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运动的发生——李梦阳的出来——“七子”与“十子”——何景明、徐祯卿等——吴中诗人们:沈周、唐寅等——散文作家的寥寞——王守仁与马中锡、王鏊等
在李梦阳、何景明不曾出现以前,明初的诗文坛是异常的散漫、萎弱的。散文是压伏在唐、宋诸古文家的势力之下,没有一个人敢于超出这个势力圈之外。散文作家们是那样的无生气,连呻吟、呼号的心肠都没有;所谓“不知不识,顺帝之则”者,恰正是那时候文坛的实况。三杨的台阁体,固然是如此,李东阳辈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是庸俗,他们是低头跟着人走。他们没有创立一家之学,一派之说的野心。至于诗坛,情形却是相反;没有定于一尊的主派,也没有一个确定的批评主张。有学唐的,有学宋的,也有学元人的。有追踪于东坡之后的,有主张温、李的,有崇奉严羽之说的。他们是凌乱,散漫,各自争唱着。不曾有过挺身而出,揭竿而呼的诗坛的勇士。他们的能力,同样的也不能够达到独辟蹊径,独创一派的雄略宏图。他们的气魄还不够大,他们的呼声还不够高。所以都只是各自为战,绝不能够“招朋引友”以成一个大团体。
其能“登高一呼”,四望响应者,当自何、李所提倡的拟古运动始。这运动的结果,并不怎么高明。他们引导一部分的群众入于更黑暗的一层魔障中了。然而他们的运动的意义,却别有在。他们拨动了“反抗”的钟摆;他们挑起了争斗,提倡夸大的宣传的风气。他们以惊世骇俗的主张,冲破了以前的陈腐平庸的罗网。久为“平庸”所苦的群众,受到这一声“断喝”,便都抬起头来,有些活动之意。至少,在这一点上,何、李的拟古运动是不能蔑视的。至少,他们是比较的有雄心,有号呼的能力的作者。
这个运动的主将为李梦阳(1473—1530)。他是一位精力充沛的人。他够得上做一个先锋。王廷相道:“李献吉以恢阔统辩之才,成沉博伟丽之文。游精于秦、汉,割正于六朝,执符于雅谟,参变于诸子,用成一家之言。遂能掩蔽前贤,命令当世。”他的同辈是这样的推崇他。但杨慎却很不满意地批评道:“正变云扰而剽袭雷同,比兴渐微而风骚稍远。”剽袭雷同,徒为貌似,实是他们的通病。但“矫枉之偏,不得不然”(《国宝新编》)。同时与梦阳相呼应者有何景明、徐祯卿、边贡、朱应登、顾璘、陈沂、郑善夫(何景明、徐桢卿等数人并见《明史》卷二百八十六)、康海、王九思等,号“十才子”。又和景明、祯卿、贡、海、九思及王廷相,号“七才子”。他们倡导不读汉、魏以后书。他们自己所作的也往往佶屈聱牙,取貌遗神。像梦阳的《诗集自序》:
李子曰:曹县盖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谓风也。……李子曰:嗟,异哉!有是乎?予尝聆民间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声哀,其调靡靡。是金、元之乐也,奚其真?
故作沉奥佶屈之言,实在不见得怎么高明。后来推波助澜的人,却更进一步而“装腔作态”。散文遂沉溺于另一个厄运之中而不能自拔;转成为拥护唐、宋古文者攻击的口实。他们在散文一方面,其成就实在是很有限的。梦阳的诗,却比较的重要。他古诗乐府,纯法汉、魏,近体则专宗少陵。在《空同集》(《空同集》有明嘉靖中刊本,万历间刊本)里,像《士兵行》:“北风北来江怒涌,士兵撄人人叫呼。城外之人徙城内,尘埃不见章江途。”《石将军战场歌》:“将军此时挺戈出,杀敌不异草与蒿。追北归来血洗刀,白日不动苍天高。”《戏作放歌寄别吴子》:“唯昔少年时,弹剑轻远游。出门览四海,狂顾无九州。……弯弓西射白龙堆,归来洗刀青海头。昆仑沙碛不入眼,拂袂乃作东南游。江海汹涌浸日月,岛屿蹙沓混吴越。匡卢小琐拳可碎,鄱阳触怒踢欲裂。”都是狂放可喜的。难怪他会吸引了那么多的跟从者们!
何景明也以能诗著。他(1483—1521)字仲默,信阳人,弘治壬戌进士。官至陕西提学副使。他的《大复集》(《何大复集》有嘉靖间刊本,又万历间刊本),论者的评价,乃在《空同集》之上。他不复有空同之“霆惊电煜,骇日振心”的气魄,却以“清远为趣,俊逸为宗”(赵彦复《梁园风雅》),有如“落日明霞,余晖映远”。他是一个苦吟的诗人。像《赠王文熙》:
行子夜中起,月没星尚烂。天明出城去,暮薄长河岸。
草际人独归,烟中鸟初散。解缆忽以遥,川光夕凌乱。
像《怀沈子》:“沈生南国去,别我独凄然。落日清江树,归人何处船?”像《十四夜》:“水际浮云起,孤城日暮阴。万山秋叶下,独坐一灯深。”都很澹远,有盛唐风趣。他和空同,尝因论诗,互相牾。薛君采诗云:“俊逸终怜何大复,粗豪不解李空同。”申何抑李,此可为一例。
徐祯卿(1479—1511)诗初沉酣六朝。散华流艳,所作像“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尝盛传于世。见空同后,遂悔其少作,一以汉、魏、盛唐为宗(徐祯卿《迪功集》有明刊本,清乾隆刊本),但仍未脱婉丽的风格。像“行人独立宫墙外,又见空园落杏花。”(《楚中春思》)“忽见黄花倍惆怅,故园明日又重阳。”(《济上作》)边贡(1476—1532),字廷实,历城人。弘治丙辰进士。官至南京户部尚书,有《华泉集》(边贡《华泉集》有明刊本;《华泉集选》王士祯编,有《渔洋全集》本)。他名不逮何、李,所作却清圆有远致。
像“征马带落日,出门君已遥。层城不隔梦,夜夜卢沟桥。……临歧莫动殊方感,余亦东西南北人。”(《送马欹湖》)康海、王九思诗(康海《对山集》有明刊本,康熙刊本,又陕西新刻本。《王九思集》有崇祯张宗益刊本),多率直之作。他们是惯于作曲的,于诗当然不能出色当行。王廷相(1474—1544)(《王廷相集》有明刊本,清顺治刊本)字子衡,仪封人。弘治壬戌进士。官至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有《家藏》、《内台》二集。钱谦益谓他“古诗才情可观,而摹拟失真”。这话正中伪拟古的作家之病。像“有芃者艾生我土,七年之病得者愈。”(《蕲民谣》)正可证其言。但像他的短诗:
一琴几上闲,数竹窗外碧。帘户阒无人,春风自吹入。
其作风却又迥然不同。朱应登(1477—1526),字升之,宝应人。官云南提学副使,升布政司右参政。有《凌溪集》(《凌溪集》有明刊本)。顾璘(1476—1545),字华玉,南京人,官南京刑部尚书,有《息园》、《浮湘》、《归田》诸集(顾璘诸集有明嘉靖刊本)。陈沂(1469—1538)有《遂初斋》、《拘虚馆》二集。郑善夫(1485—1523),字继之,闽人,官南京吏部郎中。有《少谷山人集》(《郑少谷集》有明刊本,清道光刊本)。他们并各有不同的作风,而皆依附何、李为重。究其实,未必都是走同一条道路。像顾璘的《简陈宋卿》:“颇怪陈无己,寻诗日闭门。空庭疏系马,细雨负清尊。……不嫌官舍冷,烧烛对黄昏。”却颇有江西诗派的气味。郑善夫的诗,虽刻意学杜,而短诗像“鹧鸪啼上桄榔树,一寸乡心万里长。”(《送人之郁林》)却也自有其特殊的作风。
成化到正德间的许多吴中诗人。其作风别成一派,不受何、李的影响。他们以抒写性情为第一义,每伤绮靡,亦时杂凡俗语,却处处见出他们的天真来。在群趋于虚伪的拟古运动之际而有他们的挺生于其间,实在可算是沙漠中的绿洲。这些吴中诗人们,以唐寅为中心,祝允明、文征明、张灵附和之,独往独来,不复以世间的毁誉为意。在他们之前的,有沈周,已独树一帜,不杂群流。周(1427—1509),字启南,长洲人,景泰中郡守以贤良应诏,辞不赴。有《石田先生集》(《石田先生集》有明弘治刊本及崇祯刊本)。他以能画名。“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批评,正可以移赠给他。文征明云:“先生诗但不经意写出,意象俱新,可称妙绝。”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引其“落木门墙秋水宅,乱山城郭夕阳船”;“竹枝雨暗蟏蛸户,豆叶风凉络纬篱”;“剪取竹竿渔具足,拨开荷叶酒船通”;“岁晏鸡豚邻社鼓,秋深虾蟹水乡船”;“明月未来风满树,夕阳犹在鸟无声”;“蘼芜细雨山连郭,翡翠斜阳水满川”等数十语,以为“即此即图之不尽”。他的题画之作,更无有不工者,像《溪亭小景》:
幽亭临水称冥栖,蓼渚莎坪咫尺迷。
山雨乍来茆溜细,溪云欲堕竹梢低。
檐头故垒雄雌燕,篱脚秋虫子母鸡。
此段风光小韦杜,可能无我一青藜。
又像《题画》:“碧水丹山映杖藜,夕阳犹在小桥西。微吟不道惊溪鸟,飞入乱云深处啼。”《溪山落木图》:“溪山落木正萧萧,野客寻诗破寂寥。一路夕阳秋色里,不知吟到段家桥。”不必看到画,便已清逸之趣迫人眉目了。
唐寅的《六如居士集》(《六如居士集》有明刊本,清嘉庆间刊本),虽多不经意之作,且往往以中杂俚语,受人讥评,王世贞云,“唐伯虎如乞儿唱莲花落”。却不知这正是他的高处。钱谦益云:“子畏诗,晚益自放,不计工拙;兴寄烂缦,时复斐然。”此评最为得当。他常以卖画为生,题画诗也有绝为佳妙的。筑室桃花坞中,读书灌园,家无儋石,而客常满座。风流文采,照映江左。每谓:“人生贵适志,何用刿心镂骨,以空言自苦。”他是纯任天真,连以“空言自苦”也是不屑的。像《晓起图》:
独立茅门懒拄筇,鬓丝凉拂豆花风。
晓鸦无数盘旋处,绿树枝头一线红。
是那样的清隽可喜!祝允明诗(《祝氏集略》有明刊本),多效齐、梁体;亦甚有富于画意的,像“小山侵竹尾,细水护松根”,“人家低似岸,湖水远于天”;“柳风吹水细生鳞,山色浮空澹抹银”等。文征明诗,工力甚深,而或病其纤弱。王世贞痛讦伯虎、枝山,独于征明略有恕辞,说他“如仕女淡妆,维摩坐语,又如小阁疏窗,位置都雅,而眼境易穷。”因为他所作还炼整雅饬之故吧?像《雪后》:“寒日晶晶晓溜声,中庭快雪一宵晴。墙西老树太骨立,窗里幽人殊眼明。”《池上》:“单鸠唤雨双鸠睛,池上柳花纵复横。好风忽卷读书幔,及君到时春水生。”也都是疏爽可爱的(文征明《甫田集》有明刊本)。张灵字梦晋,征明等同县人;也善画能诗,而疏狂尤过于伯虎、枝山。临终时,有诗云:“垂死尚思玄墓麓,满山寒雪一林松。”又像《春暮送友》:“三月正当三十日,一壶一榼一孤身。马蹄乱踏杨花去,半送行人半送春。”《对酒》:“隐隐江城玉漏催,劝君须尽掌中杯。高楼明月清歌夜,知是人生第几回!”其清狂之态,直浮现于纸上。清人钱竹初尝作《乞食图》一剧,写灵事,殊哀艳动人。
在散文一方面,不和何、李等七子同群者,有王鏊、马中锡、王守仁诸人,而守仁尤为重要。王鏊(1450—1524),字济之,吴县人,成化乙未进士,官至武英殿大学士。有《震泽集》(《震泽集》有明刊本,有三槐堂刊本)。他的经义最有名,但古文亦取法唐、宋诸家,平正有法度。马中锡字天禄,故城人,成化乙未进士,官至左都御史,以事下狱死。有《东田集》(《东田漫稿》有明刊本)。他虽和“七子”同时,且友善,但其作风却夐然不同。《东田集》里的所作,都是很雍容畅达,不以“佶屈聱牙”为高的。
王守仁(1472—1529)的影响,在哲学方面最大。门生弟子,遍于天下。他的《阳明集》(《阳明集》刊本最多;《阳明先生集要》有明刊本,日本刊本,《四部丛刊》本)固不独以文著。他也尝和李空同诸人游,却不曾受到他们的污染。他的散文是那么工炼整饬,盖不求工而自工的。
吴中诗人唐寅辈的散文,也和他们的诗一样,表现着一种江南风趣,充满了娇嫩清新的气氛。
但这时代的散文,较之诗坛来,实在是暗淡得有些“自惭形秽”。
参考书目
一、《列朝诗集》 清钱谦益编,有原刊本,铅印本。
二、《明诗综》 清朱彝尊编,有原刊本。
三、《明诗纪事》 陈田编,有刊本。关于明诗,选本极多,姑择较通行的三部。
四、《皇明文征》 明何乔远编,有明刊本。
五、《明文衡》 明程敏政编,有明刊本,局刊本,《四部丛刊》本。
六、《明文奇赏》 明陈仁锡编,有明刊本。
七、《明文海》 清黄宗羲编,有传抄本。此书曾节为《明文授读》,有刊本。
八、《明文在》 清薛熙编,有局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