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时有“南北合套”,但南曲则绝未见到一篇。《雍熙乐府》、《盛世新声》及《词林摘艳》所载南曲,不知中有元人作否?陈所闻《南宫词纪》(卷六)载有《浪淘沙·道情》:“绿竹间青松,翠影重重,仙家楼阁白云中。”题“元人”作,不知何据。南曲的最早的一位作家,当为高则诚。则诚,永嘉平阳人,为有名的《琵琶记》的作者。他的南曲有《商调二郎神·秋怀》“人别后,正七夕穿针在画楼,暮雨过纱窗,凉已透”一套,见于《南宫词纪》,并不怎样的重要,似还远不及《琵琶》的《赏月》诸出呢。以写作《娇红记》著名的刘东生,也写着南曲《秋怀》(《双调步步娇》):“簟展湘纹新凉透,睡起红绡皱,无言独倚楼。一带寒江,几树疏柳,牵惹别离愁,天回苍山瘦。”颇饶富丽的铺叙与陈述。东生的南曲,恐怕仅存有这一套了(见《南宫词纪》卷三)。杨维桢也写作南曲,今传《夜行船·吊古》“霸业艰危,叹吴王端为苎萝西子倾城处”一套。(明人选本像《吴歈萃雅》等皆题杨升庵作,但《南九宫词》及王伯良则皆以为铁崖作。)
杨、高、刘而后,南曲的大家,又得算到朱有炖。他的《诚斋乐府》里也有南曲。最有名者为《双调柳摇金》,凡四篇,设为《诫风情》、《风情答》及再诫、再答:“风情休话,风流莫夸,打鼓弄琵琶,意薄似风中絮,情空如眼内花,都是些虚脾烟月,耽搁了好生涯。想汤瓶是纸,如何煮茶!”但“诫”虽是教训诗,“答”却充溢着肉的追求的赞颂的。
王世贞《艺苑卮言》所评宣、成、弘间人作:“赵王之‘红残驿使梅’,杨邃庵之‘寂寞过花朝’,李空同之‘指冷凤皇生’。陈石亭之‘梅花序’,顾未斋之‘单题梅’,皆出自王公,脍炙人口。然较之专门,终有间也。王威宁越《黄莺儿》,只是浑语,然颇佳。”今多已不可得见。石亭即陈沂,未斋即顾鼎臣,鼎臣的《咏梅花》(《正宫白练序》套)今犹存于《南宫词纪》(卷二)中:“春光早漏泄,向南枝,信已传,还掩映旧日水痕清浅。”都只是套语,别无新意。
王阳明为理学大儒,他的南曲虽不多见,然见于《南宫词纪》的一篇《归隐》(《双调步步娇》套)却是那样不平常的赤裸裸的谩骂:“乱纷纷鸦鸣鹊噪,恶狠狠豺狼当道。冗费竭民膏,怎忍见人离散!举疾首蹙额相告,簪笏满朝,干戈载道,等闲间把山河动摇!”他为了愤懑而退隐,却即退隐了,也还是满怀的不忍之心。同时有邵宝的,也以名臣而能南曲。宝字国贤,号二泉,无锡人。《新编南九宫词》所载者,又有秦宪副、王思轩尚书、方洗马、燕参政、杨阁老诸人词;他们也都是这时代的人物。其词“较之专门,终有间也”。燕参政(仲义)的《画眉昼锦》套,抒写晓行的情景,实为古今绝唱。以少游的“梦破鼠窥灯”一词较之,未免有“小巫”之感。“霍索起披襟,见书窗下有残灯。把行囊束整,跨马登程。伤情!半世随行琴和剑,几年辛苦为功名。从头省:只赢得水宿风餐,戴月披星!……”(《黄莺儿》)“伐木响丁丁,傍幽林取次行,只听得败叶儿淅零索落随风韵。疏星尚存,残月尚明,碧溪清浅,梅横疏影。算行程:山程共水程,一程过了又一程。”其健昂悲壮的情绪,似尤在“嘒彼小星,三五在东”之上。
陈大声在南曲坛上,也是一位纵横驰骋罕逢敌手的大家。《秋碧》曲里以南曲写就者,似较之以北曲出之者为更柔媚,更富于绮腻宛曲之感。像《好事近》套:“兜的上心来,教人难想难猜!同心罗带,平空的两下分开。伤怀,旧日香囊犹在。诗中意,须写的明白。归期一年半载,算程途咫尺,音信全乖。”已甚缠绵悱恻,而《风情》的《锁南枝》,《丽情》的《黄莺儿》:
肠中热,心上痒,分明有人闲论讲。
他近日恩情又在他人上。
要道是真,又怕是谎,抵牙儿猜,皱眉儿想。
——《锁南枝》
一见了也留情!口不言,心自省,平白惹下相思病。
佳期又未成,虚耽着污名。
老天不管人孤零,对残灯一场价睡醒,胡突梦,见分明。
——《黄莺儿》
尤能以本色语,当前景,曲曲传达出最内在的柔情。这便是他的特色。
王世贞云:“徐髯仙霖,金陵人,所为乐府,不能如陈大声稳妥,而才气过之。”徐霖所作,惜今绝罕见。《南宫词纪》所载的《闲情》(《山坡羊》)二首,殆为他的全部的遗产了:“春染郊原如绣,草绿江南时候,和烟衬马,满地重茵厚。……添愁,桃花逐水流,还愁青春有尽头!”若仅以此二曲衡之,却实不足以和大声并肩而立。
同时有沈仕,字懋学,一字子登(《曲品》云一字野筠),号青门山人,仁和人。著《唾窗绒》(《唾窗绒》有任讷新辑本,见《散曲丛刊》中,但不甚完备;《吴骚集》中,末附《唾窗缄》十五首,中有八首为任本所未收),亦善绘画。他和陈大声齐名,明人每并称之。沈德符云:“沈青门、陈大声辈南词宗匠。”(《顾曲杂言》)徐又陵也并举之。张旭初评“其辞:冶艳出俗,韵致谐和,入南声之奥室矣。”梁辰鱼的《江东白苎》尝有《效沈青门唾窗绒体》,引云:“青门沈山人者,钱塘菁英,武林翘楚。丹青冠于海上,词翰遍于江南。任侠气满,迹类霸陵将军;自伤情多,家本秦川公子。但峻志未就,每托迹于醉乡;逸气不伸,常游神于花阵。联翩秀句,倾翠馆之梁尘,旖旎芳词,动青楼之扇影。”他是那么倾倒于青门。他的整个的《江东白苎》,也许可以说是规模《唾窗绒》的结果。自嘉、隆以后,像陈大声那样的本色的情歌,是不为文人学士所重视的了。他们追步的目标,便是《唾窗绒》和《江东白苎》。这风气竟历百余年而未衰。沈仕所作,诚都是娇艳若“临水夭桃”的东西,像《黄莺儿》(《美人隔窗》):
俺只道秋水浸芙蓉,却原来透窗纱脸晕红。
朦胧相对浑如梦。又不是云山几重,怎说与离情万种!
只见绿杨烟里花枝动。
总相逢,淡月笼烟,人在广寒宫。
后人所追模的便是这一类的绮腻而典雅之作。但他也时有很露骨,很浅显的东西,像《锁南枝》(《咏所见》):
雕阑畔,曲径边,相逢他猛然丢一眼。
教我口儿不能言,腿儿扑地软。
他回身去,一道烟。
谢得腊梅枝把他来抓个转。
那样天真而漂亮的东西,却便没有人去模仿了。
唐寅、祝允明、文征明的三人,在弘、正间也皆以南曲著名,唐寅尤为白眉(唐寅的散曲,附见于嘉庆本《六如居士集》后;明刊本未见。任讷有新辑本,商务印书馆出版)。他们都是吴人,又皆相友善。寅北曲未必当行出色,南曲则显露着很超绝的天才。他的《黄莺儿》(《闺思》)数首最有名:
细雨湿蔷薇,画梁间燕子归,
春愁似海深无底。
天涯马蹄,灯前翠眉,
马前芳草灯前泪。
梦魂飞云山万里,不辨路东西。
祝允明(1460—1526)(祝允明见《明史》卷二百八十六)字希哲。号枝山,又号枝指生。尝为广中邑令,归装载可千金,不二年都尽,好负逋责,出则群萃而诃谇者至接踵。竟不顾去。尝赋《金落索》(《四景》),为时脍炙:
东风转岁华,院院烧灯罢。
陌上清明,细雨纷纷下。
天涯荡子,心尽思家。
只见人归不见他!
合欢未久难抛舍,追悔从前一念差。
伤情处,恹恹独坐小窗纱。
只见片片桃花,阵阵杨花,飞过了秋千架。
以那么陈腐的题目,写出那么隽妙的“好词”,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难怪当时的许多少年们都发狂似的追随于他之后。文征明名璧(文征明见《明史》卷二百八十七),以字行。原籍衡山。他的画最有名。在翰林时,每为同官者所窘,他们昌言于众道:“我衙门中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耶?”唯陈石亭等数人,和他相得甚欢。他所作曲,不多见,像《山坡羊》(《秋兴》):“远涧风鸣寒漱,落木天空平岫”,也很清秀。
李日华的《南西厢记》大为人所诟病,但他的散曲却是很清丽可爱的。他的《玉芙蓉》(《情》):“残红水上飘,青杏枝头小”最有名。像《六犯清音》(《宫怨》):“含情独倚小阑前;怎禁得纤腰瘦怯愁如海,怎禁得淑景舒迟昼似年”之类,也都还很稳贴。
常伦、康海、王九思的几位北曲作家,也间作南词。在他们的时候,南曲是正抬起头要和北曲争夺曲坛的王座的当儿。到嘉、隆的时代,便是南曲的霸权己定的时期了。
常伦的南曲,依然和他的北曲似的那么豪迈;像《山坡羊》(《闲情》):“二十番春秋冬夏,数十场酸咸甜辣,些娘世事,海样胸襟大”;“山和水,水和山,厮环厮辏。醉而醒,醒而醉,闲拖闭逗。无边光景,天付与咱情受。”在南曲里实在是很可诧怪的一种闯入的情调。对山和碧山的南曲,却和时人的作风无大差异,像对山的《山坡羊·四时行乐》:“关情白云零露,惊心落霞孤鹜,碧天暗里秋光度。……狂图功名已自诬,江湖从今好共娱。”所不同者,唯北人的疏狂之态未尽除耳。
参考书目
一、《盛世新声》十二卷 明无名氏编,有正德间刊本(吴兴周氏藏),有万历间翻刊本(故宫博物院藏)。
二、《词林摘艳》十卷 明张禄编,有嘉靖间张氏原刊本,有万历间(?)微藩翻刻本(均长洲吴氏藏),有万历间北方刊大字本(故宫博物院藏)。
三、《雍熙乐府》二十卷 明郭勋编,有嘉靖间原刊本。
四、《雍熙乐府》十三卷 明海西广氏编,有原刊本,《四库全书》所收,即此本。盖当时未见郭勋本也。
五、《新编南九宫词》 明三径草堂编,有隆、万间原刊本,有长乐郑氏影印本。
六、《北宫词纪》六卷、《南宫词纪》六卷 明陈所闻编,有万历间原刊本。
七、《吴骚集》四卷 明王稚登选,有万历间刊本(清华图书馆藏)。
八、《南词韵选》十九卷 明沈璟选,有万历间刊本(长洲吴氏藏)。
九、《乐府群珠》四卷 明无名氏编,有传抄本(北京图书馆藏)。
十、《北曲拾遗》 明无名氏编,有天一阁抄本(海宁赵氏藏)。
十一、《吴歈萃雅》 明周之标编,有万历间刊本(西谛藏)。
十二、《吴骚合编》四卷 明张楚叔编,崇祯间刊本(西谛藏)。明人南北曲选本极多,始举较著者若干种。
十三、《太和正音谱》 明朱权编,有《涵芬楼秘笈》本。
十四、《续录鬼簿》 明贾仲明著,有天一阁抄本(鄞县孙氏藏)。
十五、《曲品》 明吕天成编,有暖红室刊本,有《重订曲苑》本。
十六、《艺苑卮言》 明王世贞著,有明刊本(见于《历代诗话》中者非全本);其论曲之语,《续欣赏编》曾别录出,名之为《曲藻》。
十七、《顾曲杂言》 明沈德符著,有《学海类编》本,《重订曲苑》本;盖亦系从沈氏《万历野获编》中录出别行者。
十八、《尧山堂外纪》一百卷 明蒋仲舒编,有万历间刊本。
十九、《散曲丛刊》 任讷编,中华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