。特别在中国南部,南音的传奇,几攫去了杂剧的地盘的全部。这也是必然的盛衰之途径:一天天和皇室接近,而成为他们的专用的乐部,自然便也一天天的和民间相远,而失去其雄厚的根据地以至于消亡了。第二,叶子奇以为“其后元朝南戏盛行。及当乱,北院本特盛,南戏遂绝。”这话或有几分可信。祝允明《猥谈》谓:“数十年来南戏旧行,所为更是无端。”是南戏的盛行,在明代不过是景泰、成化以后事耳。但即在这时以前,南戏也并未真的“绝”迹;她不过是再度退守到民间的暗隅里去,不曾去和杂剧争皇家乐队的地位。
永乐的大臣们编纂《永乐大典》时,也曾给南戏以和杂剧同等的地位,所收入戏文有三十三本之多。但在实际的皇家的剧场上,那时恐不会有南戏出现过的。她是那样的富于地方性,确是不大适宜于攀登到北京的及其他中国北部的剧场上的。所以,她仍在南方潜伏的滋长着;恰好和这时杂剧的跳梁,成一个绝好的对照。但她的作家们,却也并不落寞。徐渭《南词叙录》所载明代戏文,自李景云的《崔莺莺西厢记》以下,凡有四十八本,大概都是这时代的产品。及丘浚、邵璨、徐霖、沈采诸人出,南戏更大行于世,渐取得杂剧的地位而代之。
武宗(正德)大约便是很欣赏南戏的一人。第三,杂剧在这时代,早已有了很周密的韵书、曲谱。按谱填词,规律至严;唱者也不容丝毫假借。但南戏则到这时为止,尚不曾有过什么有规则的曲谱。方音俗唱,各地不同。故尝被称为乱弹。因此,在南戏的本身,其各地方的腔调,也常在彼此排挤,彼此竞争之中,不像杂剧之早已“定于一尊”。这恰像北部方言统一已久,而南方土白,至今犹各不相通。第四,这时代的剧场,据我推测,南北是很歧异的。南部的各地,有着不同的方音的唱词。——也许大都市像金陵、杭州、松江还不免时时留恋着北剧的余晖。在北方,则似仍是弥漫着杂剧的势力。
先讲这时代的杂剧作家们。在贾仲明《续录鬼簿》里,记载元末明初的作家不少。贾仲明的时代,恰好上接至正,下达永乐。他所记的至少有六十年史迹。贾仲明,山东人。善吟咏,尤精于乐章隐语。永乐为燕王时,他和汤舜民、杨景贤皆甚受宠遇。后徙居兰陵。他自号云水散人。所作杂剧凡十四种,今存者有:《荆楚臣重对玉梳记》、《铁拐李度金童玉女》、《萧淑兰情寄菩萨蛮》(均见《元曲选》)和《吕洞宾桃柳升仙梦》(见《古名家杂剧》,但未得读)等四种。《萧淑兰》写一位大胆的处女向她哥哥的友人调情的故事,其描状是很活泼的。我们在杂剧里还不曾见到过像萧淑兰那样大胆的女性。
同时有汪元亨、谷子敬、丁野夫、朱经、金文质、汤舜民、李唐宾、陈伯将、刘东生诸人,皆写作杂剧,唯存在者少。汪元亨,饶州人,元时为浙江省掾。后徙居常熟。所作杂剧三种,今存《刘晨阮肇桃源洞》一种。(《太和正音谱》作王子一,未知孰是)谷子敬,金陵人,枢密院掾史。他通医,明《周易》。所作杂剧五种,今存《吕洞宾三度城南柳》一种。这剧并没有好处,但流传极盛,很可怪。丁野夫,西域人,家于钱塘。朱经字仲宜,陇人,元末为浙江省考试官,因也侨居吴山之下。金文质,湖州人。汤舜民名咸,象山人,号菊庄,曾补本县吏。后见知于永乐。陈伯将,无锡人,元进士,累官至中书参知政事。他们所作,今皆只字不存。
李唐宾,广陵人,号玉壶道人,官淮南省宣使。所作的杂剧,今存《李云英风送梧桐叶》一种(《元曲选》作无名氏)。刘东生名兑,曾作《月下老定世间配耦》,贾仲明以为“极为骈丽,传诵人口”。但今不存。今存的《娇红记》,凡二卷,却是一部伟作。《娇红记》本于元清江宋梅洞所作之同名的小说。小说本是一篇名作,剧本则更宛回周折,把申生和娇娘的恋爱的过程,写得极为深切。和崔、张的爱恋,别有不同的气氛。又有杨文奎,《太和正音谱》评其词“如匡庐叠翠”,当亦为明初人。所作有《翠红乡儿女两团圆》等四种(《翠红乡》有《元曲选》本)。
《太和正音谱》的编者朱权(宁献王),为朱元璋第十六子。洪武间就封大宁,永乐时改封南昌。他自号臞仙、涵虚子、丹丘先生,所作杂剧凡十二种,惜今不存一种。
朱有炖(1377—1452)(周宪王)为周定王长子。洪熙元年袭封,景泰三年死。他所作杂剧,总名为《诚斋乐府》(《诚斋乐府》有原刊本,长洲吴氏藏二十二种,北京图书馆藏二十五种;有《奢摩他室曲丛》本,《曲丛》本仅重刊二十四种。有《杂剧十段锦》本,内八本为诚斋作)。《列朝诗集》谓诚斋所作,“音律谐美,流传内府,至今中原弦索多用之。”李梦阳《汴中元宵》绝句曰:“中山孺子倚新妆,赵女燕姬总擅场。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在朱氏诸王里,他诚是一位才华绝代的作家。他的杂剧,今存者凡三十一种,大约便是他所作的全数(《百川书志》著录诚斋剧三十一本,其名目与今存者正同)。诚是古今作家所未有之好运。他著作的时代,据他自己作的各剧的序,(这些序,《奢摩他室曲丛》本十佚其九;北平图书馆藏本有之。)最早的一本为《张天师明断辰勾月》,作于永乐二年。其后永乐四年作《甄月娥春风庆朔堂》,六年作《惠禅师三度小桃红》及《神后山秋弥得驺虞》,十四年作《关云长义勇辞金》,二十年作《李妙清花里悟真如》。
宣德四年作《群仙庆寿蟠桃会》,宣德五年作《洛阳风月牡丹仙》,宣德六年作《天香圃牡丹品》及《美姻缘风月桃源景》,七年作《瑶池会八仙庆寿》及《孟浩然踏雪寻梅》。宣德八年,所作最多,殆为他戏曲生涯的顶点:《紫阳仙三度常椿寿》、《刘盼春守志香囊怨》、《赵贞姬身后团圆梦》、《黑旋风仗义疏财》及《豹子和尚自还俗》,这年所作凡五本。宣德九年作《清河县继母大贤》、《东华仙三度十长生》及《十美人庆赏牡丹园》,十年作《吕洞宾花月神仙会》。正统四年则为其写剧的最后的一年,所作有《河嵩神灵芝庆寿》及《南极星度脱海棠仙》。他的戏曲家的生活殆告终于这六十一岁的高龄的一年上吧?然这时离他的死亡尚有十四年;在最后的那十四年似乎是不会绝笔不写的。
尚有《李亚仙花酒曲江池》、《宣平巷刘金儿复落倡》、《兰红叶从良烟花梦》等七本,序上未署年月,也许其中会有几本是晚年之作。无论如何,这位老寿的作家,其写剧的年代至少是有四十年以上的。像他那样作剧年代犁然可考的,在元、明戏曲文里殆也是唯一的特例。但他所作虽多,无聊的作品却也不少。什么《得驺虞》、《蟠桃会》、《八仙庆寿》、《牡丹仙》、《牡丹品》、《牡丹园》、《灵芝庆寿》、《海棠仙》等都是应景的,或颂扬的皇家适用之剧本。虽然写得很工巧,布置得很有趣,却是无灵魂的东西。其他仙佛剧,像《三度小桃红》、《三度常椿寿》、《三度十长生》和《半夜朝元》等,左右也脱不了马致远、谷子敬等《三醉岳阳楼》、《三度城南柳》的圈套。有炖的最好的剧本却在彼而不在此。
宣德八年所作的《香囊怨》、《团圆梦》、《仗义疏财》、《豹子和尚》四剧,代表他两方面的大成功:英雄剧的壮烈和恋爱剧的细腻。《关云长义勇辞金》虽作于此时之前,却堪和关汉卿的《单刀会》并美,能充分地表现出那位大英雄的忠勇的气概。《仗义疏财》的描写李逵也很出色当行。《豹子和尚》的重要,尤在其上。《豹子和尚》写鲁智深因过被宋江所责,愤而下山,再做和尚去。江思之,差了李山儿去劝他回寨。他不回去。又差他妻和子去劝他,他也不回。最后,着他母亲去劝,也无用。还是叫两个小喽啰装作客人,向他母亲索债,打了她,智深大怒,才抛下了做和尚的面目,动手厮打。宋江恰遇到这,说道:“兄弟休打,破了斋素也。”智深只好还俗,再上梁山去。这剧写智深处处脱离不了暴烈的本性,却又处处想到了自己现在是和尚,不该那样。他以宗教的信仰,尽力制止着人性的热情。但终于罅漏百出,不得不脱下袈裟,回去做山大王。人性是那么的顽强在作祟着!
[金蕉叶](末唱)是谁将草户柴门叩久?(末做开门科,唱)原来是稚子山妻问候。
(旦云)你来了半年多了,你的孩儿也会走了。
(末唱)惭愧波孩儿会走。安乐么慈亲皓首?
(旦云)你母亲好,只是想你,如今老了。(末做哭科)
(旦云)兀的你这贼孩子也每日想你。从你来了,我是个妇人家,无处寻饭吃。你这等狠心肠,去了我不顾妻子了!
(末抱徕儿,末唱)[小桃红]把孩儿搂抱着泪凝眸,问别来抛闪的山妻瘦。(末用手摸两摸头了云)我又忘计出家了也。婆婆,你靠后,休扯我。(末放下徕推与旦了。末唱)我已自世事尘缘尽参透。(末云)问讯。(末唱)便合休。
(旦云)你不回去,家里少柴无米,房子又漏了,教我怎生过日子?
(末唱)不管你少柴无米房儿漏。(旦向前扯住。末唱)你休将咱领揪,莫牵咱衫袖,休想道劝的我肯回头!
(旦云)你不回去时,留下你这贼孩子。你教的他会做贼子,送还我,养活我。(旦推徕与末)
(末云)我不教他。你送与宋江哥哥教他去。
有炖的《香囊怨》和《团圆梦》都是写当时的实事。《团圆梦》写钱锁儿和一女子名赵官保的,曾指腹为亲。后来锁儿家贫穷,赵家要悔亲。官保执意不从,遂嫁了锁儿。过了不久,锁儿被官中唤去做军,到口北操练。有爿舍的,看上了官保,要娶她去。她坚决地回绝了媒婆。后来,锁儿在口北病死。官保闻耗,也自缢而亡。上帝以其贞义,赐号贞姬,在天上与夫团圆。《香囊怨》写妓女刘盼春与周恭两情相恋。恭父性严,他被拘管得紧。有一天,二人遇到了,恭给盼春一封信,一首小词。她保藏于荷包香囊内。后来,她母亲逼她另嫁一人。她不愿意,自缢而死。火葬时,却寻见她的香囊儿不曾烧化,囊内书词依然存在。周恭大哭,赎了骨殖来葬了。这两剧都写得异常的缠绵悱恻。《李亚仙诗酒曲江池》一剧,也写得很有声色,和石君宝同名的一剧足称“异曲同工”。但最好的要算《刘金儿复落娼》。这剧和一般恋爱剧的气韵全然不同,写的不是贞姬,不是烈女,也不是义妓,却是一个爱奢华,喜风流的荡妇。她是一个乐籍的妇女,却背夫出逃。连嫁了好几次,俱不得意。终于再做娼妇。和关汉卿的《救风尘》有些相类,且也同样的写得很深刻。
有炖的他剧,未必皆为第一流的名剧,但在戏曲史却是那么重要!有许多元、明之际的宫廷应用的剧本,都已泯灭无存,却赖了有炖的诸剧,见到其若干面目。又在散文的对话上,这三十余剧也是极可重视的。明人所刊元剧,对话大都伪作。有炖诸剧的对话才是明初的本色;她们是那么的富于活泼、生动的气氛!和《元曲选》的说白一对读,立刻便可见出臧氏的增订的伎俩是那么庸庸无奇。又,在有炖《乔断鬼》剧里,有一段医生的说白:
(净做看脉科)小舍人,小舍人,你个父亲害则个病,哑弗是伤寒,哑弗是伤热,是一口气呢,气则个肚,肚痛放则个胖,日轻夜重呢。舍人放则个心。小人用一服药,是木香流气饮。吃了个药,便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