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鸣凤记》,盛传于万历间,相传为王世贞作。世贞(见《明史》卷一百八十,《明史稿》卷一百六十七,《列朝诗集》丁集上,《词林人物考》卷七,《明诗综》卷四十六)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太仓人。嘉靖进士。以父忬因事为严嵩所杀,弃官归。嵩败后,隆庆初乃伏阙讼父冤。后累官刑部尚书。始与李攀龙狎主文盟。为后七子之中心。攀龙死,世贞独霸文坛者近二十年。所作有《弇州山人四部稿》,及《鸣凤记》(《鸣凤记》有《六十种曲)本,有李卓吾《评》本)传奇等。或以为《鸣凤记》系他门客所作,疑不能明。此记也多排偶之句,描景写情,往往未能宛曲或深刻。所述似以杨继盛为中心,又似以邹应龙为中心。头绪纷繁,各可成篇。分则成为独立的几段,合则仅可勉强成为一剧耳。实则其中心乃为某事,并非某人。像这种的政治剧,在当时殊少见。传奇写惯了的是儿女英雄,悲欢离合,至于用来写国家大事,政治消息,则《鸣凤》实为嚆矢。以后《桃花扇》、《芝龛记》、《虎口余生》等等似皆像继之而起者。《鸣凤记》的概略,可于第一出《家门》大意中见之:
[满庭芳]元宰夏言,督臣曾铣,遭谗竟至典刑。严嵩专政,误国更欺君。父子盗权济恶,招朋党浊乱朝廷。杨继盛剖心谏诤,夫妇丧幽冥。忠良多贬斥,其间节义并著芳名。邹应龙抗疏感悟君心,林润复巡江右,同戮力激浊扬清。诛元恶,芟夷党羽,四海庆升平。
所谓《鸣凤记》,大约便是取义于“朝阳丹凤一齐鸣”的吧。其中如《严嵩庆寿》(第四出)、《灯前修本》(第十四出)、《夫妇死节》(第十六出)等,评者皆公认为全剧中最好的地方。但《庆寿》的一出较之《绿野仙踪》(小说)所写的同一的题材,其深入与逼真似犹远为不及。《修本》的一出似甚用力,但也未能十分地写出杨继盛的雄烈的情怀来。其最大的缺点,则为所写的前后八谏臣,其面目都无甚悬殊,其行踪也大相类似,颇给我们以雷同之感。
陆采的出现,约与梁辰鱼为同时。他的作剧时代,在嘉靖中。他所作凡四剧,《易鞋记》、《怀香记》、《南西厢》及《明珠记》(《易鞋记》有文林阁刊本;《怀香记》、《明珠记》等有《六十种曲)本;《南西厢》有《西厢六幻》本,《西厢十则本》)。《易鞋记》叙述程钜夫与其妻离合事。钜夫被掳为奴,其主以一宦家女妻之。女屡劝钜夫逃去。他疑其伪,诉之主人。主人笞其妻,后更卖之。钜夫乃知妻之真意。遂逃去,终为巨卿。事见陶宗仪《辍耕录》。采写此,也殊动人。《怀香记》叙述贾谧女偷香私赠给韩寿事。《明珠记》叙述王仙客、刘无双的离合事。《南西厢记》则为不满意于李日华的“斗胆翻词”而重写者。
《明珠记》在其间最为有名,系他少年时所作。钱谦益云:“年十九,作《王仙客无双传奇》,子余(采兄粲)助成之。”因此,颇有谓《明珠》乃陆粲所作而托名于采者。但采自己尝说道:“曾咏《明珠》掌上轻,又将文思写莺莺。”是《明珠》之非粲作可知。《明珠》颇圆莹可爱,故得盛传。但《南西厢》则殊令人对之有“江郎才尽”之感。他虽然看不起日华的剽窃,而他的成就也很有限。他尝很自负地说道:“试看吴机新织锦,别生花样天然;从今南北并流传,引他娇女荡,惹得老夫颠。”其实,并不值得如何地赞赏,而说白尤为鄙野不堪,大有佛头着粪之讥。采(陆采见《列朝诗集》丁集卷三)字天池,自号清痴叟,长洲人。
同时有卢柟(卢柟见《列朝诗集》丁集卷五,《明诗综》卷四十七)者,字次楩,一字子木,大名浚县人。好使酒骂座,被捕入狱几死。曾作《想当然》传奇(《想当然》有谭元春《评》本,有石印本),叙刘一春遇合双美事,但《剧说》引《书影》,则以为实邗江王汉恭作,托柟名。(《醒世恒言》卷二十九《卢太学诗酒傲公侯》,即写柟冤狱事)
屠隆(屠隆见《明史》卷二百八十八,《列朝诗集》丁集卷六,《明诗综》卷四十七)代表了一个思想荒唐凌乱的时代,那便是隆、万间的几十年。这时代升平稍久,人习苟安,社会上经济力比较的富裕。言大而夸的文人学士们尽有投靠到一般社会,以卖文为活的可能。于是许多的“布衣学士”、“山中宰相”乃至退职投闲的小官僚们,都可以用他们的“文名”作幌子,过着很优裕的生活。王百穀、陈眉公、张伯起都是这一流人。而屠隆也便在其间雄据着一席。因为生活的萧逸自由,便渐渐地沦落到种种享乐与空想的追求。方士式的三教合一与长生不老的思想,因而形成了当时的一个特色。也真有荒唐的方士们应运而生,肆其欺诈。隆便是被诈的一人,也便是足以代表这些荒唐的文士们的一人。隆字长卿,又字纬真,号赤水,官至礼部主事。俞显卿上疏讦之。遂罢归。归益自放。纵情诗酒,好宾客,卖文为活。诗文率不经意,一挥数纸。
所作传奇有《彩毫》、《昙花》、《修文》三记(《彩毫记》有《六十种曲》本;《昙花记》有《六十种曲》本,万历间天绘阁刊本,臧评朱墨本;《修文记》有万历刊本,上海影印本)。《彩毫记》叙李白事,选事不精,文复板滞,似更下于《浣纱》。《昙花记》叙述木清泰好道,弃家外游,遇僧、道二人点化之。历试诸苦,并游地府、天堂。其夫人亦慕道修行。清泰归,乃转试她。后阖门飞升。这是一本荒唐得已入魔道之作。或谓木清泰即指其好友西宁侯宋世恩,也许便是迎合世恩之意而作的。《修文记》叙述蒙曜一家修道成仙事。(《曲海总目提要》及《小说考证》皆以为系叙李长吉事,大误,盖缘未见原书)曜即是隆自己。其妻,其二子,其夭逝之女与子媳,并皆捉入戏中。即其仇俞显卿,其友孙荣祖(愚弄隆学仙者)亦并皆写入。可说是一部幻想的戏曲体的自叙传。其女湘灵死后,修文天上,全家皆赖以超拔。其仇俞显卿,则被囚地狱,乃赖蒙曜的忠恕而亦得超脱鬼趣。在思想的荒唐空幻和想象的奔驰自如上,隆的《修文》、《昙花》都可以说是空前的。唯曲白则多食古不化之语,并不能显出什么生动灵活的气韵来。
伟大的宗教剧《目连救母行孝戏文》(《目连救母行孝戏文》有高石山房原刊本,富春堂刊本,同治间翻刻本,上海马启新书局石印本)也出现于此时,却较《修文》、《昙花》更为重要,更为宏伟。《修文》、《昙花》有些自欺欺人,近于儿戏;《目连救母》却出之以宗教的热忱,充满了恳挚的殉教的高贵的精神。此戏文似当是实际上的宗教之应用剧。至今安徽等地,尚于中元节前后,演唱《目连》剧七日或十日,以祓除不祥或驱除恶鬼。此戏文的编者为郑之珍,新安人,自号高石山房主人。全戏凡一百折,乃是空前的浩瀚的东西。其中插入的几个短故事,像《尼姑下山》(后来《思凡》之所本),和《劝姐开荤》,同为最强烈的人间性的号呼,肉对于灵的反抗。自五十七折以后,写目连挑经担和母骨到西天去求佛,大类《西游记》的故事。也有白猿保护着他,也有火焰山,也有寒冰池,也有烂沙河,也有脱去凡胎的一幕,多少总受有“西游”故事的影响。而青提夫人的游十殿,也许是要当做实际上的劝惩之资的,故写得格外的详细、惨怖。
汪廷讷的《长生》、《同升》二记,也和屠隆的《修文》、《昙花》同样的荒唐可笑。《长生记》叙述某人因虔敬吕仙而得子成道事;《同升记》写三教讲道度人事,其中主人翁也皆为汪氏他自己。廷讷(汪廷讷见《明诗综》卷六十四)字昌朝,一字无如,自号坐隐先生,无无居士,休宁人,官盐运使。有《环翠堂集》。他在南京,有很幽倩的园林,常集诸名士,宴饮于园中。(详见《南宫词纪》)所作《环翠堂乐府》,据说凡十八种,但今所知所见者,只有十五种。《同升》、《长生》外,为《狮吼》、《天书》、《三祝》、《种玉》、《义烈》、《彩舟》、《投桃》、《二阁》、《七国》、《威凤》、《飞鱼》、《青梅》、《高士》(《狮吼》、《种玉》二记,有《六十种曲》本,其余皆有环翠堂原刻本)诸记。其中有写得很好的,像《狮吼记》,叙述陈季常妻柳氏的奇妒事,便是绝好的一部喜剧。
清人所作《醒世姻缘传》小说中有一部分故事,便系剽窃《狮吼》的。《三祝记》之写范仲淹微时事,《种玉记》之写霍中孺事,《义烈记》之写汉末党祸事(以张俭为主人翁),《天书记》之写孙、庞斗智事,都很不坏。唯《三祝》的情境,间亦窃之于古戏(即《吕蒙正破窑记》)。在浓妆淡抹、斗艳竞芳的风尚之中,廷讷诸作,还算是很灵隽自然的。周晖《续金陵琐事》云:“陈所闻工乐府,《濠上斋乐府》外,尚有八种传奇:《狮吼》、《长生》、《青梅》、《威风》、《同升》、《飞鱼》、《彩舟》、《种玉》。今书坊汪廷讷皆刻为己作。余怜陈之苦心,特为拈出。”此话如可靠,则廷讷的传奇,大都皆非己作了。所闻字荩卿,金陵人,曾编刻《南北宫词纪》。说廷讷以资买稿,攘为己有,或不能免。如以《长生》、《同升》诸作,也并作为他人之作,未免过甚其辞,特别《长生记》,似不会是请他人代作的。因为,那里面是充满了廷讷自己的荒唐的思想。
梅鼎祚(梅鼎祚见《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五,《明诗综》卷六十二)结束了骈俪派的作风。骈俪派到了他的《玉合记》(《玉合记》有富春堂刊本,世德堂刊本,李卓吾《评》本,《六十种曲》本),也便是登峰造极,无可再进展一步的了。鼎祚字禹金,宣城人。弃举子业,肆力于诗文。尝编纂《青泥莲花记》、《才鬼记》等,甚见其搜辑的渊博。《玉合》外,并有《长命缕》(《长命缕》有《玉夏斋传奇十种》本),叙单符郎、邢春娘事。《玉合》叙述韩翃、章台柳事,几至无句不对,无语不典。遂与《玉玦》之“板”,同传为口实。《曲品》云:“词调组诗而成,从《玉玦》派来,大有色泽;伯龙极赏之。恨不守音韵耳。”从《玉合》以后,骈俪派便趋于绝路。汤显祖、沈璟出现于万历间,遂把这陈腐笨拙的作风,如狂飙之扫落叶似的,一扫而空。
参考书目
一、《曲品》 明吕天成编,有暖红室刊本,有《重订曲苑》本。
二、《曲律》 明王伯良撰,有明刊本,《读曲丛刊》本,《曲苑》本。
三、《曲录》 王国维编,有《晨风阁丛书》本,《重订曲苑》本,《王氏遗书》本。
四、《曲海总目提要》 大东书局铅印本。
五、《六十种曲》 明阅世道人编,汲古阁刊本。
六、富春堂、文林阁、继志斋所刊传奇不少。
七、《金陵琐事》 明周晖编,有原刊本,同治间刊本。
八、《南宫词纪》 明陈所闻编,有万历刊本。