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若庸(郑若庸见《列朝诗集》丁集中,《明诗综》卷四十九,《明诗纪事》已签卷二十)的《玉玦记》,承接于邵璨《香囊记》之后,而开创了曲中骈俪的一派。《曲品》谓:“《玉玦》典雅工丽,可咏可歌,开后人骈绮之派。每折一调,每调一韵,尤为先获我心。”若庸字中伯,号虚舟,昆山人。诗有《蛄蜣集》八卷,《北游漫稿》二卷。传奇有《玉玦记》(《玉玦记》有《六十种曲》本,富春堂刊本)、《大节记》二种。赵康王闻其名,走币聘入邺。客王父子间。王父子亲逢迎,接席与交宾主之礼。于是海内游士争担簦而之赵。中伯乃为著书,采掇古文奇字累千卷,名曰《类隽》。康王死,去赵居清源,年八十余始卒。其诗与谢榛齐名。《静志居诗话》谓:“中伯曳裾王门,好擅乐府。尝填《玉玦》词以讪院妓。一时白门杨柳,少年无系马者。
”《曲品》亦谓:“尝闻《玉玦》出而曲中无宿客。”《玉玦记》在当时,其势力当是极大的。《玉玦记》凡三十六出,叙王商与其妻秦氏庆娘的悲欢离合事,而其中心描写,则为妓女的无情,老鸨的狠毒,帮闲的恶辣。戏文中叙多情的妓女最多,如桂英,如杜十娘,如梁红玉,如李亚仙等,叙薄情的也有,唯都没有《玉玦》那么的着意着力。《玉玦》写李大姐还不十分尽心,写鸨母李翠翠却最出色。此剧结构甚为严谨,可以说是无一事无照应,无一人无下落。王商庙中录囚,方见秦氏,封赠之旨即下,在情节上实嫌骨突难解,但作者却早已觉到了这一层。他便借商口问道:“辛大人,下官才见寒荆,圣上如何就有宠命?”又便借朝使辛弃疾口中答曰:“下官在军中已知大人与贤夫人之事。前日陛见,具表奏闻。意欲待旨下才来奉报。谁想大人已先会合了!”如此,在结构上既显得严紧,在情文上也便毫无缺漏矛盾了。
所谓《玉玦》之“板”,可于下文见之。其病在堆砌过当。
[排歌](生)好鸟调歌,残花雨香,秋千丽日门墙。可怜飞燕倚新妆,半卷朱帘春恨长。(合)花源畔,玉洞傍,免教仙犬吠刘郎。琼楼启,翠幰张,不知何处是他乡。(占)老身回敬姐夫一杯。大姐唱个曲儿。(丑)大姐通书博古,就说几个古人,比喻王相公。(小旦)如此,污耳了。
[北寄生草](小旦)河阳县栽花客。(丑)是好一个潘安。(小旦)锦宫城题柱郎。(丑)好个相如。(小旦)山公立志多豪放,张良举足分刘项,苏秦唾手为卿相。这相逢不似楚襄王,怕思归学了陶元亮。(生)起动,起动!小生与大姐同饮一杯。
若庸尚有《大节记》一种,今未见。《曲品》谓:“《大节》工雅不减《玉玦》。孝子事,业有古曲;仁人事,今有《五福》;义士事,今有《埋剑》矣。”则《大节》似系合孝子、仁人、义士三事而为一帙者。《曲录》又著录若庸《五福记》一本;误。《曲品》云:“《五福》,韩忠献公事,扬厉甚盛。还妾事已见郑虚舟《大节记》中。”可知郑氏所叙的关于韩琦还妾事,已包括于他所著的《大节记》中,决不会再写一部《五福记》的。
张凤翼(张凤翼见《列朝诗集》丁集,《明诗综》卷四十五)字伯起,号灵虚,江苏长洲人;与弟献翼、燕翼,并有才名,号“三张”。嘉靖四十三年举人。会试,不第。晚年以鬻书自给。沈瓒《近事丛残》云:“张孝廉伯起,文学品格,独迈时流,而以诗文字翰交结贵人为耻。乃榜其门曰:‘本宅纸笔缺乏。凡有以扇求楷书满面者银一钱,行书八句者三分;特撰寿诗寿文,每轴各若干。’人争求之。自庚辰至今,三十年不改。”他还受了总兵李应祥的厚礼而为之作《平播记》。《曲品》云:“伯起衰年倦笔,粗具事情,太觉单薄,似受债师金钱,聊塞白云耳。”是他连戏曲也是肯出卖的。他于《平播记》外,所作戏曲更有《红拂记》、《祝发记》、《窃符记》、《灌园记》、《虎符记》、《扊扅记》六种,合称“阳春六集”。今唯《窃符记》未见全本,《扊扅》、《平播记》已佚,余四种幸皆得读。
《红拂记》(《红拂记》有玩虎轩刊本,富春堂刊本,李卓吾《评》本,陈眉公《评》本,凌氏朱墨刊本,《六十种曲》本)为凤翼少年时作。尤侗谓系他“新婚一月中之所为”。流行最广。叙李靖、红拂妓事,全本杜光庭《虬髯客传》而略加增饰。他名虬髯客为张仲坚。最后言仲坚浮海为扶余国王后,并助唐征高丽。其中并杂以乐昌公主分镜事。徐复祚谓:“惜其增出徐德言合镜一段,遂有两家门,头脑太多。”《灌园记》(《灌园记》有富春堂刊本,《六十种曲》本)本于《史记·田敬仲世家》,叙乐毅伐齐,杀齐王。齐世子法章,改名王立,逃亡于民间,为太史敫的灌园仆。敫女君后见而爱之,赠以寒衣。后二人的秘密暴露,法章殊受窘。恰好田单复齐,迎立法章为王。他遂纳君后为妃,并以君后侍女朝英,嫁给田单为夫人。冯梦龙尝改之为《新灌园》,其序道:“父死人手,身为人奴,汲汲以得一妇人为事,非有心肝者所为。伯起先生云:我率我儿试玉峰,舟中无聊,率尔弄笔,遂不暇致详。诚然,诚然!”
《虎符记》(《虎符记》有富春堂刊本)叙明初花云抗战于太平事。云为朱元璋守太平。陈友谅攻之。城陷,云被囚,不屈。被送于武昌,双眼因之而盲。妻郜氏投江,遇其弟救之。妾孙氏保孤而逃到金陵。中经若干困苦,方始出险。及其子成人,乃为父报仇,攻下武昌,合家团圆,而云目疾亦愈。云不屈而死,是事实,但传奇每重团圆,所以成了这样的结局。这剧是凤翼所写者中最激昂慷慨的一本,写花云殊虎虎有生气,颇像《双忠记》。
《祝发记》(《祝发记》有富春堂刊本)本于《南史·徐摛传》、《陈书·徐摛传》,叙摛子孝克孝亲事。这剧是伯起在万历十四年,因母八旬寿诞而作的。孝克当侯景乱时,家无余粮。为救母饥,乃鬻妻以易米。母知之,大怒。恰孝克遇达摩大师,遂从之祝发,改名法整。后王僧辩起兵讨侯景,达摩乘苇渡江,见僧辩,以法整为托。而僧辩见到法整,却原是他的旧友孝克。遂劝他还俗为官。而其妻臧氏也忠贞不二,终于团圆。其中《达摩渡江》及孝克祝发的几段,至今传唱犹盛。
凤翼所作,其作风和若庸是很相同的,每好以典雅的文句,堆砌于曲文中,像《祝发记》第十七折:
[二郎神](旦唱)时乖蹇,少不得取义舍生难苟免。信熊掌和鱼怎得兼!便有龙肝凤髓,也只合啮雪餐毡,这麟脯驼峰堆满案,总则是卧薪尝胆。转忆我旧齑盐,怎教人努力加餐。
只说到吃一顿饭,却用上了那么多的典故进去!到了梅禹金的《玉合记》便无句不对,无语无典的了。
较辰鱼较前,和若庸同辈者有山东李开先,也以能剧曲活动于文坛上。开先和王九思为友,尝相唱和。他(李开先见《明史》卷二百八十七,《皇明词林人物考》卷八)字伯华,号中麓,章丘人。家富藏书,尤富于词曲,有“词山曲海”之称。所作散曲颇多。传奇有《宝剑记》、《登坛记》二种。王世贞《艺苑卮言》谓:“伯华所为南剧《宝剑》、《登坛记》,亦是改其乡先辈之作。二记余见之,尚在《拜月》、《荆钗》之下耳。”《曲录》所载别有《断发记》而无《登坛记》。盖误以《曲品》所载无名氏的《断发记》为李氏之作。《宝剑记》最有名。
万历间,曾有陈与郊等几个人将它改作过。《登坛记》今未之见,或系叙韩信灭楚事。《宝剑记》(《宝剑记》有明嘉靖间李氏原刊本,吴兴周氏藏)所叙者,为林冲被迫上梁山及终于受招安的经过。其事实完全本之于《水浒传》。唯以锦儿代死,林冲夫妇终于团圆的结局,易去冲妻张氏殉难的不幸的悲剧耳。《水浒传》叙林冲事,颇虎虎有生气,特别是野猪林及《风雪山神庙》的几段。此记于野猪林则匆匆叙过,于《风雪山神庙》一段,则竟不提及;于林冲得了管草厂的差缺后,即直接陆谦的焚烧草厂。此等处似皆不及《水浒传》。唯《夜奔》一出,写林冲逃难上梁山时的心理,较有精彩。今剧场上常演者亦仅此一折耳。
[驻马听]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人惊觉。唬得俺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雁儿落带得胜令]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唬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空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沽美酒带太平令]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哭号咷,急走羊肠去路遥。怎能勾明星下照?昏惨惨云迷雾罩,疏喇喇风吹叶落。听山林声声虎啸,绕溪涧哀哀猿叫。俺呵,唬得我魂飘胆消,心惊路遥。呀!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收江南]呀,又只见乌鸦阵阵起松梢,听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空随风雨度良宵。
剧中更插入“花和尚做新娘”,“黑旋风乔坐衙二段”,也与本传毫无关系。如将此作放在写类似的题材的《水浒记》、《义侠记》及《翠屏山》之列,似颇有逊色。盖伯华北人,其写南剧,自不会当行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