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末到明初的散曲的进展——北曲的盛况——南曲的抬头——元、明间诸北曲作家们:汪元亨、谷子敬、丁野夫、唐以初、汤舜民、贾仲明等——蒙古西域人之工散曲者——朱有炖——康海与王九思——陈铎——常伦与王磐——唐寅的北曲——杨廷和及其“名公巨卿”们——元人作南曲者之罕见——高则诚为今知南曲作家的第一人——刘东生与杨维桢——南曲家的朱有炖——陈沂、王阳明等——徐霖、沈仕等——唐寅与祝允明等——李日华等
从元末到明的正德,散曲的进展,可分为两方面来讲。第一,北曲依然的在蓬蓬勃勃地滋生着,并未显露出衰弱的气象来。第二,南曲也由无人知的民间暗隅里,抬头而出,渐渐地占领了曲坛的重要的地位。但这时期的北曲,气象虽未衰落,作家虽仍不少,而能不为前人所范围者却不多,能独创一个新的作风者,尤为罕见。几个大名家,像朱有炖、常伦、康海、王九思、唐寅、陈铎等,其作风左右脱不掉元代曲家们的范型。北曲到了这个时候,已是相当于南宋的词的凝固为冰,雕刻成器的时代了。虽有豪杰之士,也脱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以外去。倒是新起的南曲,表现出另一种清新活泼的气象出来,造成了以后一百几十年的曲坛的新局面。但在明初,南曲的作家实在寥寥无几。其全盛,则在弘、正之间。
北曲的作家们,由元入明者,有汪元亨、谷子敬、唐以初、贾仲明、丁野夫、汤舜民、杨景贤、刘东生诸人。贾仲明《续录鬼簿》所载尤多,大抵皆为元、明间人。
汪元亨,饶州人,浙江省掾。但《乐府群珠》(卷三)则以他为“元尚书”,不知何据。贾仲明说他“有《归田录》一百篇,行于世,见重于人”。《雍熙乐府》载他的散曲至百篇,殆即所谓《归田录》。他的散曲,脱不了马致远、张云庄式的“休居闲适”的气味,充分地表现着丧乱时代的无可奈何的享乐主义,像他的《折桂令》:
问老生掉臂何之?在云外青山,山下茅茨。
向陇首寻梅,着杖头挑酒,就驴背咏诗。
叹功名一张故纸,冒风霜两鬓新丝。
何苦孜孜,莫待偲偲,细看渊明《归去来辞》。
还不是致远、云庄乃至小山诸人作品的翻版么?
谷子敬所作杂剧有《城南柳》等。所作“乐府隐语,盛行于世。蒙下堂而伤一足,终身有忧色。乃作《耍孩儿》乐府十四煞以寓其意,极为工巧。”(《续录鬼簿》)惜此《耍孩儿》今已不可得见。
丁野夫,西域人。“故元西监生。羡钱塘山水之胜,因而家焉。动作有文,衣冠济楚。善丹青小景,皆取诗意。套数小令极多。”(《续录鬼簿》)但今也罕见他的所作。
唐以初名复,京口人,号冰壶道人。“以后住金陵,吟卜诗,晓音律。”杂剧有《陈子春四女争夫》,今佚。散曲有《普天乐·徐都相书堂》一首:“伯牙琴,王维画,文章公子,宰相人家,联一篇感兴诗,说几句知音话。”及《红绣鞋》四首见于《乐府群珠》。
汤舜民所作乐府,今传者尚多。贾仲明谓“文皇帝在燕邸时宠遇甚厚。永乐间恩赍常及。所作乐府,套数小令极多。语皆工巧,江湖盛传之。”舜民之作,是曲中的老手,能手;圆稳老到,是其特长,却没有怎样了不得的天才。像《南吕一枝花》:“树当轩作翠屏,月到帘为银烛,柳绵铺白罽毡,苔绿展翠绒褥,四壁萧疏。若得琅玕护,何须萝蔓铺。”(《题田老斋》)设景也还平庸,不见怎么的新警。
杨景贤本为蒙古人,“因从姐夫杨镇抚,人以杨姓称之。善琵琶,好戏谑。乐府出人头地。”(《续录鬼簿》)永乐初,与舜民及仲明同被宠遇。
贾仲明(一名仲名)自号云水散人,所作散曲有《云水遗音》等集。唯今传者己不多。刘东生“作《月下老定世间配耦》四套,极为骈丽,传诵人口。”(《续录鬼簿》)《世间配耦》疑为杂剧。其散曲也罕见。
朱仲宜为元末人,名经,陇人,号观梦道士,又号西清居士。以儒业起为浙江省考试官。尝为《录鬼簿》作序;和贾仲明也相交甚深。其子启文,任中书宣使。文学过人,“亦善乐府隐语”。
此外,《续录鬼簿》所载,还有:刘君锡,燕山人,“隐语为燕南独步。”夏伯和,号雪蓑钓叟,松江人。“文章妍丽,乐府隐语极多”,尝作《青楼集》。全子仁,名普庵撤里,高昌家秃兀儿氏,元赣州路监郡。詹时雨,随父宦游福建,因而家焉。“乐府极多,有补《西厢变棋》(疑即今传之《围棋闯局》)并‘银杏花凋残鸭脚黄’诸南吕行于世。”刘士昌,宛平人,“所作乐府,语极骈丽。有《四季》黄钟及《娇马衫》中吕传于世。”花士良,高邮人,洪武初知凤翔府事,后以事死非命。
金尧臣,淮东人,左司郎中,“乐府有《金人捧露盘》、《沉醉东风》等行于世”。张伯刚,京口人,洪武初,任临洮太守。李唐宾,广陵人,号玉壶道人,淮南省宣使,“乐府俊丽”。兰楚芳,西域人,与刘廷信在武昌赓和,人多以元、白拟之。俞行之名用,临江人。“乐府小令,极其工巧。永乐中,嘉其才,官以营膳大使。”贾伯坚名固,山东沂州人,拜中书左参政事。倪瓒所作乐府:“有《送行水仙子》二篇,脍炙人口。”孙行简,金陵人,洪武初任上元县县丞。徐孟曾,兰陵人,号爱梦,世业医。“平居好吟咏,乐府尤工。然其气岸高峻,时人以为矜傲,呼为戆斋。”杨彦华名贲,滁阳宦族,自号春风道人。永乐初为赵府纪善。
蒙古人、女真人及西域人工散曲者也有不少。《续录鬼簿》所载者,有金元素,康里人氏,名哈剌,“故元工部郎中,升参知政事。尝有《咏雪塞鸿秋》为世绝唱。后随元驾北上,不知所终。”金文石,元素子,因其父北去,忧心成疾,卒于金陵。“作乐府,名公大夫伶伦等辈,举皆叹服。”月景辉,也里可温氏,居京口,官至令尹。“吟诗和曲,笔不停思。”赛景初,西域人,授常熟判官。“遭世多故,老于钱塘、西湖之滨。”沐仲易,西域人,故元西监生,“有《自赋大鼻子》、《哨遍》,又有《破布衫》、《耍孩儿》盛行于世。”虎伯恭,西域人,“与弟伯俭、伯让以孝义相友爱。当时钱塘风流人物,咸以君之昆仲为首称。”
涵虚子《太和正音谱》所录“古今众英”中有明初曲家十六人。在上面所举的以外者,还有王子一、王文昌、陈克明、穆仲义、苏复之、杨文奎等五人。这些元、明之间的散曲作者们,其作品传于今者殆百不存一。大多数皆片言只语,不遗于人间。其偶有所遗,像杨彦华的《春游》(《端正好》套):“江南自古繁华地,追胜游尽醉方归。波动处绿鸭浮,沙暖处红鸳睡。风流佳致,省可里杜鹃啼。”王文昌的《夏景》(“南北合套”):“碧烟淡霭暗蘼芜,洒几点黄梅雨,菡萏将开燕将乳。”兰楚芳(兰,《正音谱》作蓝)的《春思》(《愿成双》套):“青春一捻,奈何娇羞更怯!流不干泪海几时竭?打不破愁城何日缺?诉不尽相思舍!”也都不是什么惊人的名篇。
继于贾仲明时代之后的散曲作家,仅一朱有炖耳。涵虚子(朱权)所作散曲,今未见一篇。其他作家,则连姓氏也不曾见之记载。宣德到成化的六十年间的散曲坛实是沉寂若墟墓的。幸赖朱有炖纵横驰骋于其间,稍增生气。“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那时不唱宪王的乐府,又唱谁的?有炖的散曲集《诚斋乐府》,今日亦幸得见全部(《诚斋乐府》有明宣德间原刊本,今藏长洲吴氏)。诚斋之曲,亦多陈腐的套语,远不如他的杂剧之能奔放自如,别辟天地。像《隐居》(《一枝花》套)的一段:
对着这一川残照波光暝,两岸西风树色明,
看了这山水清幽足佳兴。
醒时节共樵夫将古人细评,醉时节就蓬窗将衾稠款挣,
任那鼻息齁齁唤不醒。
又像《嘲子弟省悟修道》(《粉蝶儿》套)的一段:
既得了黍珠般一粒丹,急将来华池中满口吞,
这的是神仙自有神仙分,那其间将你这折柳攀花的方才证得本!
都不是什么上乘的曲子。
到了弘治、正德间,北曲的作家们忽又像泉涌风起似的出来了不少。北方以康(海)、王(九思)为中心,南方以陈铎为最著。他若常伦的豪迈,王磐的俊逸,并各有可称。
这时代的北曲,早已成了“天府之物”,民间反不大流行。作者们类皆以典雅为宗。像元人那样的纵笔所如,土语方言,无不拉入的勇气,已是不多见的了。唯真实的出于“性灵”之作,却反较明初为盛。他们不复是敷衍塞责。他们是那样地认真地推陈出新在写着;即最凡庸的“庆寿”、“宴集”之作,有时也有很可观的隽什佳句可得。
康海(1475—1540)(康海、王九思均见《明史》卷二百八十六)的散曲集,有《沜东乐府》(《沜东乐府》有明嘉靖间刊本,有《二太史乐府联璧》本,有《散曲丛刊》本)。王九思的散曲集,有《碧山乐府》、《碧山续稿》及《碧山新稿》等(《碧山乐府》有明嘉靖间刊本,有《二太史乐府联璧)本,有祟祯间《全集》本)他们为当时曲坛的宗匠者总在半世纪以上。九思嘉靖初犹在(1468—1550?),影响尤大。对于这两位大作家,世人优劣之论,纷纭不已。王世贞以为“其秀丽雄爽,康大不如也。评者以敬夫声价,不在关汉卿,马东篱下。”(《艺苑卮言》)王伯良也抑康而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